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宇:洞中

文摘   2024-07-25 23:55   北京  


1/ 黑
2011年,那年,我高中毕业,顶着一头红毛,一身反骨。我一直读的是江苏最好的省重点学校,但整个中学阶段,我都极其对抗教育制度,始终不满足于被约定俗成的成长套路,我想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活出自己的人生,于是,在终于逃脱了应试教育的束缚后,我看向了中国版图的喜马拉雅山脉,拿着多年来存着的压岁钱,决定要去那里。
那年,青藏铁路刚刚通车,网络也不发达,火车票得去火车站排长队买,我先是到了省会南京,但火车站却买不到去往拉萨的火车票。我仔细研究了地图,看着挨着藏地最近的汉地城市是成都,心想着,兴许在成都可以买到通往拉萨的火车票。于是傻乎乎地从南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了成都。但没想到在成都火车站也一样,买不到去往拉萨的火车票。我并不气馁,在火车站住了两晚,结识了一些倒卖火车票的黄牛,终于,有一位黄牛,要了我400块钱,帮我弄到了一张票面170元,去往拉萨的44小时的火车硬座票。
如今回想起那趟火车,依旧让我记忆犹新。去往拉萨的群体很是多样,目的也不一,但是多多少少都带着豁出去的心态,尤其是愿意坐两天两晚硬座去往这个陌生之地的,人群犹如贾樟柯电影中的形形色色的底层国人,在某个人生节点流转。 白天我和车厢中的同行,探讨着人生经历,晚上,一起在车厢的过道睡得人仰马翻…… 终于,到达了拉萨。我背着一个大包,找到了20块钱一晚的青旅住下,有一位同住青旅青年,他顶着一头凌乱的长发,皮肤黝黑,显然已经在藏地生活许久。他看我在高原也能跑能跳,便找到了我,希望同行一起去攀登海拔6000米的冈仁波齐,但是当时并不了解冈仁波齐,没有随他同去。我当时内心的向往是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最终,我找到了一支去往珠峰大本营的车队。
去珠峰的一路,藏地壮丽的景色给刚刚高中毕业的,并生长在茂竹修林环境中的我很大的冲击。 藏地的自然风景有一种可以暴力地把人心胸撕裂打开的力量。 如今,我已深入进藏六次,多多少少对景色的感受些许脱敏,但是回想起十几年前的那次进藏,除了壮丽景色,还有一个经历,一直对我产生一种不可磨灭的影响。  
那是从拉萨去往珠峰的第三天,车队到了一个叫老仲巴乡的地方,开车的司机是一位藏族人,他略带失落地说道,我们今天要在老仲巴住下了,但是这里有很多从边境过来的印度人,他们来转山的,就是那座神山冈仁波齐,印度人适应不了高反,每年要转死一些人,这里只有一个住的地方,很多床位挤在一个房间,我们今晚要和印度人住一起。藏人司机又补了一句:“印度人可能有点臭”。我推门看了一眼房间,一股人肉臊味扑面而来,当看到包着一层厚厚浆并发黄的床褥,便心生退意。于是我往老仲巴乡外走,带着青春期的冲动,我想,也许一晚上在外也是一次很有意思的体验。山间泛着一次白色的雾,我翻过了一座山坡,看到远处挂着经幡,隐隐约约有座寺院,我走到寺院门口,马上有一位小僧人出门迎接,小僧人会说中文,这在当年尤其是偏远地区的藏地是很是少有的。因为太少有人来到这里,小僧人非常欢迎我,他说寺院建在一个山洞上,洞里面有古老的壁画。我便欣然进了寺院,小僧人拿着蜡烛带我进了洞穴,因为洞穴的独特的构造,光线只在洞口稍作停留,而往里走,便是一种眼睛感受不到一切的极致的黑。
一根火柴在黑暗中擦亮,我们点亮了蜡烛,在这纯纯黑的环境,加上高原洞穴缺氧,蜡烛火之小,只能照亮很近的区域。我们看了一些零碎的壁画,因为光线昏暗,如今的我对于壁画什么样没有印象。我用力辨别着壁画的模样,正当看着,从洞穴深处的纯黑中,缓缓地走出一个人,给人一股很深沉且稳重的气息,他的长相酷似小学语文书上的闻一多油画像 ,头发凌乱,胡子很长。小僧人见到他,忙过摆出恭敬的样子用藏语打招呼交流,并向我说道:“这位是在我们洞里闭关的瑜伽士,他在这里已经闭关了一年多了。”“一年多?在这么黑的地方。”我不可思议地反问道,同时我的认知记忆中,涌现出了很多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形象,我无法想象,有人能在一个纯纯黑的环境里面生存一年之久,这个纯黑的肉身经验中,就算是一分钟,都让我感觉不安,让我感觉惶恐,但是竟然有人在里面闭关这么长时间。我有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一阵这位瑜伽士,他气息安静,神色凝重,且眼神深邃,我很确定,他和我见过的那种流浪汉,疯子或者乞讨者不一样,他给当年仅是一个高中毕业生的我很大的冲击,就是如今,在纷繁的城市生活中,所有的价值导向都在引导着我们朝向趋功,逐利,消费,物质、机械、舒适等等的人生流程中,但在这个世界,竟然有人,会选择把自己的人生,放在一个纯黑的洞穴中闭关,那一刻对那个刚刚高中毕业的我造就的认知刺激,犹如库布里克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的黑色石碑给类人猿造就的刺激般,形成了对人生观,价值观挥之不去的认知突变,我意识到,人生的可能性远远不止我们认知的那些,且我们有得选,而且我们都会死,向死而生,也许是这位黑暗中的闭关者做出的选择。走出洞穴,我询问小僧人,瑜伽士平日吃饭怎么样?小僧人说会有侍者每天送饭,也有些闭关者会选择真正野外的洞穴,带好糌粑,酥油,和牦牛肉干,在洞里闭关。他们都有特定的功课需要完成,而且非常严格,这位酷似闻一多的瑜伽士正在闭黑关,就是需要在纯黑的环境。回想起第一次进藏的种种经历,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种种当时景色对我的震撼或许已经脱敏,但是那个洞穴的黑,和那个酷似闻一多脸庞的闭关者,却永远刻在我的记忆认知中。
之后的日子里,我花了一些时间,专门去寻找了这一类人,这一类脱离于现实社会,犹如武侠小说中遁迹于世,潜行修行的高人,之后我又多次入藏,我、还去过印度,尼泊尔和中东地区,找了数位这样的人,并成体系地了解了相关的背景和世界观,因此,也打开了对于这个世界认知的另一层面。当然,这样的人很少,也混杂着一些所谓走火入魔的神经病。后来,我顺利上了央美,如愿学习了艺术,但是我没有和太多的人说过那一晚纯黑的洞穴经历,有句话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知道一定会有人认为我碰见了一个疯子,但是我很确定,那位酷似闻一多的闭关者,那种坚定,祥和,且放松的气场,他对选择的生命,超过了绝大多数现代人随波逐流的人生。
2/善卷老人
我的家乡在江苏宜兴,是位于江南的一个青山绿水、茂林修竹的小城市。宜兴地处江苏,浙江,和安徽的一个交界处,它的西南面向都是一片片清秀的丘陵山群,同时这片地区也是喀斯特地貌,有一些非常奇特的溶洞,因此、宜兴有一个称号叫做:洞的天下。在我们的小学时期,会被学校集体带去不同的洞穴进行郊游,有张公洞,善卷洞,灵谷洞还有太极洞等等,因此,洞穴伴随着每个宜兴人的童年,而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洞穴便是善卷洞。

