何源:怒江放逐
文摘
旅游
2023-05-11 07:38
北京
《生长的河——走怒江》项目预告片,纪录片原片正于松美术馆12号厅展出。
松美术馆正在展出王澈策划的《生长的河——走怒江》,进入空间主墙上有一行字:将身体放在怒江中雕塑一下。我参与了本次行走。去年,我自驾途经福州,王澈说我们见个面,手里拎着一瓶陈年靛坪大曲,在一个有大屏幕的餐厅。他邀请我走怒江,是马上要进行的行走项目,我说好的,内心喜悦,与艺术家行走也许是新的观察视角:在荒野中能否获得经验和教训并转化为某种法则,从而能够识别人性闪光的智慧和性感的声音,收敛社交的欲望和狂躁的脾气,学会在山谷向植物和鸟兽点头示好。王澈,一个行走在荒野的策展人,明明是河北人说话却带有明显的西北腔,喜欢唱贺兰山下。那晚的老酒分外醇香,我们讨论着沙漠和戈壁、自由和天上大风。我们忘却了时间,喝了交杯酒,追加了四瓶科罗纳。
将双脚置于泥沙中,张开双手在空中飞。怒江之水从天上来,石月亮俯瞰高黎贡山,高黎贡山等待牧民归来。参与者从五湖四海来,有艺术家、画廊主、藏家和设计师。王澈和厉槟源开着一辆坦克,刘成瑞和吴小武开着一辆坦克,我坐机场大巴先到丽江安排好酒店,等另一辆坦克。
第一次见面,我总是爱拥抱。我知道艺术家和艺术家的朋友内心开阔,容易共情。第一天的酒店很好,朋友托管的别墅,有咖啡有茶,一次性拖鞋是防滑加厚的,润肤乳可以顺走。
刘成瑞(刮子)爱抽卷烟,卷烟姿态熟练帅,手掌张开时,我似乎没有看见他手心靠近身体一侧的第五根手指。刮子说在酒里。
厉槟源长发茂密、胡子拉碴,也似乎不像我地道的永州老乡。记得小学去池塘洗澡,我总是背对大人,为自己的阴毛稀松感到羞耻。小厉同学说他祖籍蒙古。
戴长舌帽的吴小武,身上的装备很重,从北京带来的花生很香。泡完茶就开始专注地整理摄影器材,也似乎准备要打一场硬仗的荷枪实弹。
王澈看起来很轻松,我猜他内心翻滚。朋友们都知道,他策划的行走项目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不走寻常路。比如,对他来说走高速是一种禁锢。
十二月份的怒江,水面有一层透明的玛瑙绿。暗藏的汹涌伴着若即若离的部落,伴着快要遗失的古道,流向国外的血液伴着那轮红日,行走的人伴着希望步入丛林,去寻找生命的忠诚。我用煊赫门换他的卷烟,再撮一口老酒,听刘成瑞讲诉艺术行为的背后。和艺术家沟通我反而没有障碍,时光容易变成烟,一瓶白酒下去我们聊到了凌晨三点半。
我和刮子标间了两天,往后我们发生的故事也都在酒里。就像他手心靠近身体一侧的第五根手指也泡在酒里,过来看展的朋友们都想去抿一口,都想去感知那一份身体的能量。
他说哲学和宇宙也会有尽头,用心善良地张开双手,拎起铁锤要随着身体的自由摆动,不能去伤害铁钩穿透的双肩,飞溅的碎石让心脏来感受压力,那轮红日就会升起。
半自动的工业运动跟不上呼吸,进口的白色卷烟纸有了酒精就不需要唾液粘合,两个人聊的话题也就变得虚无。他写过长篇小说,等红绿灯的时候可以写一首诗。
怒江的水流冲刮、切割、挤压形成支流,刮子总爱倚靠在瀑布的边界,黑色的石头掩盖了黑色的皮衣,吐出来的烟雾是他的轨迹。他点燃一堆篝火打坐在江边那个画面,我从岸上望过去,像一尊大地之子。
打鹰山上,那轮红日被茂盛的树林遮挡。刀背和黑色火山石碰撞出火花,时而清脆时而低沉,惊动了村庄放牛的牧民,牧民淡定从容的步伐跟随山里的回音从羊圈中跨过,一点都不违和。刮子把衣服系在腰间,吆喝出天籁的声线,天上有一双静止的眼睛记录着这个美妙的圆。
