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玛卿雪山与云
回来之后,每天困了就会沉沉睡去,做梦会梦见自己还躺在高原上睡觉,在草地和草地之间,还能听到大家喝茶说话的声音:“她居然还躺在地上,睡了那么久”。
七月三日,手里拿着当地爷爷给的风马图,试着再往前走一些,爷爷在远处挥手,示意还能继续往上,现在我终于站在这座小山包的顶端了,心跳加快了不少,呼吸还能跟得上,除了正常的生理反应,这里的我还很平静,在等着一阵强烈的风来。银灰色的阴柯河
道路两旁的守路人
七月五日,在白色的雪山乡与白色的阿尼玛卿之间,一条长长的白色哈达在脖颈处围绕了一整圈,对于我,是开始了。一个抬头,便能看得见雪山的地方,湿湿的雾气一点点左右移动,给山盖了顶羊毛帽子,暖暖的,不是很冷。
隔天一早,一推开门,牙齿缝里就溜进一阵潮湿的空气,地面一片片被浸湿,脚踩在上面是软的,看来昨晚是一整夜的雨。在出发去转山的路上,有一条银灰色的河流从山脚就一直跟着我们,当地人说它有一个名字:叫阴柯,它还有另一半是白颜色的,叫阳柯。阴柯看出来了是个急性子,抱怨河中央的桑塔纳整夜挡住了去路,成群的灰鱼显得很不安,拱着石头从胸口涌出,我在一旁的岩石上坐着看,河水在脚边有节奏的摩擦,桑塔纳感觉并不重,河里的手脚倒是显得很吃力,所有力量都凝聚在那条灰颜色身上,它好像并不关心这里发生了什么。后来,沿路还遇上许多守路人,围着一样的白色围巾,一圈圈看起来很紧实,我正数着看看有多少个,突然眼前递来一块圆润的灰石头,我下意识用手接过并顺应它的轮廓用掌心裹住,它说:“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吧”,在雪山下,我把它放在石头与石头之间,石头与石头之上,一个一个忙忙碌碌紧紧挨着,我正想着一个刚离开的生命…… 石头高高的,相对地长着,人在深处抬头,望着高高的石头。再后来,冈仁波齐下是另一个回应。
昆仑山下的人与火
七月八日,看见一大片出生在海上的澄景:昆仑山。云在它们脊背上轻轻流过的样子特别美,一浪浪拂过,阳光清澈,流水干净。太阳安静得呆着,它跟我一样在观察脚下这些散落在尘间的沙石,它们像是个孩子在模仿母亲的形态,每块都有脾气,很执拗,在那里屹立了很久,我想量量它们的重量便拿起了几个,但很快又放了回去,怕孩子生气也怕孩子的母亲生气,一切在那天,那里,都很合适。晚上应该会很冷,大家这样想着于是有了火。死去的枯枝还是原来的模样,根连着根,像野草一样遍布在荒野里,拔起来时还挺费力。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火是到处跑的,它在这里,又去那里,它有它自己的一种均衡,这朵红色的花开放至尽头就消散掉了,生长就停止了,我明白这种原初的能量与自己的关联,一种内在基因,什么样的种子就会开出什么样的花,而开放是个自然的过程,出于同一种热爱,人也想占取和拥有,它们不让人接近的缘由,肯定不止灼伤这么简单,只要忽略疼痛这个概念 ... 火的对面是郑江,他困了,侧躺在离火很近的地方就睡着了,从我的方向看去,他与火里的木头一起在燃烧,同样这根时常失眠的木头也不让人靠近。一切都很简单。我继续还想找点什么,听到有声音来...“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海子的声音,闫冰的声音,在那晚与火与这整个土地一起都是朝上的,献给了远方的远。七月九日,因为要赶路,本来要下道去看可爱的野牛壁画被重叠了,一条条大曲线四辆小车直奔瑶池,足够遥远,一路上两侧的山都主动让道,很平静,大家对瑶池都充满了“合适的”想像,小车们也开的很快,直到出现了好大一片黒黑的山峦,其中有一座,还很远我就注意到了,山的那层肌肤从腹部开始皲裂,露出没有枝叶的躯干,岩石聚拢在一起讨论:这是一棵树,它以山为依,树冠蔓延...