国内的景区喜欢把洞穴照得五颜六色,善卷洞也不例外,进入不大的洞口,别有洞天,硕大的洞室内,满是一点一滴的石乳聚积而成的钟乳石柱,被五彩的灯光照耀地玲琅满目,伴随着解说员赋予洞景张口就来的各路神仙和神话传说,让童年的我有一种游离于梦幻与现实的错觉。一些小道连接着善卷洞不同的洞室,有上洞,中洞,下洞,在打光效果的加持下,犹如电视剧西游记中的龙宫一般。下洞连接着一片悠长的水洞,最终我们都得分批坐着小船穿梭其中,老师也会不止一次地吓唬我们说:“千万不要摸底下的水,里面有吸血虫,会穿过皮肤,寄身在我们体内,最终把我们的血吸干!”。我既恐惧,但是又伴随着紧张刺激带来的兴奋,随着小船穿过嶙峋崎岖的悠长水洞,最终游出洞口,重见天日。
为什么我会对善卷洞印象最深,主要还是因为善卷老人。记得小的时候,工作人员和我们说起善卷老人在此洞中的隐修生活,我看着善卷洞口硕大的善卷雕像,我会感觉十分不可思议,因为我曾自他相换的把自己想象成善卷老人,如果我在那个时候进入洞穴,没有这些五颜六色的灯光,那种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组合是一种极其恐怖的存在,况且,洞中的水里还有吸血虫,善卷老人为什么要选择住这种地方?后来,我去过泰国的一座岛屿,也进过一个水溶洞,但是这里不打灯,且进不去船,但是早有人探好洞穴,并沿着洞壁,拉出一根绳子到洞口,我们头戴着照明灯,把着绳子,一点点游进漆黑硕大的溶洞。当时漆黑环境下,视线中照亮的斑驳陆离的钟乳石,也着实地体验了一回那种恐怖感。那么善卷老人,他到底是怎样的人生经历,能够让他选择在这样的洞穴中度过余生。
《庄子》让王第二十八写道: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相传善卷,是帝尧和帝舜的老师,帝尧和帝舜先后要将帝位禅让给他,善卷说:“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冬天穿着皮毛的衣服既柔软又暖和,夏天穿着细葛布衣服既潇洒又凉爽。春天里的耕种,我的身体完全可以承受这种劳动;秋天收获贮藏以后我就可以休息了。每天日出我就开始一天的工作,日头一落我就休息了,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我是很满足的。我怎么会想到去治理天下呢!可叹啦!您也太不了解我了。”为避免帝尧和帝舜禅让帝位给他的纠缠,他几次变换隐居地,过着“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实则是遁迹于江南密林中,我家乡的这个大溶洞中。
近些年,我总会想,作为出生于江南地区这个特殊地域对于我的个人格构成有没有特殊的影响,但是每次回到家乡待久了,却总是想赶紧回到北京,因为如今这里的人,大多已变得极其功利,从营生的角度,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人生计划得恰到好处,但我确总是那么不切实际,因为我的记忆中,充斥着太多这样“不切实际”的人和事,比如我有一位在山中竹林隐居的叔叔,一边如倪瓒般画着淡墨山水,一边和我讲着他理解的髡残画中的内在精神;我的小学数学老师,在上课之余的间隙,要用粉笔横着在黑板上狂写米芾的《多景楼诗册》抒发情感;再如操着一口宜兴普通话的吴冠中,他很有底气地大骂美协的话语每次想起都会触动;乃至放弃帝位余生隐迹于溶洞的善卷老人等等等等,太多类似的人,都对我的童年影像很深。因此江南不仅充斥着园林水墨,诗词歌赋这些附庸风雅的精致文人,也有如善卷老人,竹林七贤般,不在大体制背景下的另一类人,他们不屑一切的权力与地位,他们诗意地栖居于世,他们如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远景》中所描述的:“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如今,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少,或许他们也早已隐于世间,不被人发现,这也是为什么,我在高中毕业那年,去到藏地,碰见那位闭关在纯黑洞穴中的那位瑜伽士,会如此受到触动。在我小的时候,就曾幻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像善卷老人那般,最后选择与自然为伴,找个密林中的洞穴,度过余生。
3/空洞中的劫
2017年,我开始了一个名为“光明想”的个人艺术项目,我定制了一万块特别比例的白色方块,从当年在环铁的工作室一路出发,经过新藏线,到位于西藏阿里地区的冈仁波齐,在整个旅途中,我在认为“是”的地方,以类似苦行的方式,一箱一箱地将这些白色的块状物搬运到那个地点,再一块一块地搭建起一个空间,将自己困在其中。从城市到旷野,我似乎在追求一种自由,而在无疆的自然环境中,却为自己筑起一个更小的空间,这个空间会将自己困住,接着面对的则是何时出来,因为出来喻示着毁灭,之后封闭自己的空间变成了废墟,然后我又一块块地将散落的白色方块收好,搬走到下一个我认为是的地方,这一重复的行为,我已做过数十余次。其中,在新疆南部的一个类似外星地貌的奇特山域中,有一个外形奇特的山洞,在此我也做过一次这样的行为,也是我第一次和洞穴发生关系的创作。

