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冰:高原垂云

文摘   文化   2023-09-19 02:55   北京  

发起
2023年夏,应策展人王澈之邀,参加由他策划的行走项目“天地游戏——走青藏(2023)”。成员计划十人,来自不同地区,四辆车,计于7月2日在青海西宁集合,7月3日正式启程。我自己先于6月23日从北京出发,经两天回到甘肃天水,我的老家。料理完家中事务,又看望了几位亲友,7月1日我从天水到兰州,并在黄河边的一家酒店停宿一夜,2日晚如期赶到西宁。聚餐时成员陆续到齐,有熟悉的,也有初次见面的,还有西宁当地的两位朋友来与我们喝酒送行。尔后分装行李,添置物资,3日一早出发。先朝着河流发源的方向,渐次攀上高原,进入各种地貌,一路迤逦颠簸,身心震荡。前些年我曾两次到过青海,不过进入西藏还是头一回,虽然心里早有铺垫,但当把身体真实的放在高原,还是会亢奋不已。高原古野,浑荒辽阔,触目应心,时有感想浮现如裂纹在心头,便在驾车的间隙,迅速给自己写微信,即时记录下来。历时30天,积累了一些零碎言语,回京后整理成文,以回顾,以备忘。


                             月亮很白

                             雪山很白

                             骨头很白

                             牙齿也很白


黄河

黄河在最初只是一些水珠,从雪山下坚硬冰冷的岩石边缘滴落,汇聚成一股股小溪,很清澈,冰凉沁骨。像有人在梳辫子一样,一股股小溪逐渐汇合成一条小河,趟过乱石堆积的山谷,一步步走出云雾缭绕的寒冷湿地。一路上又吸纳众多溪流,勾连湖泊,越涨越宽,越走越远,也越来越浑浊,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条勇猛无忌的大河。在它上游的众多支流中,有两条最大的支流,一条叫洮河,一条叫渭河。渭河要晚一些,在它出现之前的若干年前,黄河道是直的,黄河自从下了高原后,就一路往东,直奔大海。某时,大地内部一次偶然地挤压,在陇山一带引发了一场局部的造山运动,冲突抗衡之后,西秦岭耸峙,鸟鼠山隆起。奔涌西来的黄河突然受阻,撞碎在鸟鼠山前,河水前仆后继,滔滔不绝,不得已改道往北,寻找新的出路。在转弯处,正在附近徘徊的洮河顺势汇入。洮河也源自高原,因曾流经赤黄细软如香料堆积的群山,以致水色赤黄如汤,一经汇入,便迅速染黄了黄河。黄河从此换了颜色,名副其实。黄河北上横穿兰州峡谷,恣意跋扈。又穿越绵延的沙丘,沙丘松散,沙土易被携带,黄河愈加浑浊。流经宁夏川时,地势有所平缓,泥沙沉积,形成不少滩涂。到鄂尔多斯高原,地势渐高,受阴山劝阻,又转向东方,一路浇灌冲刷,形成河套地区,进而南下分割陕西山西,黄土高原被划出一道宽阔的深壕,成为天堑。南下后又被东西走向的秦岭阻挡,只得在华山脚下再一次折向东方,从此回归故道。而在新近隆起的鸟鼠山东麓,地理和水文要重新建构。自从黄河北向之后,旧河道骤然干涸,骨石曝露,死寂荒凉,河床长久空虚,两岸草木停止生长,生灵茫然失措,久久不敢踏过对岸,这种状况持续了几万年之久。许是空河道日久干渴的召唤,若干年后,鸟鼠山中悄然生出一条河流,一经流动就不可阻挡,便是渭河。渭河毫不费力就流入黄河故道,故道宽阔平滑,水流轻快从容,一路往东,经陇西过天水后不久,就碰上了西秦岭拦截。西秦岭壁立千仞,层峦叠嶂,无路可走。渭河水勇,日夜不休穿凿,拍打,左突右撞,浑浊湍急,终于硬生生切开了一道几百里长的曲折缝隙,若干时日后,冲出秦岭,进入关中平原。过宝鸡,咸阳,华阴,在潼关边的某一个黄昏,渭河终于赶上了黄河,像见到了一位从未谋面的故人。那时黄河正从黄土高原下来,一路风尘,浩浩荡荡,荒朗朗缓缓流淌在昏昏暝暝的夕阳里,犹如从远古里走来,疲惫而宽阔。渭河悄然汇入,无声无息,从此一路往东,早晚流入大海。


雪山
一座座雪山,端坐在高原的高处,顶着天。肃穆,神圣,宏大,冷酷。雪山是一座荣誉,给最高的山脊披雪,给尊贵的人披上哈达,都是一种礼遇。行旅者望见雪山,就忘记疲劳,天际的圣洁让人心里生出清澈的力量。会感动,感动于这份伟大,也感动于渺小的生命成为奇迹。独立高耸的雪山,起伏延绵几百里的雪山,静默在云天变幻里的雪山。雪山高出人间,折射回更高维度的光,这种光不能久久直视,看到了就好。它作为一个高度和纯度立在那里就好,仰望就好,雪山的冷峻和凛冽让你看到自身的弱小就好,看到了就回去,它已然改变了你心里的尺度。没看到就尽早来看一眼。因为一些雪山正在融化,雪线在逐年往上退去,只残留一些雪斑。有些已经完全融化了,露出亿万年不曾显露的山顶,那是山脊最初形成和冷却伊始的样子,黑褐赭黄,如巨大的斑秃和冰冷烫疤。丑陋扭曲的乱石堆,古怪仓惶的颜色,跟下面的绿色草坡极不谐调,似乎也无法继续再跟身后更高的洁白雪山站在一起,颓败,沦落,耻辱,像从神坛跌落,被当众收回了荣誉,散去了神秘,丧失了尊严,让人不忍触目。雪山下常有冰川,不知薄厚,冰川也在融化,有水渗出来,喷出来,激射出来,压抑着愤怒。贴近冰川,能听到整座冰川内部都在响,如一座不休的秘密工厂,让人心里发慌。融化的雪水如一缕缕脱落的白发搭在庞大的山坡上,潺潺不息,流入谷底。山坡在远低于雪线的高度开始长草,一直延伸到河谷,像包裹上了一层绿色的毛毡,偶有破裂处,露出下面粗粝的碎石,才知毛毡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层,很脆弱,似乎一阵狂风就能掀起到空中。春夏开花,都是小碎花,一开就开满山坡,密密麻麻。因为雪水冰冷的沁润,花朵很亮,像带着光,听在雪山下工作的朋友说,“花刚开的时候,啊呀,亮得人睁不开眼着”。却不艳丽,白的,黄的,红的,蓝的,粉紫的,如珍珠玛瑙翡翠和琉璃珊瑚珠以及红蓝宝石铺满山坡,把雪山装点得尊贵堂皇。偶尔有几株大一些的花朵高高站立在山坡,粉绿色的茎叶如水中生物的触手伸出大地,上面附着一层细密的茸毛,月黄色的花冠如头戴华盖的女子,亭亭秀秀,不娇不惧,即便暖色也能显出冷艳,出尘,有一种寒冷高原才有的恒定凛然和贵气。这些花不像是今年新开的,而像是早已开了千年,超越了时间,从没枯荣过。一日清晨在雪山乡偶遇一户藏人家结婚,盛装的新娘在亲人的簇拥下走过,眼神里的冷峻庄重,也是这番超然贵气,宾客们也都盛装体面,笑容谦和赤诚,眼睛里有阳光,有冰雪,让人不禁慨叹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离开一座雪山去到另一座雪山,每一座雪山出现时都会让人眼前一亮,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擦拭了一下,精神为之一振。然而一路上看到几乎所有的雪山都在撤退,白色幕幔正在一寸寸揭开,连那些被尊为神圣的雪山也难逃命运。新旧雪线之间正在蔓延的荒芜让人忧心忡忡,如果冰雪继续融化,雪线持续退走,直到所有山脊裸露,大地上再无这般堪称伟大的高白,该是多么的荒凉和没落。