在离开瑶池返回格尔木前,李亚给我了两个保利园面包,一个我吃了,另一个我留给了西王母,我觉得她应该也挺喜欢吃甜食的。回程的路途中遇见了第一场夜雨,雨打下来啪啪响,群山游动如雷,我盯着挡风玻璃看,雨水从一滴一滴,逐渐变得猛烈起来,昆仑山的夜晚也不温柔啊,倒挂着发亮的树根,黒黑的延伸,很锋利,醒山紫红色的面积,被瞬间照亮得那一刻,有种感觉——确实是在等着我们来。后来沿着当惹雍错的湖边,我找到了一块带有闪电的石头,和昆仑山那天的闪电一模一样,我一眼就看见了。晚上回去就做了个梦,梦醒了留下了句话:灰蓝色的变化与理解。七月十二日,唐古拉山下。喜欢这样的天气,适合眼前的青藏,有些忧郁。听说大家要找个茶馆喝茶,我一想有时间了,便径直走向了康古拉山的方向,风吹着真舒服,身体在这里好像成了某种障碍物似的,不太安稳地垂直着,我能听见小冰雹轻声敲打在我身上的声音,我试着用手悬空去接应它们,冰冰凉凉的,四个季节全融化在掌心。5231是搁置在这里的高度,眼前的唐古拉山,不知道是从属于0还是1,风不管这些,带着雾气逃离了土地的边界,缓慢又快速移动,一点没多留,也没有说具体的时间与地方。
一江水,两只鹅,在车上听了好几遍,栾树在咏梅那遇上了一江水,在一位村民那遇见了两只鹅,他们一起唱“花儿离开了阳光,怎么能绽放,乌云怎能遮得住,落下的雨水,眼眶怎能留得住,掉下的眼泪,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风吹遍整个高原,马的骨头都吹绿了,心里有一万种念头与情绪,一发击中,掷地有声。
七月十三日,比想象更遥远啊,两条腿不听使唤,只知道往前走,走了很长时间才摸到蓬措的模样,那抹在远处能看见的阳光早已不见,近处的水,颜色有些发黑,不敢更加靠近,正准备转身回程,余光瞥见了一条明亮的金色光晕,在很远很远的那头,原来那条光跑那去了,我猜想那可能是由无数青稞组成的田地,我曾轻轻触碰过它们,有一些记忆。“倒着走回去吧”,这是那时的决定,与日常的行走一样,只是某个结构改变了以往的惯性思考,每一步都是未知的,每一次起与落重力都在寻找新的支点保持平衡,一切细节都被放大了,所有毛孔正在一点点打开,这让我整个人兴奋起来。后来遇上了前来的坎保,我邀请他和我一起,坎保略显焦虑,万一掉进湖里怎么办,但很快这样的疑虑在行走中慢慢就消解了,有些“之外”或“之内覆盖”的关系能被唤醒就需要急迫得到转换,身体在这能做的就是放松下来等待它来,如果足够相信,并完全地投入,这片地域会给予指引,那一定是安全的。再后来,坎保说他发现了一块神奇的石头。
七月十四、十五日。去双湖的路上,小切很幸苦想休息了。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所有人围在小切旁边。我有些紧张,像是一个人在远行,却在路上突然生病了,不知道病症和药方,只知道在这里还不是时候。远处还能看得见村庄,但我知道还有很远的路程,那天是个有太阳的一天,阳光还在,正想着,合适的人就来了,“出什么事了?”他带着四川口音下车,手里拽着一双白手套,大家相视一笑。
再之后我们就安全降落双湖县,海拔五千,可能是长太高了,站不太稳,这个魔幻的城市需要依赖和放弃的东西都是外地人口耳相传的:生活与生命之间,没有多远的距离,可能就是少了几声心跳而已。前夜有预兆开始牙疼,一路上吃太多的牛羊肉导致火气有些大,整晚基本没睡觉一直盼着天亮,当然还有个原因,就是赛马节,我们正好赶上一早儿的赛马节开幕。藏区的姑娘真俊啊,我蹲在地上仔细观察她们跳舞,迷的不行,双脚绕小圈,双手绕大圈,一个圈紧扣另一个圈,幅度不大,长袖带出的每一笔撒出去都是有力的,紧接着腰间慢慢弯曲,手指从里面伸出来,像是在采摘什么东西,阳光里看着她们的笑容,哎,女孩应该就是长这样的吧。那天蓝色的天特别蓝,四周都是雪山,小哥指向山与山之间那条缝隙,说:喏,就在那,天与地之间,是羌塘,你们要去的地方。