当时的日记写道:
从腾格里沙漠一路向西1500公里,在新疆库车县北面的却勒塔格山群停下。如今这里不见人影,且寸草不生,但这里曾是繁华的龟兹国,一代大译师鸠摩罗什生于此地,玄奘大师西行天竺更是途经这里。此处地貌异常特别,亿万年前曾是海底,如今地壳隆起加上鬼斧天工的岩层使得身处此地如在外星。在山腰间的坍塌岩层处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岩洞,于是我决定在这里搭建。随后便在山谷里扎营。因为山谷里还流着细细的盐碱水,因此这里会有一些动物出没争夺仅存的一点点水,周围还留有一些动物的尸体。到了夜晚,怪异的岩石间发出一阵阵阴森的声音,来了几只觅食的野狗,突然野狗开始一边狂吠一边逃跑,狼来了,我缩在帐篷不敢动弹,但是也有一些心里建树,因为我扎营的地,离公路只相隔一个河谷,所以不间断还能听到汽车驶过的声响,以我对狼的了解,一般他们是很谨慎去触碰人类的。终于,在紧张且又疲倦的蜷缩中,一晚上终于过去,第二天,我背着一箱箱的砖块去到那个我早已物色好的那个洞穴。
在去年进藏的路上,我随身携带了一本《米拉日巴尊者传》,我深深赞叹作为一个人,一个生命,能够活得如此丰富和精彩,充满可能性。其中让我印象尤其深刻的便是米拉日巴在其上师的命令下在山上建寺的经历。米拉日巴按上师玛尔巴要求独自一人在山头建寺,好不容易建完却被上师要求拆掉,让他用刚拆下的建筑石材去另一个山头再建,当米拉日巴把这些石材搬运到另一个山头重新建起寺院时,上师却仍旧要求他将之拆掉,去下个山头再建。这无不让人联想到古希腊神话人物西西弗斯在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耗尽生命,但不同于西西弗斯的是,米拉日巴并非绝望地消耗命光,而是在提升生命。因此看似无意义的过程也就显的很重要,不过前提是得有一位看清楚你的人给你指点。后来在西藏的吉隆途径米拉日巴修行的洞穴,惊叹这么一个洞穴怎么可能在里面度过严冬。多少人曾效仿米拉日巴的方式进洞苦行,但是有成就的却非常少。看似在做相同的一件事,有的人成了米拉日巴,有的人却成了西西弗斯。 不过再多的想象,再多的期许也没有体验和实干来的真实,当一回西西弗斯也未尝不可。
环境中夹杂着奇特岩层与空气摩擦的声响,却带来别致的宁静,这种宁静会让人觉得时间会在某一刹那突然凝固。当我封闭在自己所建的空间中,我试着用意识去寻找,让我再住会儿……

如今回想起那一天的经历,身体与周围环境发生的触感,还有气味和声音的记忆,非常清晰地涌上心头。这是我第一次,独自面对完全一个陌生的洞穴,而且在一个非常奇特且经验之外的一个地域和地貌,我以做行为的方式,与之发生了关系,那是非常奇妙的体验。因为我需要把一块块白色装块,契合地貌,进行一个堆叠,因此在洞穴周围岩壁的每一寸,我的手都非常细致且重复地触摸过。我记得岩壁在太阳的照耀下,很温热,因为此地风大,在常年累月的风吹洗礼后,岩石中不坚固的部分早已变成粉沫,而剩下的部分则很坚硬,且部分区域略带锋利。因此我能清晰地记得我的触感是锋利坚硬的,而空气中夹杂着又是岩石粉末的味道,这种味道不同于泥土或灰尘,这种味道伴随着一股温差,有被太阳晒过的很热,而未被太阳晒过的又很凉,当一股风把他们都带起时,那个味道和鼻腔还有皮肤的触感,是在经验之外的。除了触感和气味之外,此地的声音更是特别,由于地貌如此嶙峋,因此风吹过,摩擦的声音更是特别,有一种“魔鬼低吟”的感觉。
完整的堆砌花费了我大概8个小时,在这期间,特别的肉身经验,让我熟悉这个洞穴的同时,又产生了一种陌生过后亲切感,尽管这里的外表,触感,气味还有声音等等,在最开始的时候都在经验之外,但是当我和他以如此的方式亲密接触后,我仿佛听到这片地域,这个洞,在以“她”的方式与我进行对话。我仿佛能够体会到柏格森提出的“潜在”能量或世界,这种“潜在”当然也可以被认为是主观臆造的,但是主观本身从根源上去追寻,难道不也是被臆造的吗?而背后真正的臆造者是谁或是什么?这是一个矛盾的问题,当然思考本身这个行为已与问题本身发生了悖论。
这一次的行为堆砌,把我封存在了这个奇特狭小的洞穴中,我在里面待了数个小时,我想以我的方式,体验一次所谓的“洞穴闭关”,而白色方块堆砌的花里胡哨的人们称为“装置”的东西,则成为阻碍出关的障碍。我在其中并非无所事事,一方面试图追忆,我曾遇见过或阅读过的那些洞穴闭关者的经历,另一方面,当年的我去过泰国和印度还有中国内地的禅林寺院进行过系统性地禅修训练,因此当时我想以内观禅修的方式,来关照自我和这个周遭环境。我记得,时间过得很快,而那个洞穴的气味,声音,了了分明。最终,我破洞而出,拾落好一片片方块,搬离此洞,我想过,过去未来现在,我应该只会和“她”,这片地域的这个洞穴,即使如今我再想去寻找,因为当年随机的停留,我今天也很难再找到“她”。但是我以这种特殊的方式与“她”相处的8个小时,让我永远地记得她的触感,气味和声音。
4/隧道—U形的洞穴
2019年,也就是北京”低端人口事件”的那年,我在环铁直线的工作室也不能幸免,面临强制的拆迁和搬离。在环铁的工作室,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工作室,当年承载了很多青涩的期许,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于是,在拆迁到期的前半个月,我把所有的物品都搬离出去,留下空空如也的工作室,我想以工作室为材料做一个作品。

那时,在一位藏族艺术家朋友的推荐下,我看了一部名为“Crazy wisdom-疯智”的纪录片,讲述的是一位名叫秋阳创巴的人,在美国掀起的一波“香巴拉”思潮。这位藏族艺术家朋友有充足的资料证明,当年美国20世界的后现代主义的艺术思潮,一定程度受到了这位秋阳创巴带来的喜马拉雅文化思想的影响。当然,因为对喜马拉雅文化的强烈兴趣,我后来又看了秋阳创巴一系列的书籍,并深深为之触动,尤其是一本名为《突破修道上的唯物》的书,书中将自我意识比喻为一只在空室中的猴子,而一系列的心理活动,情绪,自我等等,都是形象地比喻成猴子在空室中的种种行为。我看看当时空空如也的工作室,又看看自己,不正是那只猴子与空室吗?于是我穿上假扮成猴子的硅胶套,开始以一种行为的方式,去逃离现在这个空室,而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如“肖生克的救赎”中男主角的逃离监狱的方式—挖隧道。