昆仑山
太古时期,海陆变迁。有无名之火在西北内部涌动,继而海底翻腾,褶皱迭起。海洋张开又合上,托起又塌陷,烈火从水中升起。尘烟和水汽遮蔽天际几亿年后,海槽最终封闭,群山起身,海水远走。从此海陆易位。原先的海洋变成高原,长出了千万座山,而在群山之间,又爆发了剧烈的旷日持久的大规模角力战争,挤压,推覆,吞并,走滑,坍塌,战火燃烧了上亿年之久,到处烈焰横流,日月无光。上亿年之后,元气渐渐耗尽,怒火渐渐消散,力量也一点点撤去,战争走向尾声,地势逐渐定形。在万山丛沓中,横亘几千里的昆仑山获得胜利,巍峨庞大,高过云层,直达天际,被称为“万山之宗”。但一切还没有结束,到处都是炽热的山的尸体残肢,以及沸腾的泥沙,盘锁在万千高峰之上的黑云久久不散,不时炸出紫色电光。世界进入浑荒,没有死亡,也没有生机,只有绵延无际的灰烬翻卷在滚烫的狂风里。获胜的昆仑山破碎不堪,失去六千条河,一条断臂横在千里之外,成为祁连山。所收获的,并非胜利的荣光,而是庞大的痛苦和哀伤,它的炼狱才刚刚开始。昆仑山的骄傲和疯狂,似乎激怒了某个更为无情的力量,那力量无影无形,却庞大到恐怖,让昆仑山历尽劫难和折磨,直至扭曲到面目全非。之后的亿万年间,在每个多云的夜晚爬伏,忍受来自宇宙深处的某团怒火以万道闪电之鞭的惩罚,以及自身沉重身躯的撕扯坠落。痛苦的轰鸣声彻夜不止,传至万里之外。巨大的痛苦让它身首分离,牙齿触地,臂膀触地,膝盖触地,万千肋骨插入心肺,脊梁断成千百截;让它不备皮肤,血肉曝露,并使烈火焚烧,闪电抽打,让肌肉爆裂扭曲,骨骼寸断如刀,白森森戳出躯体。白昼更甚黑夜,燃烧的太阳之剑从云后递来,纵横斩出万千道沟壑,直至血肉模糊,辅以万年不休的暴雨如亿万巨石砸落,再使冰雹细细打磨,狂风抛光,现出红色,黄色,蓝色,赭色,黑色的断层,再翻转起来暴晒,让它看上去五彩斑斓,触目惊心。昆仑山犹不屈服,翻滚挣扎,试图爬起反抗,一道道断骨刺向天际,血肉横飞。而来自遥远和内部的惩罚也日甚一日,更庞大的力量压迫下来,亿万年片刻不松手。直到昆仑山再无力挣扎,山体渐渐冷却,轰鸣声寂灭,肌体的跳动和抽搐终于静止在一个极其扭曲无序的弯度上。烈日狂风又千万年,直到石化,碎裂,体内流出沙漠。它是否还活着,活在它的尸体深处?因为恶云还没有完全散去,鹰隼也会定期来高高盘绕监视,随时做出判断。再等万年,等彻底冷却,再没有动弹了,下在昆仑山的雨水不再瞬间蒸发,而是能聚积成一些河流湖泊了,才可以放松警惕,才有凶蛮恶毒的生灵靠近,不畏艰险,攀上昆仑山的躯体,在它恐怖狰狞的褶皱里生息屠杀。昆仑山终于成为了昆仑山。那些在战争中丢失的河流,大多被火热的地面烧干,幸存下来的一小部分,多年来流亡在破碎的高原,如无主的游魂,等着干涸,有的最终找到一块坳地形成湖泊,有的被多盐的山体吸去,有的渗入污浊,成为后世的沼泽,有的彻底迷失,不知所踪。当它的断脊披上银亮白雪的时候,已经是很后来的事。再后来,昆仑山云雾缭绕,神秘高贵,很多地方寸草不生,危崖陡壁,酷烈凶险,无法翻越。白天烈日悬空,裸露的岩石砂砾炽热晃眼,没有一棵树愿意生长,夜晚狂风哀号,黑暗中猛兽出没,普通生灵望而生畏,不可靠近,只得远远绕行,甚至不敢直视那些依旧扭曲壮烈的断壁茬口。那些断壁里层次依然清晰,一如横向割开的巨型肌肉,看到就会心惊肉跳,甚至幻听,听到山风中隐约有深沉痛苦的低鸣声,那是一座无法负荷的疼痛。
巍峨的昆仑山,巍峨的疼。

