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从奥斯纳布吕克到慕尼黑的火车即将到站时，正好一眼瞥见远处竖着巨大的瀑布海报。这张瀑布海报令我兴奋，终于在新绘画陈列馆（Neue Pinakothek） 看到了原作，它只是一张很小的照片，约18x15cm大小，距今170年，相机来到人间是1826年，摄影技术的诞生是1839年，而这张照片大约是1845年在意大利的山区拍摄的。这张瀑布在我看来就是人类的超文化图像了，它看不出是哪个国籍的人拍的哪个国家的风景，它是属于近代的还是现代的，它因没有边界却成为最美的照片，我花十欧元买了这张海报，挂在我的眼前，当眼光触及瀑布时总能激发一点想象，这是我成功的收藏，从此它就一直跟着我，成为生活中永不枯竭的瀑布。
2024年4月17日上午，浙江省遂昌县千佛山，清明后，谷雨期，雨水节气雨生百谷，沿着奔腾的溪流，自下而上的行走，水的气势扑面而来，落差大的水声雄壮震耳，落差微小处则细声细语，全程二千米的水流，犹如上百个交响乐团沿溪流两岸同时迎奏这条空中飘下的白练，用身体感受溪流的蜿蜒，以驻足观赏天造之境，执耳感受水的能量，四处飞溅的水星触碰到肌肤的丝丝凉意，这内心似乎已经被清澈的激流冲洗过，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时一边缓缓仰起脸，然后长吁一口气，就跟这里的空气浑然一体了，我已飘在山谷之中。
当天下午，沿乌溪江驱车十五分钟，到了江边的驻地独山村，因为熟悉这里的山水，到达的那一刻略显无感。我布置好房间，审视着要度过二十天的蛰居之屋，想象中将要过上高考般的复习时间了，站在阳台上打量天地之景时，蓦然间看到天上的水在山间流淌，水时隐时现，这座大山，只有水在灵动，除了眼前，还有那儿，那边也有。房间内，墙上挂着瀑布，房间外，山上挂着瀑布，此刻，内外两个空间重叠了，我的无感似乎被远处的那几线瀑布撕开。
每天起床后站在阳台上，每天风光无限，每天拍一张照片，拍的就是“无限”，其实就是有限风景上的无限变化。山色空濛的时候，瀑布即将来临，风和日丽的时候，瀑布即将消失。每日观天察云，慢慢地就感觉到古人在天地之间的望天姿态，当雨点打在身上时，我会心一笑，寻思这就是白天被蒸发到空中现在又掉下来的那颗雨点。
初中地理地图册是最有想象力的画册，学生时代揣着它就是揣着自然和世界。有一张水循环示意图，空气受热，大量水汽蒸发，上升到高空，水汽冷却凝结成云，水滴不断增大，形成降雨，雨落到地表河，渗入地下水，汇入长江、黄河、珠江、淮河和黑龙江的水成了流域，形成中国水系地图，世界窥见一斑。那时的交通不利使地图很笼统，今天便利的交通能使身体进入到不同地方的自然深处，即使人们能使用更加细致的GDP，也只有亲自经历的路才能勾勒出真正的地图。我望着云，看着雨，地图上的江河都通向大海，一张地图很抽象，但它又是世界的全部。
乌溪江边有多少个沟壑，就有多少条溪流，有多少个断壁就有多少个瀑布，每个地区的地貌形成都是地质时间，一个建筑的生命如同白驹过隙，古诗写的地方都能找的到，但是亭台楼阁早已消失，只把它们的名字留在诗中，地方比古诗更古，不朽是水和岩石，千年石练得名于大岩石上的水。4月23日中午，我们顺着528国道上看到的瀑布，把车拐进田间小路，开到路的尽头，穿过茶园步行至瀑布脚下，一件古代山水绘画悬置于我们的眼前，奔腾流水，落入龙湫，我似乎处在双重空间里，此时感觉踩在博物馆的地面上，是在自然中还是在画中，是在过去还是在将来，倾泻的水流溢出古画的轮廓，我们驻足，凝视和思索，像古人在古画中观赏瀑布一样，把我们观瀑的姿势留在黄皮村。