为此我写了一个的简短的故事:
#1
起初,这里是无限敞开的,
它包含我,而我融于其中
它有最基本的自由,因为它就是自由
它包含一切,
而矛盾尚未被定义。
某时,与绝对自由相悖的部分逐渐逐渐被感知,被定义。接着,就像分娩一样,它 — 这片空间,生出了我。
#2
开始,这个空间很大,我能够无忧无虑在里面跳舞,无比自由,但渐渐地我还是累了,同时也感受到它的有限性,为了确保那种自由的真实,我开始向周围探索并极力地领纳着周遭的一切。我以最初的感受为基准,然后标注,定义,思绪不停地迁流造作,向外扩张,只为了想要了解它到底是什么样的。最终,我到达了墙壁。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这里,于是开始焦虑,然后暴躁,最后向它发怒只为了打破这一切,因为自由好像就在“那儿”,而我却在“这儿”。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即使与它对抗地头破血流,四周的墙壁却依旧如此坚实。
因为不肯接受现实,也不愿安于现状,我开始想起自己来自于“它”—这片空间,而“它”却伪装起来。“它”里面一定蕴藏着无比广阔的梦幻世界能够尽情遨游。就在此时,伴随着强烈的欲望,地面中发出一阵诱惑之声,欲望拖着我追赶着诱惑。而我,生出了一只猴子。
“你带我走吧”。
#3
猴子与我之间思想一致,他十分全能,也全然听从指挥,并能变化出各种工具。开始,伴随着那阵声音的诱惑,我命令猴子凿开地面。发出声响的世界一定是我想要的,虽然无法形容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许那是一种不灭的本质,永恒的真理,只要能找到,便可以攀缘,停驻和依赖,并重新获得无上的自由。猴子朝着那个声音奋力地挖凿,越挖越深,面前坚实的土地慢慢变成了黑暗,我们朝着一片黑色的深渊迸发。
猴子背着我艰难前进,四周黑暗笼罩,而那个声音却渐渐消失。于是,猴子点亮了一个蜡烛,火光摇曳,洞壁的泥土清晰可见,但糟糕的是,这里不是美丽世界,也没有可以依赖的不变真理,周围只是土,而我要走向的前方也只是黑暗,幻灭之感遍流全身。
但因为经历了艰辛的过程,我并不愿罢休。于是面对着这样的幻灭,我开始寻找理由:那个永恒的本质是不可能被看见的,那个无上的自由更是不真实的,一切只是虚幻之舞,事物都只是自发而生,想要寻找原因只是一种徒劳。而我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在显然可见的现象之外那不可知的实像。那是一种神秘的不可知的更高级的奥秘。而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被决定的,这个声音,这片黑暗,都来自于奥秘,我要做的,就是相信这个不可知的东西。于是我开始命名它们,信仰它们。
我当然相信这些被命名的无从理解之事物一定拥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因此只要信仰,单纯的信仰,一切都任由安排便可。我沉浸在自己所命名的“不可知”中,还会不断自我欣赏,一再检查和沉迷于自我成就之中,然而因为这些被赋予定义的“不可知”是由不一致的价值观念与看法所构成,为了避免矛盾铁骑的致命一击,我会经常需要充电以维持更神秘不可知的境界。而充电的方式便是继续命名。而继续命名则需要继续前进以寻找新事物。“新我”背着我,继续挖掘。而我则去赋予,然后信仰,祈祷那些“不可知”能有更好的安排。
我似乎找到了某种意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怀疑,开始抱怨,为什么仍旧还在黑暗中。
#4
我开始回忆起”它“,那边我曾经遨游无限空间并拥有那种本质的自由的快感。我以此经验来安慰自己,并沉思回忆到这种无限空间的意识之力,那依旧是无限的,我开始体验这无限空间和无限意识的美不胜收,并试图确定其局限和边界,但由于它们无所不包,因此开始意识自己想象的局限,然后,我开始沉思这种“局限”,但这样的沉思也终被超越;我领悟到这种认为自己无法想象的“局限”本身就是一种构想。这样的领悟更接近本质的自由。但是,当我从沉思中醒来,发现我和猴子仍旧被困在这边黑暗中,一种巨大的落差感像是把我拉回了地狱。
我注视着猴子,开始意识到从头到尾都忽略了猴子是谁,我的那些幻想,那些命名,那些领悟突然也烟消云散。我开始对猴子感到同情,于是我命令猴子把我扔下,并继续向前挖,逃离这片黑色深渊。
最终,猴子破土而出,当到达后却发现自己本来一直在那儿,从未离开。