我坐在逆风处,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扰乱收音器正在收集的大自然的空灵声。细腻得像一个艺术观察者。
或者说也不随心。游离在宇宙之外的日常,距离其实并不遥远,能够遇见艺术就是幸福。就算土地贫瘠荒凉,大地本身会被摧毁,他自然柔和带着欢快的交谈,让我膨胀。在他的世界不会有应该这样或应该那样,更加没有裂缝就不会用很多枯燥去填补,更加感觉不到诅咒。
当故事无法展开的时候,如果让我说,唾液肯定粘不起那堆火石,或是所有的朋友都快超越不了的时候,虚化或收缩或扩大边缘,就变成流水席那样寡淡了。
那天我俩聊得正嗨,突然有敲门声,透过猫眼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男子,吓我一跳。厉槟源说下去吃个宵夜吧。厉槟源用身体跨过湍急的河流,并不见得强壮的脊椎堆放着火烧玄武石,市井的百态因为有了水的流动,也因为有了身体的极限,终究还是会塌方。他是不是蒙古人还是永州人,胡子的茂密是肢体动作大于意识,极限仿佛又在,背上的脊椎托着山和水,终究会倒下的瞬间影像可以记录他的努力吗。而,肯定有人会记得,或是他为了寻求身体的平衡,去挑战了瀑布和熔岩。
后面看到他把手伸出车窗外,一片红色的叶子在阳光下迎风飘,是当他回头望的时候水里的烟火还在绽放不。反正他又把自己涂成极白色,点燃贪婪的火炬,跑向了山谷。
也或是因为孔雀山的垭口刚好下着大雪,无人践踏的山谷飘着白雾,宋代的松树连成排,高高低低,他不想等到雾走云开,整个垭口就成了他的白色剧场。可是无论他怎样,用身体拦截瀑布还是用眼睛直视切割的速度,永州人那种自由耕种的血性,村里的人都在为他骄傲。
所以他的茂密是内心的渴望。他说话特别慢且精准,我得用尽脑汁去思考一圈,总会意识上被狠狠敲击了一下:当我要决定寻找和规划自己的方向时就有了轨迹,至少,有一个前提肯定是不会去走父亲的道路、去走邻居的道路、去走亲戚的道路。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他的双手游动起来像《清明上河图》那样繁华,身体在太空漫步。自然往后退的时候,村长和姐姐们也都跟上了旋律,还互相加了微信。
六库是一个狭长的县城,楼房依江而建,有点像重庆。不远处有个憋头湾,一抹温泉从大树的根部流出,傈僳族给她取名“巫莎奶兹给登”,是神树下的温泉,地下有龙潭。
村长说明天去福贡的路上,一定要去看看著名的石月亮。没听清,大家都在自由放飞,老板娘忘记了打烊的时间,音乐放到最大。厉槟源把头发扎起来,跳起了霹雳舞。
沉默寡言矗立在风雨之中的石头是他们精神世界的象征,人的存在并不是宇宙中唯一的主体,这里的一山一石承接着天地间万物之灵的躁动,它往往隐匿于自然。因为疫情管控, 我们避开摩托车大叔的监控,另辟小径穿越了一座荒废的原始森林。估计这三年来没有人走过,掉下来的树叶覆盖着火山岩铺设的台阶和石板路。王澈和吴小武走在前面,欧阳和鲁超聊着北京的当代。我总是借机抓住和梁硕夫妇聊天,遇到不懂的树和不懂的石头,我都会不停追问。
火山岩浆喷溢而出,流动中静止、停顿、冷却成柱状节理,它们相拥垂直、多彩多姿。仿佛是一场经历过生死之交的兄弟姐妹。
梁硕老师总能捡到好的石头。他对地球生命的历程简直就是百科全书。手里把玩的石头是我亲眼看见他从水里捞出来的,黑色的火山石经过他的包浆变得通透光滑,就像这里的哪一颗石头又不是经过火山、地壳、变质、风化、剥蚀、沉积成的呢。