七月十六日。中午在当琼措捡化石,刚开始什么也没捡着,看什么什么都不像,到后来看什么什么都像,一亿多年的时间被放置在这里变得很容易发现,但是也有魔力,有些精灵并不想被带走。
端着沉重的石头大家都很满意,慢慢移动到了文布南村,坐在一个可以看见整个当惹雍措的地方,王澈敲板:好,开始度假时光了啊,闫冰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用褐色小牛皮精致包装的铝制水壶,我拿着一闻,里面居然装的是威士忌,哈哈真行,能在海拔四千七的地方喝到威士忌。为了等旅舍熄灯看星星,几个人拿着葛宇路奉献的麦霸,唱着歌喝到凌晨,高原里的空气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人的声线,但这并不太重要,这里只需要一些声音和酒,以及星星。第二天一早,坐车路过了老村,一个正在屋里发呆的小女孩正好与我目光相遇,两个在不同框架空间的人在那一刻注定了还会再见面。果然隔天一早,我就徒步去找她了,她抱着她的猫在等我。我们一起爬山,爬累了就坐在大石头上互相笑着喘气,她和我说牛爸爸一家每天都在这里吃草,但牛妈妈总是找不见,一路上她不停给我指,说脚下的小花花很漂亮,远处那片绿色的青稞地是她家的,我说你家这真美,有古老的王国,有圣湖有雪山,还有牛和猫,她戴上了刚捡起的小花帽挂着俩酒窝:“对啊,这里每天可以爬很高很高,可以看好多个世界”,我问她翻过了这座山后面是什么样的,她说她从没去过,听妈妈说有老虎和狼。后来下起了小雨,我们找到了合适的“山洞”,这里其实是以前老村人们居住的地方,现在基本都搬迁到了新村,留下了这些孔洞的轮廓,在洞里她用四周废弃的木板和植物给自己造了个小家,很精致,连自己卧室的化妆台都有,她起身要去找她的小猫来,我蹲在洞里等她,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用手捣鼓着地上用剩下的“家具”,试着去想了一些无聊的事情,比如,眼前这方土地对于自己无疑是应许之地,对于女孩可能也是,她出生在这里留在了这儿,而我是从山的后面来的,有一天还是要回去,回去有老虎和狼的地方。中午吃完饭,大家坐在阳台上喝茶聊天,大志说要找个好地方画画,我才想起我也带了个小画本来着,瞟了一眼湖面的方向,感觉会有一场阵雨在那里发生,当惹雍措的下雨天,当然不能错过,直觉告诉我你得过去看看,于是带着雨衣和画本欣喜前往,到了湖边,雨还没有来,便就地挑了几块形状还不错的石头坐下,此时眼前的雍措已经被划分成了两个颜色,身体的温度还在不断上升,脚边的油画棒已经被太阳晒得锃亮。来了,风带着雨来了,眼睛还停留在颜色里,我迟钝地把身体裹进雨衣,屁股底下还是枕着干干的石头,只是划过的雨水很凉也很匆忙。人们都陆续离开了,这里好像只剩我和当惹雍措,还有一只小野兔,感觉很好,我可以与它们一起,想象我们没有名字之前的故事。这里想起了在文布南的另一个晚上,这个一定要提起,它总是时不时在我脑海里出现。那晚大家按往常的惯例,很顺畅的拿出酒来,可能是我上午爬了山,所以有些倦,就寻了一个靠里的位置倚着墙坐。