故事写完之后,我便开始在工作室中心靠西的位置,就地开挖。为了符合故事中的角色,我在扮演一只猴子的同时,在胸前还背着一块周边已经被拆废墟的混凝土与石子儿混合的大石块。最开始的一层是花岗岩瓷砖,我用一把斧子的钝面,用蛮力,生把瓷砖砸碎,而瓷砖下面,是20厘米左右厚度的水泥层,十分坚固,开始我也是用斧子生砸,但是对水泥层并不能造成有效的破坏力,以至于斧子几近砸坏,后面我找了更有效的工具,但是还是非常费劲地,把水泥层开了一个直径约一米五的圆洞口。而水泥层下面,便是泥土地。于是我用一把小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地往外挖土。在挖了数十个小时后,洞坑已有近一米之深,开始的时候,都是泥土,而再往下挖,开始出现诡异的地层,由各种垃圾,塑料袋和建筑废墟组成。我开始惊叹,又自嘲,没错,我就是那个低端人口,我珍视的那所谓的工作室,就是一片巨型垃圾堆上的巢穴。那一段时间,北京拆除了很多的城中村和违建,当建筑被拆除变成废墟垃圾时,会有人在其上盖一层绿色罩子。而我生活的区域附近,大片大片地都盖着这种如青绿山水般地绿色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来春,在废墟中会长出野草,再过去一年,野草长密,会逐渐取代绿色罩子,会有人过来栽上一些小树苗。渐渐地,废墟又变成了一片大家认为的自然。直到再有开发商将此地包下,重盖建筑,焕然一新。而我的工作室,也经历了这一历史循环,而我所挖的这个洞穴,恰好瞥见了这一垃圾循环的历史循环横切面。
地下的垃圾层大概有一米多的厚度,而且并不好挖,里面充斥着一些巨大的建筑垃圾石块,我要将泥土,垃圾,石块,刨松后再带出洞道,这样,才能形成洞室,而这一过程极其消耗体力,终于,在往下挖了近三米之后,我又重新回到了泥土层,于是我改变挖掘的轨迹,折转洞道90度, 开始平行地挖隧道,并力图于将整个隧道变成一个U字型,从另一端从地下重回工作室的地面。在地下我挖出过一个相对大的洞室,而我写的故事中,有相当一部分情节都在这个洞室发生。
北京的地下带着一股废墟气息的潮湿味,在洞室的上壁,是裹挟着垃圾的泥土。为什么我会做这样一件事情?尽管是以艺术创作为名义,但依旧是费力并没啥意义的一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是略带较真且悲观的情绪,我觉得自己很真诚,但又不满于现状,又不知何样的状态才是我真正期许的,我也知道,我总是会矛盾地把问题指向一些终极方向,比如死亡,以至于创作也总夹杂着一种“这真的有意义吗?”类似的情绪。我在这个我挖掘的洞室中,待了几天,在不点灯的情况下,这个洞室在日落后也有我第一次去藏地体验的那种绝对的“黑”。在一些体验和表演之后,我在洞室的另一头,弯曲向上,继续挖掘隧道,最终,我又回到了工作室的地面。
在我挖完这个隧道后,没两天,我所待的这一片工作室,很快被拆除。在数月之后,我又回到故地,找到那个挖过的洞穴隧道,里面早已被填满新拆的建筑废墟。不久之后,有被盖上绿罩子,新的一轮循环又接踵而至。
5/洞口静坐,直到城市灯火阑珊
2021年,是疫情席卷而来的第二年,因为诸多隔离带来的不便,我退掉了在宋庄的工作室,买了一辆皮卡,那个时候,我总开车去北京西北郊的凤凰岭转悠,绕过景区的看守和围栏,选择小道,爬进那片山域。
凤凰岭对于北京,是个神奇的地方,在过去,有很多人选择隐居于此山,因此,山中有很多道家和佛家的遗迹和庙宇,乃至今日,这里山腰的村庄依然聚集了一群五花八门并与这两个古老教派沾边的人,于是我便升起想在此寻找一个山洞,并住下试试的想法。
但是,我之前数次进山,虽然也遇见过数个山洞,但是并不是我理想型的那个,有的山洞被规划在了景区路线上,有些山洞里面已供奉了神像,甚至在凤凰岭的山腰处还有一个巨大洞穴,已被一个群体包下,在其中进行一些居住和授课体验,但这样的洞显然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找的是那种人迹罕至的野洞。我试着去山里更野的地方找过几次,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凤凰岭非常的大,我进山需要计划好时间,因为我得在太阳落山之前出山,因此很难在没有精准路线的情况下往更深的山里寻觅我想要的山洞。于是,我下到山腰的村庄,在里面打听起有没有熟悉这片山岭的人,希望有人都能够带我找到我想要的洞。
在多方介绍下,有一位人称李老师的中年人,据说也曾进山找到过适合人待的野山洞,于是我找到了那位李老师。李老师穿着一身白衣,蓄着大胡子,活脱脱的一个当代“气功派”书法家的形象,他也确实写书法,我后来去了他在村中的住处,不足40平米,里面堆满了他写的书法。我从小练过篆隶和金石,因此对他的书法基本功一目了然,显然是半路出家,因此对这位李老师保持一定的警惕和怀疑。我说明了来意,李老师也欣然同意了,约我第二天早上5点,天亮之时带我进山。
第二天早上5点,我如约和李老师一起,走了一条平时没走过的小路,进到凤凰岭。在经过两小时快速的爬山之后,我们已经到了近山区域的高点,李老师找到一片开阔的区域,并示意我一起停下,神神秘秘地要和说些什么,于是我们聊了起来。原来,李老师以为我可能碰到什么事儿了,而导致心理障碍,因此提出这么荒谬的住野山洞的想法,他试图和我开导,并一再询问我到底被什么事情给打击了。当然,我也说了一些生活中很琐碎的不如意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作为交心的筹码,因为我只想着这个李老师能够带我进山找到想要的山洞。在交谈的20分钟后,李老师觉得我藏得比较深,他突然把衣服脱掉,赤膊上身,对着山谷低声大喊,并示意我也如此做会有不一样的感受。我也不想陌生,于是也脱掉衣服,像个狒狒一样,对着山谷喊叫。当然爬了两小时山后再大声喊叫,确实是彻彻底底地做了一次有氧运动,身体很舒服。我以为这就完了,终于要去找山洞了,没想到,他要带我下山,他此次的目的是要给我心理治疗。我也在经过一系列奇怪行为后清楚了他的用意,但是,在下山的过程中,我还是勉强地追问了他,到底知不知道山里有我想要的那种山洞。他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有一个,在水库后面那条小路往上走你去找找,我也不记得了。”
通过那一次爬山,我和李老师反倒是熟悉了起来,原来,他才是那个要被心理治疗的人。李老师因为2008年玩股票,加杠杆,最终亏了几百万,把家里房子也卖了抵债,后来妻子与他离婚,他一度抑郁,为了自救,于是来到凤凰岭,租着每月400元的小屋,靠着一套自创的方法每天去山里脱光了吼叫,或许治好自己的抑郁症。在如今的凤凰岭,这样的人还很多。
后来,我背好行囊,沿着李老师那天指示的路线,来到了凤凰岭的一处水库后面,我攀爬过了一处巨大岩壁,往上走,是一片巨大落石组成的区域,在爬过这片巨石后,找到了一个落石包围的野洞,里面地面由一层树叶覆盖,于是,我尝试当晚在这个洞中住下。

今天回想起来,那一晚的经历并不很踏实,我等于是熬过了那一晚。这个洞穴,边上便是一条水源,因此太阳一落山,一股潮气便升起,我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验到环境中的气对人的影响。那一晚,我的生理和心理都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于是在半夜,我爬出洞穴,在夜晚月光的照耀下,爬到更高处开阔的岩壁,反倒是一种莫名的舒适。每个环境区域,都有其气场,尤其在睡觉的时候,更能够被其影响。最终我还是在那个不舒服的洞穴里面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一亮,那股潮气立马散去后,我又在清晨好好地补上了一觉。后来我在10点左右醒来。我看着洞口,又有一种莫名的难以言表的熟悉感,我感觉自己在一个子宫中,看着产道。洞穴,在熟悉了它的环境之后,那种包围感,依旧能给人一种最基本的安全感。
起床后,我又继续往山上攀爬,终于在一个巨大岩壁上方的开阔处,找到了理想洞穴。我回家,准备好了最轻便的炊具,还有青稞粉,一种藏地的食物,非常轻便,但热量很高,只需开水一泡一小碗,便可当成一顿饭。我还带了基本的茶具,紫砂壶,建盏等。准备在我物色好的这个山洞中多住一段时间。又一次,在经历了漫长的攀爬之后,我回到了那个山洞。这个山洞环境非常好,洞口朝南,视线非常开阔,在白天,阳光可以部分射到洞内。到达这个洞穴需要攀爬一块相对陡峭的大岩壁,不过可喜的是,岩壁上凿好了可以攀爬的规律小坑,这些小坑历经岁月,早已被风化地圆润,显然不是新凿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个人,为了方便去到那个山洞而凿。大岩壁下,有一个泉眼,水源也就此解决。于是我打好水,在山洞中铺设好睡袋,炊具,茶席等,便住下。

山洞很高,洞口面对着山谷,在更远方,还带有微弱的城市痕迹。 我烧开水,沏了一壶茶,泡了一碗糌粑在洞口盘腿坐下,一种居高领下的感觉。阳光的痕迹从石板渐渐消散,紧接着,天色渐暗。山谷渐黑,而远方,城市的灯火阑珊渐起。那密集的灯火,让我意识到,这可是在北京。诗意,奇妙,特别等等这些形容词都不足以描述当时的感觉,尤其是,这是在北京,这个充满着躁动,拥挤,喧嚣,内卷,无力等等一切城市因素的地方,而我却找到了如此不切合这个城市的方式,在原始自然的山洞里,在没有任何现代人类生活的痕迹中,住下,并注视着远方的那片城市中的灯火阑珊。
夜晚,整个山谷十分静谧,但偶然也会听到动物在树林中突然穿梭的声音。我早早得就睡下了,在深夜,洞穴中也进来了几只小动物,在里面穿梭的声音把我吵醒,总体而言,我睡得还算不错,第二天清晨,一阵阵的鸟叫把我唤醒。我至今怀念那个场景,在清晨醒来睁开眼的那一刻,洞壁外的山景映入眼帘,加上清晨,山岭中清新空气带来的陶醉,十分惬意。