他说去捡石头吧,握在手里就是最好的。回到大自然,要做一个爱捡石头的孩子。
怒江是狂烈的永动机,生活有多焦虑它就有多狂野,惊喜总是隐藏在美丽背后,想去捡那块触摸不到的石头肯定是因为时候未到。如果捡到一块扁平的石头,一杯热茶端上来就传递了温度,主人和客人面对面,在城市里聊天可以把时空拉回到怒江。
何况,发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南麓的怒江,由北向南奔腾呼啸进入云南境内,江水到达丙中洛后,突然流向西方,遇到西南绝壁的阻隔又突然急转向东。被大弯紧紧拥护的小岛,水流因为受到加速度的回旋,靠近小岛的江水反而变得相对平静。对面是坎桶村,怒江第一湾的石头可以去捡一些。
和梁硕老师见面是在保山,同行的还有画廊主理人鲁超和藏家欧阳昆仑,梁硕老师夫人解群也是艺术家,九个人总算全部汇合。我们在车头上签了生死协议,厉槟源是用嘴唇印上去的,刮子是用第五根手指,梁硕老师很调皮,就差点把屁股印上去了。
三个艺术家真会玩。而且,无论怎样,我观察到后面的行程会很艰辛。我拄着拐杖,王澈让我在车上晒太阳,他们去山那边。
坎桶村在湾湾里,进出要穿过一个索道桥然后再爬一座山头。我看见他们慢慢在山顶消失,那边应该很美妙吧。厉槟源送了一块“怒江第一腰”的石头给我,还签了名。
当然我不可能和梁硕老师一起醒来,因为这次他带着媳妇解群,解群的一首诗让我解开了曾经的心锁。
越自然的地方越荒野。这里是老虎跳,一路狂奔的怒江之水如猛虎咆哮而下,顽石在江中设下障碍,溅出万层浪。透过浪花,我总是看到唯美的山和水,看不到险恶。终究还是从绕行的云缝中跌落。悬崖上的一棵树被我连根拔下,也是因为这棵树让我身体倒转了一百八十度,不至于头先着地。只记得左脚咔嚓一声,在乱石上翻滚了好多圈,天旋地转。
我用轻松来掩饰无奈。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摆起姿势先拍照留念,小武用塑料袋装来水帮我冷敷,我说要不要下去游个泳。十二月怒江的水刺骨,迅速缓解了疼痛。厉槟源找了根一米高的竹杠把我扶到了车上。
王澈有经验,一看就知道是⻣折了。贡山县的私人医院还没有打烊,在隔壁药店还买到了一副拐杖。是,脚趾⻣断了,我没打钢钉。此后的行程,我是拄着拐杖走完的。
这是我自己的坚持。王澈说我是耐操型,朋友们都说跟王澈行走废腿,上次是何迟。
因为不能开车了,我坐在副驾驶,凝视着前方的挡风玻璃,没有看风景。我凝视的那颗水滴始终顺着原有的痕迹往下流,没有他的通道。当汽车载着风吹的速度大于一,那滴水就会顺势逆行或破壁,迎风而解。我可能写的我就是那颗水滴,或是说怒江第一湾的水流如果不与山谷和好会怎样?烧烤店的老板娘如此美丽,难道就要驻留腾冲?丙中洛人神共居,天上就一定会出现独龙族吗?
瓦楞纸的拼贴肯定没有石头丝滑,亚麻和蜡染带着陈旧的银饰肯定也没有不锈钢和钛合金那么清脆,如果非要在口子上面划一刀,还不如勇敢地跳过去捡一块最美的石头,或者是勇敢地做一个逆行者放开方向盘去冥想。
他可以绽放也可以尖锐,模糊容易给人产生偏移的可能性。当然他的能量是自身脚步对山川的丈量,堆叠的是他的第三空间。人置身其中他说了算,他往左转左边就是东方,往右转血液就随着他公转。
何源于黑鱼河,2022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