天堂牧场
翻过横亘的昆仑山垭口往南走,海拔持续保持在一定高度上,氧气稀薄,地势却渐趋柔和。几百里后往西去,是起伏千里的高原草甸,舒缓辽阔,湿润悠扬,我心里几次冒出“天堂牧场”四个字来。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清明如镜,倒映着蓝天行云,让人恍惚是薄薄的大地破了,一个个洞里透出脚底下的宇宙,人不是行走在实体的大地上,而是行走在一张涌动着的破了无数个洞的绿色薄毡上,薄毡铺陈开来,漂浮在宇宙中。大的是湖泊,小的是水泊,远远望见像是天空掉落的光滑碎片,而天上的云就像是飘荡在空中的湖泊,天地交错,不分上下。空气清冽,阳光明亮。一日黄昏雨幕里蓦然现出一道绚丽彩虹,如在幻境,那短暂而宏伟的建筑,让人相信天地之间存有烂漫。羊群围拢至湖边,一边看着水中的自己,一边喝水,喝好一会儿。喝完了就集体去另一处草坡,过公路时拥拥挤挤,像一股山洪漫过。一群黑牦牛斜斜地立在山坡上,沉稳,迟钝,黑乎乎一墩一墩,像某个匆忙迁徙的部落遗落下的无数个黑色沉重的柜子。车往前行,在山坡远远的另一侧,一头孤独的牦牛正在低头吃草,忽然想起什么,一抬头,呀!我的朋友们呢?然后就懵了,呆立很久,恍然入定。在“天堂牧场”,每一处都是环形的,在原地转一圈就能看到一个圆,在这个圆里一定有远远环绕的雪山,近处的湖泊,草地,牛羊。云想下雨就下雨,不想下雨就飘过,太阳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云飘过时,就把阳光化作一道道光束,金灿灿笔直地照向大地,你平躺在湖边,把帽子盖在脸上,摊开双手,就能握住阳光。又要到黄昏了,还没吃好的牛羊抓紧吃草。突然一团稠云翻滚而来,就停在它们所在的山坡上,停在它们的身上。环目四野,山丘如潮涌,云峦似激浪,云与山相互吞吻,弥漫流转。交合地带雨雾迷蒙。沐浴在其中的牛羊如收到秘密指令,同时停步,僵着脖子,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如突然睡去。不一会儿,云团泛白,退开,露出山梁,草尖早已挂满水珠,阳光直洒下来,绿色草场闪出一层金光。牛羊如从梦中醒来,抖抖身上的雨水,继续低头移动。地势时而激烈,时而温和。从一片雨云里走出,就像从水中上岸。一层层长坡宽厚沉稳,缓缓舒展到天边,那庞大的温柔最是让人难以承受。夕阳空明,羊群已移动到山梁天际,背光下,像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暮色降临,天逐渐黑了下来,有些牛羊要回家,回到圈里去,有些还要回去产奶,有些则无家可回,夜晚继续吃草,累了就找个舒服的姿势睡卧在荒原,等明天继续吃草。


湖泊
湖泊众多,有些停泊在冷峻的山峦环抱中,有些如蓝色丝绸舒展在柔软起伏的沙丘之间,有些漂浮在荒原平野里,像一个巨大而轻盈的启示,让人流连徘徊,浮想联翩。有些湖泊很大,水是咸的,从岸边的地质痕迹来看,它们以前更大,长长的滩涂上有盐花,有的多,有的少。有的水很浑浊,湖底的淤泥是黑色的,散发出一股腥气,似乎经历过什么大事。有的湖水清澈极了,站在岸边,能看到很远的湖底,湖底一抹泥土都没有,石头被洗的光滑如玉,浪花打来又退去,一次又一次,清洗了无数年,如今还在清洗,听着浪花声,如在海边。对于旅行在荒原的人来说,湖泊是可以休息的地方,最能提供滋养和遐思,只要遇上,就会停步注目。生活在周边的动物也一样,从湖边的蹄印和羽毛看,它们也经常会来。有一天我在一座湖边枯坐,脑中空空的,突然疑心眼前的湖泊就是当年山海易位时滞留在高原的海子,像一颗硕大的湛蓝宝石遗落在荒芜的高原,如今被时间抚摸得平滑剔透。湖里有亿万颗光洁的石头,每一颗的形状大小纹路都不一样,每一颗都是一个传奇和一段故事,一想到这里,我就恐慌起来,不能再在湖边坐着了,整座湖要立起来。


牧羊人
牧羊人的孤独让我无力靠近。我回避这孤独。不管是在旷野里还在房子里,他或者她,都孤独的像一块石头。牧羊人常年独自游荡在高原,无论酷暑还是寒冬,他们应该是最知道高原真相的人。我试着揣摩牧羊人的心,我看到孔洞,我试着用牧羊人的眼睛去看湖泊,我看到一把刀刃,我取名“刃湖”。有些湖泊,让人心里碎成沙漠,如果是一只鸟,就一头扎进去死了算了。

荒原北部的无人区,海拔始终在一个很高的高度,干燥冷漠,几千里不长一棵树,只有硬硬的寸草和砂砾,鸟很少见。秃鹫成为传说,只有在特殊的区域,特殊的日子,特殊的方式下,它们才会被召唤,然后再次消失。要有暴风雨来临的时候,鹰才出来,御风翱翔。以前以为会在高原上捡到很多好看的鹰毛,结果并没有,甚至几乎看不到鹰,不知发生了什么。黑眼黑嘴黑爪子黑肠子的乌鸦倒是常见,或蹲坐在石头上,或徒步在高原,状如母鸡,背负双翅,大踏步搜寻着腐肉,样子蛮横恶毒。偶尔遇到小鸟,“啾,啾”地叫着,小鸟基本都是行走着觅食的,经常不飞,也许是不需要飞,也许是经常忘记了飞。它们跟探头探脑的高原鼠兔作了朋友,不禁让我想起千里之外的鸟鼠山。鸟鼠山以鸟鼠同穴抵御天敌而得名,难道这里的鸟和鼠也结成了类似的防御联盟?这些鸟一生也没见过一棵树,不知树是何物,你不能给它们讲在树上做窝的事。有一天我走在湖边的砾石滩上,突然一只小鸟快速从我脚边跑开,我俯身细看,拳头大的砾石下躲着一只圆圆的小窝,窝做的很精致,里面有两颗蛋,第三颗已经孵化,一只还没长满毛的幼鸟微微蠕动,眼睛还没睁开。我赶紧走开,希望那只鸟能回来,高原的阳光毒辣,片刻就能将幼鸟晒死,希望不要因为我的惊扰而放弃,我只是路过而已。

高原上最常见的鼠叫高原鼠兔,因它没有尾巴,身体有点圆,跟兔子有点连相。这种鼠似乎已经没有天敌了,有草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踪影,数量惊人,草原上到处都是它们掏出的孔洞。我听说马最讨厌这些鼠了,因为它们挖出的洞经常会让奔跑的马折断蹄子。这些鼠很灵敏,呆呆的脑袋忽而从这个洞里探出,忽而从那个洞里缩回,天上空空,一只鹰也不见,但它们依然非常警惕,一有风吹草动就马上躲起来。这种鼠的生存能力我曾见识过,记得在九十年代中期,我老家天水一带气候发生了一些变化,继而生态也变了,麻雀绝迹,乌鸦从空中或者树上跌落,人们都有些恐慌,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在一个冬天,有人在苹果园边的土埂上发现很多鼠洞,土是新的,好像是刚挖完不久,码在土埂上的苹果树枝的皮被啃的光溜溜的,进而发现苹果树主干的皮也被啃了,人很诧异,这些痕迹不像是本地原有的某种动物所为,仔细搜索,就发现了这种鼠,而且有很多,似鼠非鼠,似兔非兔,速度极快,根本就逮不着。这种动物繁殖很快,从最初在果园边上发现踪迹,到蔓延至整个村庄几乎所有的崖边地头,四处打洞,成为随处可见的日常,也就一个冬天的事。人们还是不知它是何物,从哪里来。个别有些见识的老人也不认得,就胡乱猜测,之后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个名字叫作“青台子”,大家就这么叫着,也不知是何缘由。这种鼠最喜欢吃苹果树皮和蔬菜,苹果树皮薄,有甜味,沿着树干啃一圈,树就会死掉,果园经常被祸害的不轻。大约两三年后,有人突然说,好久没看到“青台子”了啊?人们这才意识到,这种鼠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消失,一只都没有了,跟它们当初到来时一样,前后都毫无征兆,只留下随处可见的小小洞穴,和一个谜团在人们心里。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很多年后我旅行去到不同的高原草甸,碰到了大量的高原鼠兔,才明白这就是当年流窜到我故乡的“青台子”,高原草甸才是它们的故乡。我的故乡属于农耕地区,人们对土地的打理非常严格,很难有非必要的物种大数量到来并存活,而且最近的高原牧区也在几百公里之外,其间要翻无数山丘,趟无数条河,这些高原鼠兔是如何一夜之间到达我的家乡,生活了两三年后,又如何在一夜之间集体失踪的呢?这又是一个谜团,一直没有答案。