我看着我所在的洞穴,又是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袭来,也许,这才是人类生活该有的方式。自人类文明以来,我们都住在遮风挡雨的人造建筑物中,但如果作为物种,人类也许在洞穴中住的历史要更久远。最古老的人造石制建筑物能到达几千年之久,但是一个洞穴的历史往往达到上万年甚至伴随着地球的演化历史。因此,我所住的这个洞穴,一定有过各种各样的人住过,且经历过与我一致的场景。
为什么,每当我住过洞穴之后,会有一种熟悉感,我想,也许洞穴无论是从物理经验还是意识经验,一直都埋藏在人类的集体潜意识中。欧洲一些学说认为洞穴是通向地狱的通道,西藏一些神话认为某些洞穴是邪恶的地方,从不轻易进入。当我遇见一个陌生的洞穴,在进入之前,会伴随着恐惧,但这种恐惧又恰巧刺激了人的肾上腺素,于是探索洞穴能让人产生另一种快感。而另一方面,当我处在一个熟悉的洞穴时,会有一种相比其他熟悉环境加倍的安全感,而伴随着这种安全感的是一种非黑即白的境地一面是光明的出口,一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于是我自身便处在一个二元对立的中心,于是安全感伴随着矛盾感,人类便产生了对于存在的思考,因此洞穴便成为了人类早期产生艺术,神话和哲学的地方。也正因如此很多脱离世俗生活的修行人选择洞穴作为她们的修行之地。
在白天之余,除了在洞中感受,盘坐和吃喝拉撒睡之外,我也会下洞,去探索周围的山岭环境。我并不为食物而困扰,我想起一些荒野探索节目,一些野外生存大师更多的精力是放在寻找填饱肚子的野味上,而对于我,只是单纯地去感受和体验,这种完全脱离城市的生活方式,我羡慕《瓦尔登湖》的作者,我幻想去往大溪地的高更,我陶醉在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中,我更想尝试去感受我曾在藏地遇见的那些在洞穴中闭关瑜伽士的生活。
在我住了几天的山洞之后,有一天清晨,一只攀岩队打搅了我几日的宁静,他们在我所住的洞穴下方歇脚,有人也好奇地发现了这个山洞,并发现了我,他们很警惕地与我交谈,几日未见一个人,未说一句话的我一下被拉到现实,也许是我有心理洁癖的习气,觉得自己那一小方天地被侵犯了,于是匆匆收拾行囊,下山。
6/悬崖上的闭关洞
在2017年,我结识了一位叫做阿龙的纽约人,当时他在北京读博士,我们是在北京植物园中的茶会上认识,当时他正在写博士论文,他用人类学的方式在研究青海闭关修行的觉姆,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他非常推荐我能够去囊谦,他说,囊谦有很多洞穴,如今依然有人保持着古老修行,他们冬天赤着脚在雪地里行走,在洞穴闭关,那是完全不同于现代社会的另一个世界,于是,囊谦这个地方在我脑子中留下了重要的记号,2023年,也是疫情放开的第一年,我迫不及待要进藏,在进藏前,我做了一个艺术项目,恰巧,经朋友推荐,有一位来自囊谦的出家人来看了我的展览,在深聊之后,他向我提及了他在几年前过世的师父。这位师父是一位与世隔绝,在洞穴里生活闭关了一辈子的瑜伽士,我见了这位瑜伽士的照片,酷似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因为早年进藏的一次经历,我一直都对洞穴的闭关人有种深深的好奇和迷恋。于是我将这次进藏的目的地定在了囊谦,但这次进藏,我不带任何艺术创作的计划,只想要更深入了解,并寻找体验在洞穴闭关的生活。
囊谦非常大,而我要找的这些洞穴,并不是常规路线可以找到的,因此,在出发之前,我又去拜见一下纽约的阿龙。阿龙当年做人类学的研究,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囊谦做田野考察,因此对当地非常熟悉。我去到阿龙居住的香山脚下,阿龙穿着中式的褂子,屋子里有席地而坐的茶室,比中国人还中国人。阿龙知道我要去囊谦,非常开心,向我侃侃而谈了很多在囊谦的经历,很是传奇。他向我介绍了一个悬崖上的闭关洞,他有一位来自匈牙利的朋友,名叫Peter,在那个洞里闭关了十几年,据说已修到了公认的很高的状态,Peter有诸多传奇的故事,他在几年前意外离世,但是大家谈到他的死亡时并不悲伤,因为在Peter看来,死亡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他所在的这个洞穴非常险要,没有引路人的指导的情况下非常难找,不过这个洞穴符合了我对闭关洞的想象,因此我毫不犹豫地驱车前往。

在寻找洞穴前,我需要先找到一个名叫采久寺的西藏竹巴噶举派寺院。洞穴则在采久寺的后山。而到达这个寺院并不容易,囊谦县往西北约100公里,翻越两个山脉后,从主路下来,切入一片高耸的密集的岩石峡谷,在峡谷中沿着小溪往里驱车约20公里,突然豁然开朗,到了一片开阔之地,极其静谧。而采久寺则坐落于开阔之地后的山坡上。
我以为,洞穴就在寺院的后山上,因此,在简单地拜访了寺院之后,我径直地朝着后山走去。但是很快便到了无路之地,难以攀爬。我试图找个寺院中的人问一下路,但是按照藏历习俗,我去的时间正好是结夏安居之日,寺中之人不可随意接触外人。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忙着下山的小喇嘛,问他是不是有一个洞在山上,但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但是还有一个消息是,在寺院往东方向的一座高山悬崖处,有一个闭关洞,不过不对外。我灰溜溜地下山,走出寺门,远处的开阔之地,一群秃鹫聚集,我走近,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原来是有一家藏民,把家中意外死亡的獒犬,放到此地,喂食给秃鹫。这里海拔4000米,天气寒冷又干燥,秃鹫们使出浑身解数,也破不开那被冻干又坚硬的狗皮,只能从狗的肛门处用喙撕扯,乃至于把整个头挤了进去,我脑子恍惚,却看得入神。突然,那位小喇嘛又找到我,说我可以去洞穴,他给了我一位洞中教授修行的瑜伽士手机号,而瑜伽士前几日刚好出关,因此可以接听手机,可以指引我进到洞穴。我感叹缘分的奇妙,要不是因为那只死狗,和那群围绕啃噬的秃鹫,可能就要与这个我千里迢迢为之而来的洞穴丧失缘分。于是我快速开上我的皮卡,赶在天黑之前驱车前往。
开始几公里还是正常的水泥路,但之后越来越难走,先是涉水穿过一片狭窄的碎石山谷,来到山下,顺山路往上走,路面很多深坑,坡度很大,我的皮卡虽已改装升高底盘,依然偶尔拖底。路是由直径5-15厘米的锋利碎石铺成,我担忧着轮胎随时可能被划破,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如果车半路出问题,那很麻烦。我几乎是全程开着低速四驱,爬着山坡,边上便是高耸的悬崖,这样的驾驶要求我的神经全程紧绷,在经历了几十分钟的磨坡之后,终于来到山顶,而山洞便在山另一边阴面悬崖之上,需要步行前往。
此山叫拉佐神山,被白雪和形状奇特的白岩覆盖,山顶雾气弥漫,老鹰盘旋,成群的岩羊,蹦跳于山壑的石头间,天上偶尔还会下一些冰渣。我拿出一件厚实的藏袍,是早年我在拉萨边的直贡梯寺为了亲眼看天葬,扮成藏族人的样子买的。我穿上藏袍,扮成康巴汉子的模样,从车上带好基本的行李,下山去悬崖边的山洞。我擅长爬山,因此路面并不难走,最后一段需要沿着绳索,直下一块几米高的大岩石进入洞门。