已经不太记得大家都聊了些什么,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有旋律,是闫冰在放,我很自然地看向他,他总是有许多的故事,他一边回忆一边笑着继续说,那天他遇上了沙尘暴,一个人驾着车在水泥路上往前开,什么也看不清,一阵风就能轻轻吹起所有尘土,行驶的车没有方向,只知道是在路上,身体在那里与它的道路一样,整个腔谷正在被填满,我把目光落入他手里的画面,他说这时车里就响起了这首歌,Joan Baez的“Diamonds And Rust”... now i see you standing with brown leaves falling around and snow in your hair...... 我继续倚着墙,头发这时可以感觉到墙皮的褶皱在发生变化,四周变得更加安静了,Baez的声音顺着桌线正在里面画着什么,我明白他沿着回去了,最古老的记忆又回来了,那种湿润微微发亮的记忆,通过光亮传递到了他的眼里,我那时看得特别清楚,是这个精美世界原初的模样,闫冰是想说,这是真正的旅行。阿里的爷爷和孙儿
七月二十日,是阿里了。听说这段路程是阿里最美的,大家的心情都特别的好,对讲机里有调侃黄驴的,有捡骨头的,我把头伸出去看风景,所有的声音都很和谐。
车窗外除了会移动的牛羊,还有爷爷带着孙儿坐在牛羊边过林卡,爷爷慢悠悠喝着酥油茶,孙儿在草地上肆意打滚,小车的出现,在这里怎么都是明显与突兀的,孙儿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开心的向我们招手,他们身后的山,还是粉颜色的,让我想起了婴孩的头顶,软软的,有个正在生长的小缝。小车继续向前,因为经过的土地远看都过于平滑,我们发现每每几座山之间,总会出现一座小山谷,像骶骨一样被包围在中间,有些可爱,一切都很亲切很平和,像是在真实生活。羊圈扎营数流星
阿里的小姑娘告诉我,这里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我楞了一下,因为在进阿里之前,一路上我们遇见最多的要么是阴天、大雾、狂风、要么是冰雹、大雨,一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儿过来的,应该如何回答。姑娘身后就是一座小山谷,我想爬上去看看,几个孩子也紧跟着我,到了山头,我们都没有说话,五双眼睛在那看到的,都不一样。
后来天渐黑,我们找了个没羊的羊圈扎营,小车各自找好位置就坐,坎保张罗着卸下所有工具,一边泡茶一边煮着白粥,他每次都会重复一遍那是他自己种的米,白白的,确实好吃,另一头元元煮着麻辣烫,川味浓烈。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生起了火,闫冰给每个人都烤了土豆,除了土豆还有烤橘子、烤香蕉、烤棉花糖的,今夜的火和昆仑山的不大一样,还多了盏白织灯,特亮,土豆还没吃完,雨又落了下来,我躺在帐篷里听着雨声,想起了阿里的小姑娘。
七月二十一日,阿里的皮肤。
这边有,那一边还有,阿里的身体光用眼睛是装不住的。在它面前站定了好几秒,脑袋都是空空荡荡,像以往一样把身体作为轴向去感受,这完全不够,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去表达和形容,看似和谐的自然状态不再适用比喻去联结理解,一个具体的形象在这里明显是脆弱的。神经环路和效应肌此刻是被隔离的,我还没有准备好,这样的氛围让我略显被动,这不仅是面对面的关系,是我整个都投身在它的里面,狠狠扎在它通红的土壤里,一路上我都在寻找都在等待一个东西,当它真的迎面而来把我包裹其中的时候,有一丝混沌的光线在缠绕,我会陷入一种妄想里,里面有关于欲望的也有自然性的东西。