长天低云。如果时间自由,就来高原看云。如前所述,高原是环形的,像一座座庞大的环形剧场,相互嵌套,云的诗剧无时不刻在上演,不分昼夜场,而且每日都不同。以某日为例,清晨,云从天边起来,聚合,造型,排阵,幻化,正午开始冲突,撕裂,重组,吞没,形成巨大的雕塑,雄伟辉煌的城邦,狂人,猛兽。继续流动,整体撞向另外一座云山,毁坏,凝结。向晚时分,又收聚成一条条青黑色,横亘长天,如远游归来的巨鲸群落,停歇在高原天际的黄昏,忧伤沉默。或低低悬浮空中,或抵倚山脊,或是在天际找到两座雪峰作为支点,巨鲸的头尾就轻轻地横搁在上面。夜幕降临,星辰灿亮,在月光的忽明忽暗里还能感受到云开云合,流转不息。在有微风的晴天,白云会在蓝天上排出一列列一层层的云阵,从左侧天际连到右侧天际,再一层层推向远方,似一丛丛浪花,又似一艘艘帆船,底部持平,低低地布满天空,集体朝一个方向缓缓移动。人行走在大地,如行走在海底,山峦起伏涌动,云影漂移变幻,恍如海底世界。有时云很细碎,一小朵一小朵,圆圆的白,铺满天空,好像天空中有人在放羊。一日,太阳酷烈,半边天一朵云都没有,天空是明亮的灰蓝色,而在西侧天空,有一座巨大的足以遮蔽整个西边天空的云山,又高又长,结构极为复杂,边界清晰,转折分明,远远仰望,分明就是一座远古城廓。那城廓宏伟极了。城廓建在陡峭的山坡上,能辨认出来有高大雄伟的城墙,城楼,塔楼,宫殿,城下还有高低起伏的防御工事,房舍,教堂,老树,悬崖,河流。山坡缓缓延伸下去,一直到无尽的原野,虚化在西方天际。太阳西移,光线的强度和颜色也一直在变化,城廓的形状也在风的推动下出现些微流动改变。向晚时分,城廓的颜色变深,空间层次更加丰富,而棱角变得模糊柔软,似乎坚实的建筑正在熔化,更显得古老苍莽,似是上古时代的城,地球上一次毁灭之前的能容纳亿万人的城,借着风云,重新显现了一回。目睹伟大的城廓一点点熔化,变形,最后塌缩成一团团形状莫名的黑灰色,太阳也下山了。我一向喜爱黄昏时分的静谧,在室内时,每当那个时刻,我都会停下工作,不开灯,享受余晖褪去后青光逐渐弥漫的短暂时刻。在高原,就更加不愿错过每一个黄昏,所幸我们此行一路朝西,每天傍晚一边驾车,一边目送夕阳,就成了每天都有的仪式,就像每天晚上都要喝一杯酒一样,送走夕阳,这一天才算完整。某天黄昏,我们一行人在一座湖边暂歇,正好赶上云的夕阳剧场开幕。一面绿玻璃般的湖的东岸,横卧着一座起伏舒缓的深褐色的山,铅灰色的云朵正在聚积,凝聚成一道高高长长的云墙,平平地落在山顶,吞没了山峰,让人不知那山究竟有多高。不久,云的颜色逐渐变浅,成为银灰色,湖面也跟着变幻。彼时,太阳在湖的西边正在摆脱一团黑云,阳光忽亮忽暗,一时得了空隙,将一束光射向湖面,湖面霎时金光粼粼。光束慢慢移动抬高,深褐色的山丘从下到上依次变成耀眼的金黄,现出山体的层次,光束继续上移,一尺一尺抬高,终于投向山顶上面的云,灰白的云朵立刻被照亮,变得立体,结构丰富,暖白,冷白,蓝灰,紫灰一一显现,纯洁而恢弘。此时湖面和山丘复归于昏茫,衬托的云朵更加明亮圣洁。在夕阳的照耀下,才发现云朵并非静止不动,在一些转折细节处,能看到云在快速飞流团聚,只是因为整座云山体积过于庞大,才不易觉察,云其实是活的。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太阳彻底摆脱了西边的黑云,光线更加明亮,照得一团团云更加立体,云的面庞更加白净清明。这时周围都暗下去了,唯独那团庞大的白色伏卧在山梁,抚摸人的心神,湖面也现出倒映,有了光滑幻彩的金属质地。夕阳移动,那团庞大的白悄悄开始泛黄,越来越黄,亮堂堂的黄,这种黄并非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光,一种最温和最善良最健康的光,能治愈一切疾病的光,温润,柔软,充满了爱,人的眼睛和心灵都被这种温润和柔软浸润,看久了,不由得眼眶潮湿。又不多时,发觉云的下部逐渐现出奶酪色,黄色在淡去,光线也在淡去,直到黄色褪尽,整座云山变成如树荫下一碗牛奶的颜色。太阳已经完全滑过地球西边的弧线,最后的余晖离开云层,投向了更高的虚空。此时,伟大的表演落幕了,我们准备离开,离开时恋恋不舍,几步一回头。突然,不知何时已变成暗粉紫灰色的云山后面,高远天际上现出巨大的能遮蔽整个东边天空的泛着金光的橘红,像天空的深远处着了大火,原来夕阳已经照到了更远的云汽。不知不觉间,橘红已褪变成绛紫金色,越来越暗,弥漫整个云天湖泊,壮丽恢弘。而就在此时,山梁上堆积的云墙变了形状,中间悄然断开了一个小小的豁口,在豁口后面,一座亮如铂金的雪峰赫然出现在天际,高高远远,幽幽悬停,如神仙降临,让人不由得惊呼出声。不知是夕阳映照,还是雪峰本身在发光,耀眼却不夺目,犹如在深色天幕上切开一个口子,透来了宇宙深处的光。而雪山的其他部分,依然隐没在宏伟的云山之中,无法得窥其全貌。天色愈发昏暗,知是太阳已经走远,弥漫的紫金也渐渐消散,代之以默默青光,天彻底黑了下来。那夜无星无月,明白云已遮蔽了整个天穹。