洞门装上了西藏传统的赤色大木门,在敲门过后,有两位位女尼前来开门,原来,先前电话那头是她们的师父,名叫周久,已给她们打好招呼让我进去。现在洞里是四位学习杂龙的女尼,她们需要在此闭关一年,我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宁静,但是我学康巴汉子的装扮,这几位女尼在一边看着我嬉笑并窃窃私语。洞穴内的环境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因为此洞是莲花生大师早年闭关之处,后来渐渐被人依着洞形修成了闭关房,平日里常有数位僧人在此修行,里面有很多的房室,一间是用来接待客人,也是做饭吃饭的地方。然后还有一些小房间,我不得进入,是他们闭关修行之处。我所到之时正是她们吃晚饭休息的时间,女尼顿珠琼措正在拿牛粪生火做饭,另一位叫多杰玉真的女尼提议,带我进洞的深处看看。
多杰玉真拿了一个充电手电,我随着她的脚步往洞穴深处走,洞穴内部显露出来溶洞的模样,洞道错综复杂,有好几处圣者的手印和脚印,一个个钟乳石像荟供的朵玛一样伫立,部分洞壁晶莹剔,用手电贴近时,原来是洞壁里面长满了水晶,此洞不像内地的旅游景点,用五颜六色的灯光把溶洞照的色彩斑斓。经历一圈忽上忽下的洞道游览后,我们回到洞口处的客厅,壁柜上有一张Peter的照片,那位在此闭关了十几年的匈牙利人。顿珠琼措已经做好饭,是牦牛肉汤面片,牦牛肉的味道很浓郁,尤其是牛粪小火长时间的熬煮后,一碗下肚,在这寒冷的环境中,肠胃瞬间被滋润,顿珠琼措生怕我不够吃,也许是待客之道,又拿出一条生牦牛肉腿和一把小匕首,示意我割肉吃,我试着用匕首,粗糙地割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生肉没有腌过,也没有熏过,只是在藏地干燥的环境中,略有风干,十分有嚼劲,且血味十足,我很快适应并喜欢上了这个味道。顿珠琼措见我能吃,拿过匕首和牛腿,熟练地剃下十几片肉,撒了一把盐,果然,生牛肉占着盐吃更有滋味。晚餐过后,她们各自回闭关房修行,而我在客厅住下,洞口外便是悬崖,这里的建筑便是贴着悬崖的岩壁,借助木结构巧妙地支撑起一个宫殿,由于山路如此崎岖,而且悬崖陡险,难以想象当时的人是如何建造这些的。随着时间渐入深夜,寒气穿透洞口外部的建筑,萦绕洞穴,很是寒冷,女尼在领走之前给我准备了一大筐子干牛粪,山洞外是高耸的悬崖,因此不可能有牲畜和牦牛,因此洞穴内库存的牛粪都是人一点点的从山下背上来的,但是作为高原仅存的燃料,洞穴的修行人需要牛粪在炉子烧火产生的温度,对抗寒冷。我在临睡前加了满满一炉子的牛粪,费劲地点燃后,封好炉子,身体盖上厚厚的被子,伴随着干牛粪点燃后透着一股青草味,我慢慢入睡。洞穴的海拔是4444米,我去的日子是夏末,也算是一年里比较暖和的时候了但是夜里,我干瘦的身体还是被冷醒,原来是炉子灭了,但是正因为冷,我更不愿意掀开被子起床再度生火,于是熬过了一晚上,很难想象在冬天,这些修行人是怎么度过的。

第二天清晨,女尼们再度过来吃早餐,依旧是顿珠琼措,熟练得燃了一炉子牛粪,煮了一壶加了粗盐的茶,另一边,准备好慢慢一碗的糌粑,加上一大块酥油,将茶水倒入,用舌头舔着吃。我讨了一双筷子,也一起吃。女尼们问昨晚冷不冷,我开始还是故作适应地回答:“不冷不冷,还好还好”,但紧接着我又问:“你们这边冬天要怎么过呀,是不是特别冷。”一位女尼却回答我,她们在此修的杂龙,就是要在冷的地方,如果修得好,在冬天的时候,穿一件冷水沾湿的衣服打坐,体温能很快把湿衣服蒸干,而且一点也不会觉得冷,我们的身体很神奇,因为身体就是坛城,很多东西需要打通。我并不诧异,因为很早就听过这一古老而神奇的功夫,但是一想起那种难以忍受的寒冷,就会生理上得退缩。我询问过这几问女尼,基本上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但是她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外,需要花13个小时在修行上,不仅仅是打坐,而是动静结合而是有一整套复杂的仪轨,对体力和耐力都是极大的考验,一般的现代人是不可承受这种强度的。
吃完早饭,云气从悬崖谷底伴随着金光缓缓升起,女尼提议我可以去洞穴外的一处坡台处看悬崖上的老鹰窝,而她们则各自回房修行。我出门爬上绳索,走出洞穴,找到那个坡台,在洞穴下方一处岩壁裂缝处,老鹰窝模糊可见,两只老鹰在山谷间徘徊,空气中伴随着青草和花香,山间,时不时地成群的盐羊在丛林中蹦跳着,而我也静静坐着,只为用全身的感官去感受并享受这一切。其实洞不洞穴不重要,洞穴不过是一个场域,一个物理空间,一个同样吃喝拉撒睡的地方,无论在哪里,我们面对的每一刻,自我内心,感官输入的信息和已有认知记忆交杂在一起形成的那一瞬,并绵延。而作为洞穴这个特别的物理空间,在里面干什么且达到什么目的很重要。