“太多了......可能是用来......是狼来了”,血液停止了流动,全部梗塞在地底里,山边湖水泛滥,流过暗红的眼框,它终于看见了,除了它,再没有人看到,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除了湖水汩汩。嘴巴一张一合,它扭曲着僵硬的身体,想说话,神说不行,你的身体不止皮毛与四肢,要等一个好时候,那时再露出你带血的腰肋,用它来支撑你的信仰,天地需要你那一部分,得变得沉重经历消耗,再回到出生的土地,它问为什么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记忆里颤抖的叶子们哪去了,里面有许多好看的线条和好闻的芳香 ... 神不说话,只是一个劲死死盯着它,思想全来自回忆,别思考,只要相信红色。再后来,你遇上了我,因为各种因缘关系,我正站在这儿,注视着你,肉体美丽,阳光照耀,我的影子与你的重叠在一起,生命来源已久,死亡也来源已久,但对于太阳来说,比血更红的是黑暗,没有黑夜也就没有死亡。
七月二十三日,古格的故事。
一只盘羊带引我们进入了阿里的最西边——扎达,拐进一条小道进去就是东嘎与皮央,之前在地图上认识了它们,像两兄弟,名字很好听,它们在阿里选了个好地方,断崖的一侧,依山临水。我们站在下面,印入眼前的是一个个看不太清的小孔洞,这让我想起了土耳其的帕多基亚,不一样的是这里有万马兵骑,像是在看守着什么,决绝坚定,路程是曲线的,视线是凹凸的,场域极其强烈,这里的人们住进窗户,没有门,夜晚漆黑,里面的壁画需要强烈的光线才能看清,这里也并没有什么植物,但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在每一扇面与面之间,左边一棵右边一棵,十世纪人们手里的线是愉悦的,他们心里想着什么就画什么,画下整个窗外的世界,点着灯火,口诉着关于古格的故事。这让我想起了在当琼措捡到的化石,很多事都发生在一瞬间,时间一直都在延长这一瞬间,可以很深很深也可以随时戛然而止,你相信什么什么就可以留下来。
晚上的时间也不能浪费,王澈觉得这里的夜晚需要流动起来,于是四辆小车继续沿着曲线前往,直到抵达这里。大志选了块大岩石站在上面一动不动,像一头红色的鹿,闫冰像一只应激的山羊,突然飞了起来,王澈和郑江忙着记录这只山羊奔跑的速度,雪瑞和其他人在下面坐着喝茶聊天,我停在半山腰稍微有些犹豫,这里其实对于我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松打开的环境,需要再慢一点。直到月亮出来,我想上去看看整个完整的月亮,确定了一片细软的沙地,于是开始一个劲往上爬,从两只到四肢,海拔的上升导致呼吸不均,脚下的沙地几度使我整个小腿深深陷入而无法继续向前,后来爬累了就干脆直接伏在沙土上趴着,这座土林的坡度正好与我身体的倾斜度一致,整个过程就像一个现场,有一股力量一直与我并行,每时每刻我都在尝试调整我的呼吸与它保持合适的均衡,像个跷跷板,这样的场景重合了以往爬山的记忆,身体在不断负重这个事实给予了太多的注意力,现在很安静,强烈的心跳使我能听见另外一种声音。
一种身体与所在时空的交替,每一次呼吸都有它的重量和体积,它们会同时挤压和扩展身体内部和外部空间,整个流体系统和周围的空气都在支撑和衡量这些动作的发生,通过感受,释放的是来自身体的限制,这样的限制是肌肉等层面的,进而释放血液,随着血液的流动,呼吸就会跟随加深,当我感受到这个深的呼吸时体内就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神经系统。高反就是一种失衡,是一种生理心理的选择性失衡,也是即时性的,可以在一段心情还不错的时间里重新调谐起始点来彼此转化,这个过程其实是有趣的,像是重新建立一种新秩序,但也是自然而然的发生。
最后我还是到了那座土林的顶端,月亮没有想象中那么明亮,倒是身后倚靠的土林很踏实。
七月二十八日,白居寺。