闪电
人生中有数次在闪电之夜狂奔。甚至少年时曾经在暴雨闪电中赤脚快速翻越了一座山梁,当时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成为一根导线。闪电的强度和突然,以及不可复现,让它成为无法比拟的存在。无论徒步还是驾车,遭遇到的闪电都会有深刻的印象和体验留存很久。尤其在荒原。但哪一次闪电之夜的狂奔不觉得就是在荒原呢。旅途中的一天傍晚,高原上要下暴雨,气势汹汹的样子,几百里内的云都匆匆赶来,凝结成墨黑的无边巨石,低沉在天边,再一点点压下来,压下来,直到重重地压在地平线上,不留一丝缝隙。天跟着黑下来,空气黏稠紧张,车前的公路如一条暗银色的铁条直直刺进黑暗。我们要沿着这根铁条,扎到黑暗中去。大地也漆黑如墨,分不清起伏,闷沉沉浑沌窒息,像被人捂住了双眼。猛然一道闪电纵空劈下,黑暗的世界被劈出一道刺眼的裂缝又瞬间合上。暗夜有狂风,车身止不住摇晃。黑云在天边摩擦大地,一道道火花闪现时,映射百里,刹那间照出山丘平野,短暂提醒行旅之人黑暗之中隐藏的辽阔。无边的荒原,无边的黑暗。黑暗浓密,车灯的光也被黑暗吸收,变得微弱,只能照亮眼前一小段路面,如一艘小船漂流在黑色的海洋。在这样的黑暗中行走太久,就会渴望闪电出现,即使它让人惊心动魄。终于,几十道,几百道闪电劈下,黑暗碎裂,炸雷交织着闷雷在暗夜中远近滚动,继而暴雨混杂冰雹,倾泻而下,天地在无边的黑暗中沸腾如煮。那天午夜我们冒雨进入班戈县城时,街道已成河。梦中县城上空一夜闪电,一夜惊雷,我们没有屋顶。第二天中午睡醒出门,蓝天白云,阳光刺眼,街面干爽,人们照常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食草动物
动物可以分为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两种。有时候也可以这么简单区分人类。食草动物的食物是草。牛,羊,野驴,藏羚羊等等,时刻在吃草,所以在高原经常会遇到。有时还会看到它们和人类放牧的牛羊群出现在同一片草地上,甚至混在一起吃草。被放牧的牛羊和野生的牛羊最终的区别在于如何死亡,野生的牛羊或死于冻饿和疾病,或死于野兽的尖牙利爪,也有可能侥幸,逍遥自由地老死;被放牧的牛羊在牧羊人和牧羊犬的保护之下,会相对顺利安全地成长,躲过很多灾难,但长到膘肥体壮时,一定会死于人类的刀下,而且会根据市场需求,有计划的杀死。不知它们遇到一起时会不会相互好奇,羡慕,不解。但似乎也相安无事,吃一会儿草又会各自走开。一群走向石头垒砌的圈里,一群继续漫步荒野。食肉动物如狼,熊,狐狸等则以食草动物为食物,它们是杀手,极其凶残狡猾,经常躲在暗处,所以很难看到。藏羚羊似乎深知它在高原食物链中的位置,非常警惕和灵敏,人只能远远看到,一旦被它发觉,惊鸿一瞥间已在数百米之外。藏原羚要心存侥幸一些,成群结队,跑走时也并不是很果决,还会回头看。最没心没肺的要数野驴,这也是在高原见到最多的一种大型食草动物。经常看到一头或三五头野驴无所事事地走着,站着,或吃草,吃一会儿就停下,抬起它硕大沉重的脑袋,陷入沉思,它们会陷入很深的沉思,以致原地站立很久都一动不动:为什么要不停吃草,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前两天一起吃草的那驴怎么不见了?沉思过后,低头继续吃草,吃得毛色发亮,屁股浑圆。它们就这样散步在高原上,不紧不慢。遇到人类,就愣愣地瞅半天。遇到同类的尸体,也愣愣地瞅半天,然后走开。同类的尸体遍布荒野,走一段路就能遇上,有的死去不久,有的早已腐烂,形态扭曲。死状都很惨烈,被野狼撕扯,被鹰隼乌鸦叨啄,被蛆虫蚊蝇吸附,剩下的骨骼被风雨侵蚀得如月光一般洁白,随风散落在草原沙地各处,偶尔被远道而来的游客挑捡品相好的拾起,端详,带走。有一天我们行走在一片荒原,渐渐下起了雨,远处的山丘模糊在明灰色的雨幕里。一群野驴,大约七八头,结成队朝一个方向狂奔,很少见到它们跑这么快,身后扬起一溜尚未被雨水打湿的尘土。我们行驶了一段,发现前面也有一队野驴在狂奔,相同的方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下车到雨里去,走不久就碰见一具野驴尸体,死去有几个月了吧,样子很奇怪,半张脸的皮被撕掉了,露出白森森的头骨和牙齿,头部骨骼完整,另外半张脸的皮还在,连接着脖子以及全身基本完整的皮毛,而皮毛底下的整个身体却不见了,整副骨架和筋肉都没有了,那张由赭黄色向白色渐变的皮就那样空空地合放在沙地上,扁扁平平,像谁脱下来的一件大衣,丢弃或遗失在了荒原上。在高原上遇到的动物尸体里,不止一次看到把皮与骨肉完整分离的高超杀戮手段,但这一具尤为骇然,那么大的一部分竟然不见了。一日我在拍摄一处风景,一头野驴也在风景里,它迟钝地发现了我,停止吃草,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我,同一个姿势保持了很长时间,我不确定它是在看我,还是又陷入沉思。之后又继续低头吃草,慢慢走开。也许思考总是徒劳,而活着是愉悦的,啃食草叶时唇齿之间的享受是愉悦的,饱腹的感觉是愉悦的,轻轻奔跑的感觉是愉悦的,这一切或足以抵消恐惧和迷惑吧。某一日,我们在翻越几道山峦,下降到一片空旷的低洼沙地时,突然一幅惨烈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大约几十只甚至上百只羊的的尸体散落在平地里,有的尸体相对完整,有的只是一些局部,死状都很残忍恐怖。破碎,凌乱,扭曲,从腐烂程度看,似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不知是何物所为,发生了怎样血腥酷烈的屠杀。一行人观察分析了一番,都不得真相。或许真相只隐藏在风和日暖背后,隐藏在暗夜狂风里,你不入险境,就不会看到。