中午时分,我又回到洞穴,女尼们完成上午的修行一起吃饭,她们一个个满脸通红,气色极好,她们欢笑着与我交谈,并欢迎我有机会也在此系统性的进行闭关。我看着壁柜上Peter的照片,心想,也许有一天,我也想像他一样,选择这样的生活,在洞中度过余生。
7/ 深蓝

那一天,夜色将至,我开着皮卡往后山缓缓驶去,去拜访一位阿科,也是一位诗人。在后山的山坡上有约十几间的闭关房,一些人在此闭关了二十年之久,并发愿一生闭关,他们过着如洞穴闭关一般的生活,修行在此地传承的古老法门。

几天前的天降日刚下完一场特别大的雪,山坡白雪皑皑,天特别冷,有零下十几度。我的车压着厚厚的雪开到了山脚下,阿科在左起的第一间小屋,他在山坡上看见我车缓缓驶过来,便出门迎接我。他光着脚,半踩着一双薄拖鞋,从雪地走出的样子非常可爱。我一边赞叹道:“喔呀——阿科,你闭关房的景色太好了!像仙境一样!”一边惊叹:“喔呀——阿科,你不冷吗,光着脚,难道是在修拙火吗?”。他把我带进闭关房中,也许是平时几乎没有外人进入过他们的闭关房,阿科有些微微不好意思,他向我介绍着屋中的布置,房间不大,大概也就10平米,如洞穴一般,但是却很精致,也很暖和。做饭,睡觉,打坐都在这里完成。

我认识阿科其实也就两天,那一次他下山,我们虽一面之缘但却非常熟悉,,在得知我是艺术家时,他对我产生了格外的兴趣,并邀请我去他闭关的地方。阿科在十几岁的时候,也曾去过上海,并在那儿学了一年的绘画。他会亲切地叫我“节杂了巴”,在藏语中是幻术师的意思,同时也是艺术家的意思,将艺术和幻术对应,也是藏地文化对艺术很有特点的定义。阿科和我说他曾经对艺术有挺大的执着的,但是今天放下很多。我问为什么?我好奇的是阿科当时去上海学画画时,应该也就高中左右的年纪,而且他家乡所在的地方十分偏远,是在青海果洛与四川甘孜交界的地方,这里三年前才刚通上电,我很想去探明,阿科所谓的艺术和我认为的艺术是不是一个东西。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还是喜欢和迷恋这种孤独闭关的生活。“您是什么时候出家的?”我问,“大概五年前吧,也许是命中注定,在一定时候对众生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觉,就是很单纯地希望所有众生都能够……”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他的出家,关于我个人的境遇与生活,包括一些困惑等等。过了一会儿,阿科翻出了几本中文书,,他说喜欢送人书,我也欣然接受了。接着,他随手从一打东西里面掏出了8张一百块钱的人民币:“这个钱,你拿走,你开车需要加油,平时也要用钱。我的钱不多,但是我闭关也用不了什么钱。但是你也不要和别人说,显得我很有钱,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钱,但是我还是想给你,请孙先生收下。”我连忙拒绝:“这个钱我绝对不能收,你们闭关生活还是需要一些最基本的物资食品,按照传统习俗,应该是我来给你钱。”阿科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有求于你,也没有希望你要帮我做什么。我就是觉得这个钱你们更有用,现在油也贵,您开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加油要很多钱。”

虽然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那一刻,我被一种很极致的单纯给感动到,能看出来,他拮据的生活并不富裕,800元对于他来说算的上很大的数额,他看出了我眼眶有些红润,也感觉我真的不好意思收他给的钱,他感到不太好意思,于是从800元中有抽了400元,然后将剩下的分成两份200元夹在给我的书中,“一份是给你的,一份是给你夫人的。这样总可以了吧。我也在修布施,一定收下!”我不好意思又无法拒绝地接下。

闭关房外是一个堆满白雪的山坡,黑色的牦牛像星星一样点缀,天空很蓝。阿科略带神秘地和我说,我想给你看些东西。之前学中文的时候写了很多的诗,因为你是“节杂了巴”,所以想给你看。他很羞涩地打开了写的诗集,写了非常多,我接过手机读了起来:


远山是你,
近水是你,

连微光也是你。


泪光中藏着你,
笑声里响着你,

晦涩却隐喻的词语也是你。

 

常常我诗歌中提到的都是你,

却不知,

在那里的就是你。

 

“喔呀,可以啊,你是谈过恋爱吗,这么煽情?”我调侃地问,

“哈哈,没有没有。你再看你再看”

 

有些人远走高飞,

有些人一去不返,

唯有无数个相似的夜晚,

老去。

带着很多无声的快乐和忧伤,

各自老去,

想成为美好的人,

和美好相遇的人,

带着诗的行囊

穿越人海,

河水般流逝

享受孤独。

有些人是黄昏的太阳,

有些人是黎明的月亮,

有些人是你永远离不开的影子,

漆黑的夜的脸颊上,

高原的风的翅膀上

都有我的愿望,

和你一般的愿望,

和你一般美丽的愿望。

 

有些人等着你来,

有些人拉着你走,

我们没有目的、

目的没有终点,

终点没有意义。

在寒冷的年华,

青春呼啸而过,

我们在彼此的记忆里,

远走高飞。


此情此景,这首诗读完让我想起了生命中那些好朋友,有些甚至已经离开人世,那一刻,我发心祝福他们,我想他们一定也会知道。窗外,天色渐暗,山坡渐渐模糊,一股深蓝慢慢笼罩下来。我和阿科一起坐在打坐的垫子上,继续一首一首地读着他写的诗,诗意散出诗性的浪漫,伴随着高原的缺氧,使我微醺。“阿科,你之前一定谈过恋爱,这个情感写得太细腻了”我笑着说。“没有没有,我没有接体验爱情。”阿科也连忙笑着否定。“但你的诗歌中,为什么会有很多类似爱人的一个对象?”
阿科曲昂看着窗外的深蓝笼罩的星星,说:“那是我对众生的一种感受。”

……

此时,一首诗恰时宜地出现:

 

当星星说话的时候,

当石头开花的时候,

也许你能懂我,

并且还爱我。

这首诗读罢,我沉默了许久,阿科打开在半山腰的闭关房的门,打破了宁静:“现在星空很美,我们出来看星星吧!”我们走出屋子,踩进柔软的雪中,星星很密,一闪一闪,深邃的深蓝笼罩着一切。
我太多次地来过藏地,迷恋的早已不是高原山川大河和壮丽风景,今天这里依然有一些人,他们延续着古老的传承,他们诗意地栖居着,他们纯粹地“活着”。如果要用一种颜色形容我对这里的感受,那也许是深蓝。

   


莽原wildlands
一个漫长的艺术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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