龙门，听说翻过山就是龙门飞瀑。4月27日下午，房东老季毫不犹豫答应做向导，穿上工装带上柴刀，当我们翻山看到飞瀑那一刻情不自禁的尖叫完全是本能的，那是一种被治愈的释然，飞瀑和听说的样子一致，很美，飞流从高空冲下悬崖被击碎后，变成受伤的清流缓缓的滑过每块石头，汇集成冰凉的一汪浅水滩，这是离村子不远的一处世外桃源，此刻，愿意在此按上时间的暂停键，在两面绝壁的峡谷中，仰面躺在石头上，闭着眼睛，聆听从天而降的水是如何流到你的身边 ，再想象自己躺着的大石头是如何被漂入乌溪江，又不知不觉中飘在空中。
南宋时期，杭州做为皇城，浙江西部的遂昌是离政治中心最近的一个朝代，这期间，区域历史人文经济应该比其它朝代演绎了更多的价值，南宋四大家三个是杭州人，另一个是从河南逃到杭州的李唐，在杭州画家夏圭和马远的山水画中描绘了典型的浙江丘陵地貌，他们看的山水，可以判断是向西溯富春江而上的水域，行舟即能到达，既然从王村口出发的船能到杭州，就有文人墨客逆流而上到访江河的源头，古人沿途就能看到我们今天所见的江河湖水溪流瀑布。徐霞客四次南下福建，走同一条线，水路从富春江到衢江，过江山，有没有进入遂昌没有找到资料，但是水路是没有选项的。遂昌县志记录着汤显祖的路径，在蔡口村考察工作，来独山访友 ，登天马山钓鱼台，和我们今天所见同一条乌溪江，却是相隔了四百十六年的水。古代无数的观瀑图，在时间的瀑布中，我们也将成为古人在观瀑，在山水之间寻觅世界观，寻找不同时空的山鸣谷应。
5月23日下午，从王村口到南尖岩的路途中，捡到一条瀑布，独乐乐观瀑图和众乐乐观瀑图是不一样的。一个人观瀑，看的是自己，一群人观瀑，看的是瀑布。
当水汇入大河，成为航运河道，贸易，经济，文明的源泉就从那一滴水开始，啪嗒一声开启了永不停歇的历史交响乐，滴入地方志流入世界史。
2014年我画了一些草稿，有泉水，瀑布，河流，船和人类，今天拿出这些草稿的时候，有了再搞下去的迫切感，因为，在遂昌独山的追水中得到了继续深化的理由。
千佛山的溪流很激烈，是由很多个一层一层险峻的岩石堆砌而成，每一层都是瀑布和水潭，密集的一层接着一层，它的空间感是高层溪流，像下楼梯一样，自上而下的流。从九龙山下来的蔡溪，则是一条气质从容的水，溪流的两边是梯田，溪流治理后用于灌溉，也有人在溪边洗鸡，它穿过蔡源乡的生活区。坑里村的溪流中有一处平坦大石头，适合围炉煮茶和煮咖啡，这里水声巨大，却能感受到宁静。汽车可以沿着溪流直接开到山顶水库，每个上坡大转弯意味着上了一个海拔，每个转弯都是一帧画面。这三条溪流的形态完全不一样，如果构思一个溪流美术馆，值得探讨建筑和自然的关系。
流水别墅因为潮湿和漏水不能居住，1963年别墅主人就把它捐赠给政府，现在流水别墅成了流水雕塑，成为现代建筑遗址。5月1日下午上山找坑里村，其实就是水电站和两户人家，坑里人家是传统夯土墙，过桥，上两个台阶，打开篱笆门，就是第一层空间，再上四五个台阶，就是第二层的大平台加一排主屋，这家后山是瀑布，生活用水直接来自瀑布，竹子劈成一半引水，坑里人家被两条溪流夹在一角，四代人历经了巨大的水声和周边美景，爷爷每日坐在门口守望，孙子一代几乎不回来了。一代人，不一样的生活选择。有人居住的房子就有生活的气息，一旦无人居住，房子必将慢慢消失在山谷中。