高原碎梦
行旅路上多梦,也许是因为高原行走氧气稀薄的疲累,或者是每日所见奇幻地貌的冲击,感知的神经拉得很紧,所以在睡梦中要通过变形来松弛。比如梦见被人追杀,在梦里那个人已经追杀我多年了,追上了又不动手。但我知道他藏着武器,身怀使命。他不时出现在我偶尔一回头的视野里,看我发现了他,他又把头转过去,假意回避。这次他竟然追踪我到了高原!一天走在街上,我忽然站住,回过身迎向他说,你有完没完?来,咱们了结了吧。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之后就走开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路过可可西里那天风雨雷电,甚至下起了冰雹和雪,夜宿五道梁时,梦见一位已经去世的亲人,梦里他还活着,却失忆了,我去看望他,他一下全都记起来了,而我也在那一刻醒来。我甚至两年前在梦里就到过高原,当时梦得太过清晰,醒来时还没忘记,就一直记录在手机里:梦里来到了一个高原上的小国,小国坐落在悬崖之上的一块平地,小镇大小的规模,人们的面相类似中亚人种的样子。孩子们身手矫健,经常从很深的山下谷地里扛出一只只长颈鹿幼崽,架在脖子上,飞快地爬上山去。每到正午时分,人们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干什么,都会就地和衣而睡,牛马等动物也一起倒下,摆出各种奇特的姿势,散落在野地里,像刚经历过打斗的战场,时间暂时关闭了。人们睡着时整个身体会瘪下去,像放掉空气的皮囊,在外来者看来,以为他们都刚刚死去,当一走近,他们立即警觉而醒过来马上站起,同时身体很快又重新鼓胀饱满起来。他们总体来说善良淳朴,对陌生人也比较宽容,但是对迟到者以及弄错时间者会很严苛,会冷落他,并排斥在他们的时间系统之外,以示惩戒。被惩罚的人丧失了时间的依托,神情恓惶。他们对时间看的很重,为此有很多专门的仪式,他们信仰时间,时间是他们的真理。这些荒诞的梦给了我什么启示吗?每次醒来回想,似乎有所指向,却又无从对应,也许只是我纷乱思绪的风中倒影罢了。我几乎全程都在做梦,有时做很离奇复杂的梦,像在另一个世界重新活了一生,早上从梦境醒来,身体还在梦中,刚要开口讲给同屋的队友,一开口就发现那梦带着狡黠的微笑迅速模糊,一丝一缕都抓不到了,似乎是不愿我讲出口。有时我发现即使我并没有打算要讲出口,只是在脑中回忆一下也不可以,一回忆梦就散,像是在表明:这个梦,只许留在梦境里。白日里行走在高原,地貌的转折变换时时震撼人心,便会不断有一些胡思乱想,神游八荒。盯着一个湖泊,会想象它是怎么形成的,脑中就有碎片式的画面不断叠加,比如以前荒原上空飞来一颗陨石,火光划过整个天空后裂开为两块,分坠在一座山前,分别砸出两个十公里左右长宽的大坑,深不见底,坑里有什么易燃的物质涌出,就起了火,黑烟滚滚,笼罩住了旁边的山,烈火烧了很多年才熄灭。旁边的山顶从此落雪不化,经年积累,成为了雪山。雪山融水成河,流入两座深坑,逐渐形成两个湖泊。梦境和现实感受交织在一起,又成为另一场梦的契机。有一天我在湖边看见一座雪山长得像一位高坐的老妇,头顶倒三角形的白雪幕幔,臂膀宽厚,一座狮子形状的石山卧在她怀里,那狮子伤痕累累,神情哀伤,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归来,做了很多悔恨的事,终于在雪山获得了停歇和原谅。那依偎在雪山怀里的样子让我想起伦勃朗画得《浪子回头》。我越看那座雪山越像怀抱受伤狮子的老妇,就拉好几个队友来指给他们看,队友看过后都牵强地表示附和。但我好像有义务要把看到的真实告知给别人,因为真实在特定角度特定光线特定时间让我看到了它,而且是特意让我看到。真实稍纵即逝。因为世间万物随时都在流转变化,跟云一样,即使是如此庞大的山脉河流也不例外,尤其行走在山中,你一个转身,面貌就换了,跟你上一眼看到的已经不一样了。


