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五洲:掠影浮光,青藏碎羽

文摘   2024-10-20 18:52   北京  


      青藏回来与友聊天,讲到路上露营时遇见的月亮,亮得使每个人脸发烫;近40天的行程,感受繁杂无序,无处开篇,就以月亮开始吧。

      月使人遥望浮想,一个原因可能是距离足够远,远到可以产生各异不同的传说和神话;走青藏,我带着对青藏的想象与神话;带着看来的听来的,神的故事、人的故事、动物、野兽的故事。

      从书籍、网络及影视上观望陌生区域的远方,通过描述、图像来了解,大脑想象重组产生意象,在资讯如此发达的时代,足以使人认为可以尽知世上所有事。我可以轻松知道遥远的东非大草原上狮子捕猎的方式,通过机位变换,镜头拉伸,速度慢放或加快,知道了狮子猎食的分解动作,甚至知道每个动作背后的肌肉反射,知道了口涎通过撕咬与食物的血液渗透融合。

      我可以在沙发上换个姿势暂停或重播这一幕,但鼻息里不会有灼热的空气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的味道,也无法想象食肉动物身上的腥气与口腔里的恶臭,感受不到小腿掠过的草和刺晒后背的光;通过屏幕和文字,我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曾知道;身体缺席,世界可以想象但不可感知。

      在短视频刷到那么多的蓝莲花伴奏着弯道盘旋,那么多嘀嘀嘀哩嘀哒背景下的日照金山,美女与拉萨,长头与转山,这所有的一切,对真正出行却构不成任何形式的具体参照。

      王澈说,第一次去青藏,会被大自然的恢宏壮丽所惊艳;我第一去,在空旷的天地间穿梭,以险峻巍峨的群山做为参照,在瞬息万变的恶劣气候和高寒缺氧的自然生态里行走,在万物为刍狗的不仁面前;身体失温,体力不支,肉身却真切地体会到脆弱。

      露营的第一晚,喝酒聊天,群山雾绕,云晰星疏,美好恍若童年夏夜;夜深起身撒泡热尿,忽一阵寒噤,热量流失;身体冰冷僵直几乎回不去仅有几步距离的帐篷。

      路上随手写下一段文字:“在都市里看游牧文学总是浪漫化,意淫於粗旷原始的美学幻想中;真正把身体放进无数次幻想中的场域,入骨的刺冻,繁重的日常;生存在再壮美庄严的神山里,对人类也是一种挑战和磨砺,甚或是一种惩罚。”

      设身处地,我似乎明白了信仰的意义:以彼岸的荣耀释缓现世的苦难;帕斯卡会思想的芦苇,思想无解无助处,精神便寻找依托,寻找一个强大力量支撑;人心需要这种力量与空间抗衡,与时间共存。

      小时候住乡下,山有山神,村有土地公;厕所有紫姑,厨房有灶君,正屋里供着天地全神……背后有靠山,生活的底气就足。

      神,藏区是神的天地,一棵大树被敬为卓玛,玛尼堆砌,经幡飘展。

      阿尼玛卿雪山有自己的战马与军队,想要远征印度的雪山被山的舅舅拦下;两座大山紧紧相连,禁锢着阿尼玛卿的出走。(在另一套神话系统里,阿尼玛卿雪山是格萨尔王的寄魂山。青藏高原几乎每一座高山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湖泊都有自己的神话和传说,互相交织丰富繁多。)

      路过的村镇皆有寺院,或者说村镇本就是围绕着寺院而建;腥风血雨里的红黄之争,最终以蒙古人和藏人的儿子宗喀巴创建的黄教获胜,现在西藏所见大多是格鲁派的寺院(宁玛派寺院在四川、青海、甘肃藏区多一些,噶举派重要的大寺则分布在四川和云南,萨迦派的寺庙主要集中在萨迦县)。藏人更原始的苯教,这次沿途只一处遗痕,空旷的河谷里立一尊大黑天塑像;塑像上凝结着远古的信息,阴森可怖;神魔一体。

      格萨尔,这位藏族的战神和莲花生大士的化身通过佰仲之口世代吟颂,神子的传奇遍布整个藏地。

      达那寺据传是格萨尔王的家寺,达那山海拔4850处有格萨尔王灵柩白塔,我带经幡随曲久师父爬山献祭,山势陡峻无路,碎石滑动;脚尖钩地虚实逶迤,岩羊般攀行,三步一躺两步一卧大口喘息,肺部贪婪如鬣狗、空气稀薄如游丝;相机装进背包,整个行程一张照片没拍,腿部灌铅步步惊心,什么也顾及不上。攀到山腰不由得喊出一声,以示激励;曲久忙忙禁止,说喊声惊动神灵,会下冰雹,到山顶处冰雹果然如约而至,幸亏急促骤止,如若久下,身体失温、碎石溜滑,估计是下不得山了。高原,与天之近,热气上升声音扰动冷气流是一种物理必然;旦儿山顶登巨石远眺,曲久说此石上女生不可以攀爬,下山时旦儿被碎石滑倒,也是简单不过的偶然事件,却似乎验证了曲久提醒过的因果;对藏人来说,一个动作引发天地回应,而这种强大的回应,往往决定着生死攸关的命运;于是山高不能大声,女性不可攀登,这种必然和偶然的组合就变成了传统。