4月20日下午到庆元县举水乡，在最有名的如龙桥附近偶得白云桥，一座短短的廊桥依溪流而建，桥长八米，宽不到四米，廊桥上层供行人通过，可拜送子观音，沿台阶可至廊桥下层，流水穿过桥下，流水两边各有一凳子，这是隔着溪流聊天的公共场所设计，虽然桥下很窄，但是设计精彩，准确用好了高低错落的空间和水流的关系，人在桥下小坐，八字撑木平梁，可挡光遮雨，右边是瀑布落入龙潭，眼前水流平缓淌过，左边流水落下岩石，水声此起彼伏，这是我见到最美的流水廊桥。
在遂昌独山蛰居期间，就像处在一个水空间，4月30日，独山到蟠龙的沿路，吴小武帮我拍摄了二十条瀑布，为此，查阅和水有关的所有字，查看有瀑布的古诗，古画中的水，以及地图上的江河湖泊，有一天，会把这些资料覆盖在这里。
4月20日，何迟在庆元县做了一个关于“水”的展览，只有在现场觉得很妙，水无处不在，水随手可得，水贵如油，水占据了自然，水占据了室内，水解决了艺术家的问题。
4月30日，遂昌县新华书店居然没有遂昌地图，遂昌有这么多地方性内容，怎么没有新的遂昌地图，绘制地图可是我的兴趣啊。我翻遍了书店，在《遂昌县志》里找到了几张地图，其中有一张是遂昌水系图。我画了一张在遂昌独山驻留期间的活动地图，去过的地方都跟水有关。
我们驻地这一段是一条长5500米狭长的乌溪江地带，它包括蟠龙村，独山村，隔溪村，蔡口村和焦滩乡，还有一个没去过的抱鸡笼村，采茶人站在两岸狭窄茶地，捕鱼人站在江上，右侧大山是龙脉，龙头在焦滩乡转弯处，龙尾在蟠龙村大转弯处。采茶人说前两年生意还好，今年很糟糕。过去有水运，从王村口码头出发过独山可到杭州钱塘江出口，今天，除了焦滩乡有几艘捕鱼的小船，乌溪江没有什么状态，河床的确抬高了很多，这里看不到曾经有过繁忙水运的迹象，如果没有上游的水库，乌溪江也是这样的吗？
离地面200米的地心隧道里，岩壁在渗水，关掉手电，在末日般的黑色包围中将听到无比细腻的滴水声，视觉关闭的时候听觉无比灵敏。用手撩拨着一池温泉水面，水的密度使手感丝滑，温泉溢出池外，顺着坡度流向低处，当人钻进一处收集温泉的隧洞，温泉升腾的热气使人闷热流汗，浑身燥热。而一条冰凉的地下河正从温泉下方的一个天然洞中冷静流过。水在山体里，像血管一样的自由流淌。
有的水像抛物线一样从石缝里冒出来，有的水从岩壁高处滴下一丝丝细水，山体中到处分布着永不关闭的水管，房东家的水龙头一直开着，一条乌溪江的石斑鱼被养在池子的活水中。早些年独山村民为了引水，从龙门飞瀑处做了一条用于灌溉的水渠，那天，老季带着我们沿着这条水渠通向飞瀑。水从笔架峰直流而来，在独山电站边的灌溉渠里，激情速度制造了疯狂打转的水流，我很想利用水能做一个流水装置，在江面上搭起一条高高的透明水渠，让水在空中经过多次转弯，最后从出口像瀑布一样飞泄，随风飘洒的水帘落入乌溪江。埃利亚松做过一个水瀑，在纽约布鲁克林大桥上做过一个桥瀑，桂林漓江瀑布大饭店的玻璃水瀑，以及贵阳一百零八米高的瀑布大厦，水，做为生命之水，做为景观之水，做为风水之水，水通过各种感官进入人体，人体和山体一样，都是水的载体。