自然地貌和气候的艰险冷酷,以及各种毁灭性的灾难,反衬出生命的卑微和无常,人类生活在苦难里,所以对更高维度的力量产生畏惧和期待。因此渴望信仰,为不安和迷茫的灵魂提供庇护,以及对于永恒的期许,从而能够得以坦然地面对和接受一切命运。呼唤神,神就会来。高原上寺院众多,每一座从时间里存活下来的寺庙,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悲伤成为寺院的背景色,在我走过的为数不多的教堂和寺院,都给我这种感受,心情沉重。高原众多寺院里供奉的神佛造像基本都相同,慈悲相庄严,刚毅,悲悯,忿怒相凶恶骇人,宣示着慈悲,智慧和力量。古时有先贤智者参悟真理,剖析人间乱象,并看透人性,以及人心里隐藏着的羊和狼,也怜悯世人如尘埃草芥,旦夕祸福,悲苦不堪,于是创立学说,制定规则,指明道路,提供庇护安慰和驯服,而且为此不惜牺牲,以成大义。后世成立宗教,扩大教化与统摄。历代寺庙都尽心建造,艺术家们发挥想象和智慧,巧用结构,材料,光线,声音,让建筑空间唤起人心空间,从而达到震撼和醒悟。一些古老的寺庙结构非常复杂巧妙,除了堂堂正正的大殿之外,还建构了一些曲折的回廊和错层,朝拜者或匍匐或躬身才能通过,忽而扶梯而上,忽而转折,光线忽明忽暗,转折处都会有塑像或壁画,让你在身体受限时突然遭遇,心有所感。在建筑物内,塑像高达数米,或威严,或慈爱,你无法退却,只能仰视,比例的显著反差能让你短暂的忘记自己,从而袒露心迹,顶礼膜拜,把自己交付过去。壁画更是壮丽恢弘,特意与人世间的鄙陋穷寒区别开来,让人更想去到庙里,因为庙里描绘的世界更能让人的精神愉悦。这都是建筑师和艺术家的好手段。以前去新疆时,记不起是从哪里读到的或听说的,说鸠摩罗什四处传法时,随身带着一个乐舞伎团,还有很多不同的演奏乐器,每到一个地方就先表演乐舞,吸引路人围观,等人聚得多了,鸠摩罗什才登台讲法,有点像江湖人卖货。后来流传在西域佛教石窟壁画里著名的龟兹乐舞,据说就来源于此,这也是好手段,不知传说是真是假,但听上去也生动有活力。信众饱受世间莫测之苦,又感于神佛的垂怜,不顾艰辛长途跋涉,倾其所有,把最珍贵的东西奉献出来,用黄金包裹塑像的底座,用宝石镶嵌庙宇的地面,用最彻底的爱回报神佛的怜悯。一边是悲悯,一边是爱,让人看到一种牢不可破的关系,这种关系渗透在精神和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关系受人羡慕和尊重,也遭人嫉妒和觊觎,毕竟夺取人心就是夺取最重要的资源,所以历史上各种战争灾难不断,手段层出不穷。心中有寺的人或许是幸福的,高原上经常会遇到走向寺院的人,眼神热切,平和,不混乱。我对藏地宗教很不了解,对其他宗教一向也是敬而远之,因我要保持自己独立的身心,即使痛苦和迷惑,也要自己承受,细细咀嚼,而不可轻易寄存它处。因此我的游览就变成了观看,观看是平视,也许能看到事物更加朴素真实的样子。谈到寺院,就不能忽略寺院的另一个主体,那就是喇嘛,喇嘛是神职人员,也是职业的修行者,除了众多的寺院外,在荒山野岭里还有不少的修行洞,都有喇嘛的身影。关于喇嘛,我想起一段往事,不知是不是喇嘛的另外一种修行方式。从我记事起,就记得在我们村子后面乱山湾里的一个土崖上有个窑洞,窑洞里住着一位红袍喇嘛。我们乡是汉地,与回族为邻,离的最近的藏族也在几百公里之外的甘南,而且除了我们村里住的这位,至少方圆百里以内没听说哪个村里有喇嘛,那么这位喇嘛从何处而来,又为何选择停留在我们村庄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黄土山湾?不得而知。那位喇嘛汉姓王,村里人都管他叫王喇嘛,是一位老人。王喇嘛平常几乎不跟村里人来往,也不经常见,似乎一年中他都会有几个月不在山湾里。每年春夏之交,天开始热了,麦子灌浆的时候,王喇嘛就会出现在村庄,头上缠着红布,身披红袍,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肩上挎着一个牦牛角做的巨大号角,在村人充满敬意又略带畏惧和好奇的注视下,缓步走过村庄的黄泥巷道。来了就到村子后面山湾上的洞里待着,几乎不下来,偶尔会去镇上赶一次集市。我们的村庄名叫杏树湾,有时简称杏树,王喇嘛去镇上赶集时,别人就会称呼他为“杏树喇嘛”。他似乎跟我外公比较熟,我赶集时在镇上外公家见过他两次,吸鼻烟,还会看病,说奇怪的听不懂的语言。他住在我们村里,村里人每家会凑一点粮食供养着他,他的回报就是在夏秋之际暴雨多发的时候,作法帮我们驱散暴雨和乌云,我们把暴雨叫“白雨”,他的工作就是“喊白雨”。尤其在收割麦子的季节,更希望喇嘛天天在山上,以防不测的风云。比如某家人把麦子割下来拉到麦场里摊开了,刚准备打碾,突然变天了,乌云翻滚,天如锅底,雷声隐隐,暴雨马上就要下下来,再把麦子收拢已然来不及,麦子一旦被雨泡过就会发芽,就会损失很多,人就大慌,赶紧抢救,雨已经开始下起来了,一边手忙脚乱,一边大声抱怨“喇嘛呢!喇嘛呢!怎么还不吹啊?!”,帮忙的人们也都往喇嘛所在的山湾那边望,万分焦急,这时突然就听见山湾高处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悠长的号角声,一声连着一声,每一声都拖得很长,穿透雨幕,直达乌云。片刻,暴雨停歇,乌云散去。有时白雨并没有立即止住,人也不会当真抱怨到喇嘛身上,会理解他也已经尽力了。王喇嘛很老之后再没见过,可能回归故乡了,他的故乡在哪里?之后又来了一位石喇嘛,几年之后又换了一位孟喇嘛,也是一样的生活方式,做着同样的事。世纪之交之后,我们村庄就再无喇嘛。我曾跟好几个人询问过喇嘛来我们村庄的缘由,都一无所获。我外公或许知道一点,但当我提问时,他已去世多年。一个人为何会远离自己熟悉的地域,熟悉的人群,去到一个完全陌生,而且语言和生活习性都不同的群体里,并且把自己放到一个孤独的状态里生活?很多事和人都这样,发生过和没发生过一样,来过了跟没来过一样,一个故事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就糊里糊涂的消失,当我们观看或回想起某一段生活,竟如同管中窥豹。那是一个忘记一切的地方。在西藏的寺院里看着忙忙碌碌的喇嘛,就想起这些遥远的事来,很多不解和迷惑,如同一块块小小的盲区,遍布在生活和记忆的角落。