在一个白塔周围呆了三个多小时,围着白塔跟着人们顺时针一起转,声音在耳边持续震动,我听不懂人们确切是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这个声音是怎么组成的,有数数的声音、拐杖摩擦石板的声音、聊天喝甜茶的声音、吃藏粑的声音、爷爷咳嗽孩子哭喊的声音,还有手指波动骨头的声音,这些都是我可以辨认的。转累了,我就坐在一棵大树下,里面的石砖塞满了人们的五彩行囊,旁边卓玛手里的苹果和面包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一瓣一瓣被剥开,送入嘴里,直到最后它们都落入了我的手中,成了我的早午饭。太阳慢慢转移了方向,我才意识到屁股一阵冰凉,抬头看着前方石阶上的小石头,好像又变化了形状和温度,卓玛可能也感觉到了 ,起身离开继续去转经。一旁的爸爸哄着小女儿也去转,转了不到两圈女孩就拉扯着要走,爸爸无奈松开了手,女孩还是踉跄着跟了上去,但走的很慢很慢,最后选择蹲在垃圾桶旁等爸爸,自己呆了段时间后又起身想去找爸爸,父女俩一圈一圈这样转着,小女孩老是找不见圈里的爸爸快要急哭了,爸爸躲在白塔后面偷偷看着,直到女孩真的哭了出来,这个声音也是我可以辨认的。
七月三十号,多庆措的土地踩上去特别软,稍一用力就可以留下痕迹,远方的黑颈鹤由很多小点组成,现在想起来自己从很远的那头走向它们的时候,是那样的轻轻的小心翼翼,但最后还是惊动了它们,我看着它们飞,一直飞,一直飞到另一条直线上,形成另一个点。
七月三十一日,拉萨。
到了拉萨,身体其实就已经在过渡回到城市了,这里最高的山是布达拉宫,衣服的颜色和种类变多了,声音也变得复杂起来,来来往往的人不停在耳边说话,动作匆忙,唯一没怎么变的还是寺庙面前的人,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区别,被拉上了一条长绳,我蹲在绳子下看着他们的孩子在毯子上玩耍,再次起身时,脚步已经慢了下来,不想再有多余的走动,有些疲劳。到了晚上,一天的声音就会全沉到地底下休眠,那晚开完总结大会,我们溜达到大昭寺跟前找了一小摊吃烧烤,周围安静得只有我们说话的声音,肉串有点咸,嘴里多放点流动的新鲜空气也许会好些,于是我就起身走到大昭寺跟前,中间还是那根绳,我们保持着合适的距离相视着,这里红的蓝的黄的都变成了黑色,月亮挡在那片黑色后面,人们嘴里多了把金色大钥匙,这里成了需要密码才可以进出的通道,我记得煨桑的烟雾十年前更浓烈,现在这里最亮的还是烧烤摊,老板是西北人,不愿歌唱,很沉默。回来我在想着高原上的人们,他们很单纯很诚恳的生活,具有韧性,同时也是脆弱的,非常脆弱,他们最终需要的可能不是一块石头、一匹快马、一盏酥油灯,我相信他们肯定早就意识到了,但在这里,在青藏这样的地貌里,人的脆弱和不断生长的苦难总在身体里膨胀,对于人来说已经很大很大了,但对于青藏依然很小很小,人们无法接受和忍受这样的现实,很多个为什么筑起一面面红色高墙,所有不能说话的都变成了五颜六色可以辨识的形状,人们慢慢地把它们过渡为一种知识,用精致的玻璃墙一一装置,以前这样的知识我也曾有过,但只存在在我的想象里,当看到别人向我指向它的时候,我还是不相信是它,手指不是我的,它也不会在那里,尽管这样我依然庆幸自己可以相遇,因为很美丽,这种美丽是发生在人的身上,而不是其他。
昨晚终于落笔,能再想起的应该都不是它们当时的模样了,先就留在昨天吧。四辆小车我都坐过,不开车感觉真不错,一路专心看风景听音乐,一路吃吃喝喝,只要不睡着。下次再去青藏或是大西北要自己开开车,在路上的感觉挺好…李尧瑶于阿尼玛卿雪山下,2023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