从蟠龙村往王村口镇方向，有个水库大坝，我看到过一次开闸放水，很多辆车停在水库边，司机们伸出了鱼竿。因为水库拦住了水，沿线很多地方河床见底，只有过了蔡口村到焦滩大桥下的一段江面，看上去有水，捕鱼人成批出没。河边新建的沿江步道，每隔几十米铺设一块画着鱼的石板，告诉游客，这里出产哪些鱼类。在沿江步道上方，就是焦滩鱼头一条街，我们常在大树下鱼头馆吃饭。看上去，焦滩乡的经济就在这条528国道的景观线上了，如果没有上游的水库，这里也许有更多的鱼。江里的鱼和湖里的鱼不一样，江里有溪鱼和石斑鱼，吃大鱼头就要去湖山乡进货。而饭店门口这条江正是流向湖山水库的。
1996年暑假，我认识了一个浙江师范大学的学生神人，他懂易经，给我写了七页的人生指导，字很大，其中一条是，我适合居住在有水的地方，确实，长时间居住在江河湖海边，被我有意无意的履行了。前不久，遂昌朋友分享了一个故事，说本来园子只有一个湖，湖中一枯木，风水大师认为不好，根据建议，取出枯木，在湖边新挖了两个湖，这样就有了三个湖，就有了三点水，注水后放进乌龟，后来风水利好，朋友的描述颇有喜感，这即是象形文字学，也是大地艺术。我站在朋友的家门口，看着前方的山，打开地形图，前方的山里是一个接一个的水库，那水库的水先流到朋友家门口，然后又流向城里。我再顺着水库找源头，发现水库的水来自垵口乡的方向，那儿有一个我还没去成的神龙谷飞瀑。
水路就是财路。在航运时期，王村口和独山竞争过货运码头，两地相距9.2公里，王村口争到出港权利，当时独山叶氏的生意在王村口做的最大，把自己的坟放在蟠龙大转弯的山包上，在那儿，他认为死后也能看到自己家族经营的生意，生意从王村口水路出发，路过他的坟，经过他的家乡独山，他要看着后代的兴旺，也要让子孙们看的到他们的祖先。乌溪江汇入衢江，衢江汇入兰江，兰江汇入钱塘江，钱塘江边南宋都城，京杭大运河的出水口正是钱塘江北岸，航运四通八达，当时木材、林产品、黑陶和青瓷就从乌溪江运出。
浙江省钱江水系航运地图，这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地图，最南的水运码头从王村口镇开始北上，经过焦滩乡，到湖山水库后离开遂昌县，这一段乌溪江57公里长的航线，当江上的梯级水库建成之后，完全改变了当时船家生活的人间烟火，今天的乌溪江是一条沉寂的江水。
王村口镇天后宫三月会是纪念妈祖的诞辰日，妈祖从人到神，也从民间神到官方神，是东南亚及沿海省份的水神。最西，我在广西梧州看过天后宫，最北，就在乌溪江边见到妈祖了，这些都是内河航线。一千年来，妈祖从湄洲出发的话，沿着每条河的入海口已经上溯到河的源头了，妈祖管着东南沿海省的所有水域。王村口三月会妈祖生日越热闹，对神的需要越深切，妈祖看着河床上日渐裸露的石头，原本，保船平安，现在，妈祖看不到一条船。
独山蛰居的群里发了一本书叫《奔腾不息》，我抄写目录，做为结尾，即是结束，也是另一个纬度的开始，自然里，物物相连，时间里，反复循环，空间里，顾此失彼。
2024年6月3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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