荒原王国
曾经强盛一时的吐蕃王国统一过高原好几百年,极盛时疆域辽阔,兵马强悍,连国土面积和人口数倍于吐蕃的自命文明强大的邻国都害怕了,居然把皇帝的女儿嫁来以交换和平。邻国公主嫁入高原的事,被双方历代描绘渲染成一桩伟大堂皇的盛举,成功地掩盖了大国的懦弱阴暗和那位女子的真实命运,野蛮和耻辱均得以自洽。高原苦寒,乡关万里,那位被送出去承担国家命运的年轻女子身心经历了什么,不得而知,后世只有一堆“美丽”的传说裱糊着王权和历史的不堪。吐蕃王国在末代王掀起灭佛运动之后分崩离析,自己也被僧人刺杀。王国再次陷入权力争夺的战乱,战火烧至每一座雪山脚下。其中一位王孙见大厦崩塌,性命难保,带着三位亲信大臣和一百随从逃离火海,向西远走避祸。一路上东躲西藏,几个月后才逐渐不闻厮杀之声。一日攀上一座荒山,人马困顿,物资也所剩无几,年轻的王孙心灰意冷,自觉已经到了死地。只见层层叠叠的山峦如波涛汹涌的黄褐色巨浪,无边无际涌向远方,每一层山浪都有数里高低,而且寸草不生,裸露着灰色,黄色,黑色,棕色,白色的粗粝岩石,恍惚到了远古,到了世界的边缘。变幻莫测的云影在山浪间移来移去,使山浪的涌动忽起忽落,更加迷幻,看久了就会头晕眼花。山体外柔内刚,烈日之下笼罩着一层肃杀和酷热昏茫的光,远远望去如同铜打铁铸的一般。没有路径,更没有生灵,一片自太古留存至今的死亡之地。这里如何能够翻越,又能翻越到哪里去。大臣和随从们也无计可施,面临死地,都是一样的慌张迷惘。后来他们究竟为何又燃起了希望和勇气,经历了多少艰辛和伤亡,已无从知晓。只知道他们最终翻越了那些山,并遇到了一条河流,顺着河流的方向一直往下游走,就走出了荒山,来到了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河谷盆地。盆地开阔,地势平缓,有雪山环绕,有河流交错,有丘陵,有牧场,还有农田,树木茂盛,绿草如茵。对于刚从绝境出来的人来说,眼前的景象简直就是天堂,是可以让一切重生的地方。河谷里生活着一个古老的部落,据说是很早以前从一个更加古老的王国迁徙而来,因为周边荒古群山的遮挡,翻越极其艰难,所以跟外界并无来往,外界也不知晓这个地方的存在,因而得以保全多年。那里农业发达,也适宜放牧,人口众多,街市繁荣。部落的人接纳了王孙一行,给与善待,部落头领甚至把女儿嫁给了王孙作妻,并且生下了三个儿子。新的生活在那片河谷盆地里开始了。王孙带来了当地人没见过的稀奇物品,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带来了更加先进的劳动技术,更重要的是,王孙带来了佛法,他的随从里还有不少僧人以及众多的经卷。数年后,一个新的王国在雪域极西的荒山环护里诞生了,这就是古格王国。曾经艰难翻越的荒山死地,正是它铜打铁铸一般的雄浑艰险,挡住了外部的野心,给年轻的王国提供了发展崛起的机会。那位王孙已经成了国王,他怀着虔诚和勤勉,为王国的兴盛建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让文明得以存续。以后几百年来,历经十几代国王,王国一直繁荣富庶,佛法盛行,文化灿烂,跟外部也有了不少交往。六百年后,古格王国突然间消失了。它像一个泡影失踪在历史的浩渺烟尘里。又三百多年后,有西方探险家到来,才发现了这个隐藏在连绵荒山后的王国,早已是一片废墟。这个王国怎么了?没有一点可靠的线索足以说明真相,考古学家做了大量的研究,结论还是各种猜测。这个据说曾有十万人之众的王国,竟然连一个活着逃出来的人都没有,因为研究人种基因的学者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踪迹。我在网络上查找关于古格的事,查到这里就结束了。联想到前几日在荒原看到的那张丢失了身体的野驴皮,它们到底是被什么恐怖之物吞噬了?如今河谷荒凉,树木罕见,曾经的长坡草甸植被剥落,受风雨侵蚀,沙土流失,形成大片大片堪称奇迹的土林,站在远处望去,如沸腾不止的黄色泥汤,不知何故瞬间凝固,保留住了沸腾的样子。而其中的每一座土林,又像是油脂和蜡做成的建筑或雕像,因为太阳的炙烤,已经熔化的看不清形态。进入到土林深处,则觉得土林是败落的万神殿,曾经辉煌豪迈的骨骼,是失败的冻僵的挤靠在一起的勇士。行走在其中,会被一种巨大的失败氛围击中。分不清是造物的失败,还是人的失败。仔细看每一座土林崖壁上显露的沙土层次,竟然都是一层层水平笔直,可见整个这一带地质都极其稳定,大地一直平和,至少亿万年内从未有过些微的震荡和坍塌。土林里地貌千变万化,奇异神秘,沙坡上偶尔可见某种动物匆匆跑过的足迹,你不会相信这是自然造化,也不相信是人为雕琢,那是谁的意志,又是谁的手笔?土林丛中的悬壁上,有很多古代人居住过的窑洞,以此可以推想出当时河面的高度和宽度。两条干涸的河道交汇处,独立高耸着王国的都城遗址,如一个巨型生物的骨骼,已经严重风化,满身孔洞。在一层层盘旋而上的山崖上,古格人烟熏火燎的生活痕迹还在,破败的围墙还在,僧侣们虔诚礼佛的庙宇还在,庙宇墙上壁画里的神佛菩萨还在微笑,瞪眼,还在孜孜不倦地说法,供养人宽袍大袖的画像还在壁画一角聆听,遗址高处王公大臣议事的殿堂还在,虽然塌了屋顶,但结构还在。站在崖顶可以看见很远,山峦起伏,河流交汇,这里曾是国王独有的视野,现在只有干涸的河谷和凌乱的土林沟壑,不见一点生机。从山顶逃亡的秘密隧道还在,人去哪儿了?由此逃出去了吗?没有答案,如一场突然惊醒的梦。做梦者金蝉脱壳而去,却把梦境留在荒原,任风雨侵蚀。人有参观时间废墟的爱好,古格王朝遗址一经发现,就吸引了大量游客,每年夏季最是热闹,比王国繁荣时还热闹数倍。每日都有来自四面八方,千里万里之外的男女游客,爬上这座小小的城廓,摆出各种恣意的造型,带着征服者胜利的笑,放飞无人机,来跟古国做一次亲密接触,似乎到达了大地的远处,时间的深处,终于摆脱了自身的现实。临崖远眺,遥想一千年前那位王孙的心气,艰难,意志,和他的愿望,不觉心中戚然。失败似乎早已注定,一切重回原点,甚至寂灭。就像他的先辈一样,一切的努力都让大厦轰然倒地时更壮观了一些,为毁灭的大火多添了一根柴火,不管能否接受,在漫长的时间里,都难逃避命运。我突然想到藏地僧人的坛城沙画,用一场耗时耗力的精确表演展示一个真相,繁华无情到极致,到底想表达什么?命运无情,但人的可贵和动人往往就在于不理会高高在上的命运,在命运的碾压下,意志和勇气依然生生不息,如一棵棵小草,试图顶翻石头。不然呢?


旅行
为什么要旅行,为什么要走进不同气质的山川河流,去到不同维度的时间里?旅行者经常会被提问,他一句都答不上来。除了地貌能激荡和呼应人心里的波澜,时间能让人沉思游荡,还有什么一直让人如此着迷,一次次走上更远的旅程?我看过的所有旅行者问答,没有一条回答让我真正认同,我相信回答的人同样言不由衷。因为旅行是身心合一的仪式,可以体验,难以转述。


一个小女孩在挤作一团的羊群身上翻滚玩耍;一个中年男子负手站在稠密的青稞田旁,青稞细长的麦芒迎风飘摆;一位老妇人坐在檐下,手臂僵硬而娴熟地织着毛毯;湖边的小屋旁,四位不同年龄的妇女在打纸牌,把纸牌摔至桌面的力道能砸开一块石头;市场里等待生意的中年人在玩一种用贝壳和铜条作为筹码的游戏,大声呼喝;寂寞的村庄里,一位老年男人站在低矮的门口看雨,把一件完好的皮袄铺在了脚下,阻挡即将漫进房间的泥水;高山上的雨中,一位前去朝圣的人匍匐在泥路,额头灰白,起身又趴下,一步步翻过垭口;山坳里一小块空地上,四位僧人远远相对而坐,用腹部发出的气力震荡胸腔,唱诵经文,空地旁边有湍急的溪水从山谷乱石间流下,诵经的声音和激流的声音在一起混响;大型寺院里的讲解员,一遍一遍给游客讲述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而在一座相对小的寺院,有僧人偷偷卖给我们一块黑色的化石;有几日在荒原北部,沿路经常看到有人牵着一匹或是两匹披着华丽袍子的马,快步行走在荒原,去赶赴比赛;赛马会期间,男女老少汇聚在一处草原,个个都是宽袍大袖,头戴毡帽,足蹬高靴,尊贵体面;冷雨冰雹的荒原某处,一家简陋的温泉小院孤零零建在路边,从外面就能看见冒出的热气,腿脚不好的人寻访而来,泡进池子里,希望走的时候能像其他人一样,把拐杖留下,温泉边已经丢弃着一堆拐杖;在无人区边缘的一个孤寂的检查站,一名黝黑的青年男子一笔一划登记我们的信息,办公桌上放着半盆皱巴巴的牦牛肉和一把小刀,屋子里全是油脂的味道,他仔细嘱咐我们小心开车,前面不远,路况将会变得糟糕;薄暮时分,牧羊人甩出几粒飞石,跟随羊群一起,离开湖泊。
高原亘古,荒凉冷寂,这是生命的背景,也可作生命的尺度。

2023.09.05



相关写作:闫冰:西行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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