      人类精神在充满挑战的环境中创造出传统,以应对生存;而后传统越来越重,变成宿命。

      宿命,“宿命积福应,闻经若玉亲”;我在尕尔寺的一尊金身法相前,忽觉心头一震,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穿胸而过,我迅速转身离开,寺外草地上一坨坨牛粪却呈现出一张张皱巴巴苦兮兮的人脸来。

      人,藏人好看,黝黑深邃,我以貌取人,看每个人神情,都是一部史诗;刘成瑞说,经常见到藏人,一个人草地上坐一天,什么也不做,发呆;我路上遇到,河里的石头一样,任由河水丝丝缓缓;此刻的他,或许是被过去和未来固定在现在,没有了时间。抑或被天地空旷填满,没有了自己。

      在囊谦认识两个小伙子,南卡江才和公却才仁,20岁上下的样子,南卡江才看上去年纪略小一些,自习绘画,画活佛画球星罗纳尔多;画的自家牦牛和藏獒,却是极好,脱纸而出;南卡江才为我画了一张肖像,充满想象,一个城市化人类的想象。

      公却才仁在西宁上大学,喜说唱,家中行六,父母去转山冈仁波齐,一百多头牦牛由他暂管,现在把牦牛抛在山上,骑摩托出来买烟,说到烟,舌尖儿吐出来,说:“烟不好,太费经济了”;问他大学里交女朋友没有,又舌尖一吐:“太费经济了”。

      牧区的藏人几乎不抽烟,不单是因为经济,多因为信仰;念珠挂在颈项、盘在手腕;任何忙碌的间隙都会呢喃几句经文;雪山乡的一位向导,开帕杰罗,路况熟悉技术硬速度快;食指上夹一个黑色塑料小仪器,行驶之余眯起眼睛像是要睡觉,指尖嘎哒嘎哒一声一声,我以为是血氧仪,没忍住好奇问了,原来是个电子念经机。

      向导护送我们出雪山乡时眼中湿润,我们拥抱,感谢相互间的几日陪伴;但我知道,高原上这样温暖的方式,不会延续到日后的城市生活中,用毫不掩饰的情感去面对披着“城市皮”努力维持着勇气的人,彼此是一种羞辱。

      藏地小孩子一蹦一跳地走路,动作幅度夸张,后来发现那是牦牛犊的走路姿势,小孩子和小牦牛一起成长,互为玩伴;牧人与熊、狼相邻而居。土拨鼠萌萌哒在草原上穿梭打洞,草根咬断地面塌陷,政府设想用药消除,牧民拒绝;因为地上的鼠和天上的鹰同等重要。我们准备篝火时,一坨湿牛粪在柴火下面,曲久用手将湿牛粪撮走,说湿粪里有小虫子,小虫子不会说话,但会很痛苦。

      藏人明白湿牛粪里的小虫子和生活在世界屋脊上的自己没有什么区别,要用最大的善意对待生命和理解世界。

      来前想象过露营时遇到熊怎么办,雪豹和狼;住达那寺时,夜里黑狗狂吠,不知是什么出没,未见真容。倒是在某个寺院的护法殿见到这些猛兽的标本,哈达拉扯悬于梁间,黑黢黢的灯光昏暗,竟也没有看清。

      回程路上穿过晾晒青稞的麦场,先前见过山谷里一些光秃秃的巨型木架,类似美国邪典电影里的道具,不明就里;原来架晒青稞用。能种青稞的地域在藏区相对富裕一些,环顾四周却也是贫瘠荒寒;一个老妇人匍匐在草地,刀劈斧凿的脸,表情山石般僵硬;油渍厚重的藏袍里掏出一支转经筒,吱呀呀转动,老妇人进入永恒时间。

      这块大地上有金碧辉煌的佛寺,有物资贫乏的牧区;有雄伟壮阔的山川河流,有变幻莫测的气候和稀薄的空气。还有我们这些游客骄傲地来潇洒的走;老妇人困在自己的转经筒里,吱吱呀呀一圈一圈消磨时间殆尽故事。

      牦牛,高原之舟,眼圆存在神;藏语Yag,古汉人称之“雅牛”,耐高寒识途,走险山沼泽,渡江河激流,力壮可御熊狼,持劳负重,性温顺;毛皮做帐做衣帽,奶肉果腹,藏人皆食。藏人形容创世纪:“牛的头、眼、肠、毛、蹄、心脏变成日月、星辰、江河、湖泊、森林和山川”。又说:“牛头扔地上,便有了高高的山峰;牛尾扔道旁,便有了弯曲的大路;牛皮铺地上,便有了平坦的原野”。

      年长的牦牛盯着人看,眼神像是深谙世事的长者,悲悯坚定;我曾深深陷进这宇宙浩渺般的瞳孔里良久,离藏的这一天终于听见它的回应:“我懂,但我不说”。

      牦牛群逐渐随车身远去,一个个黑点慢慢消失不见,同这沉默不言的天地,变成风景。

      走青藏,我希望带着想象用身体去确认;回来,青藏的想象在记忆里拓展弥漫,过些时日竟有些恍惚,哪些是路上真实的体会哪些是脑中臆想的固化。

      1969年7月20日,阿波罗11号登上月球,月亮,人们依然充满想象。

      印象里,藏人阿来描述月亮的意象深刻:小银匠反复敲打着一枚银币,银币越打越薄、越打越大、越打越轻,最后带着银匠飘到天上成了月亮。



注:图片由作者摄于途中



相关链接:

李芃澎:高原超现实

王澈:溯云而上,路外他方

天地游戏—走青藏(2024)项目启动预告


韩五洲被画像







莽原wildlands
一个漫长的艺术项目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