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对谈录(刘成瑞、王澈)

文摘   2022-03-23 21:03  

刘成瑞 《春天进行曲》行为现场  2022年1月9日



(王澈:灰色字,刘成瑞:黑色字)



老刮,初六好呀

 

《春天进行曲》项目从1月9日实施到现在快一个月了,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以策划人的身份参与进一个艺术家的个人项目,在策划上是一次尝试和挑战,这首先基于我们的互相信任,看着这个项目从发生到持续,我变成了一个在过程中“策划”的身份,这不同于以往的策划那样有可以参考的方法,也不同于以往那样有安全的心理,再加上这个过程因为我和你身处不同城市,我实际一直处在一个远观的视角,后来一想,其实挺好,因为我们毕竟很熟悉,这倒也是一次拉开距离合作的机会。

 

年前我看了一下你关于手指作品的时间线索,发现其中的时间节点很有意思。1999年16岁的你以灵魂残缺身体不应完整为由,用右手持刀剁下左手小拇指,后制成项链佩戴胸前,直到约十年后的2008年,在澳门意外丢失该项链。两年后的2010年你创作了《寻找手指》作品,通过传单、互联网、海报、口述等形式寻找丢失的指骨,直到约十年后的2019年你的右手小拇指经脉因意外受伤,医治无效永远无法伸直,于两年后的202219日,你用左手切下右手已坏掉的小拇指。切指之后在诊所缝合完毕取药时,却又意外听到医生说她这是第二次遇到切除小拇指的人,第一个人要把断指做成项链。哈哈,像个寓言故事一样,也像你写的小说一样,让我惊奇,但放在你身上我却感受到一定的合理。

 

初六同好啊,澈策

 

其实这个项目你并不是过程中的“策划”身份,而是一开始就介入了。201918号我约你去一趟灵山过一个我们摩羯座的生日,就是想避免掉潜意识中坚定这一年一定会发生的某次我个人的灾难。第二天我在大峡谷站在风中那个“行为”中我脸上抹的血就是从指尖抽取的,因为这一年也是我1999年切指的第二十年,我想有个纪念,仅为自己和手指。当99日,手指意外受伤血流如注时,我是释怀的,觉得等的就是这次事件。你说要来医院看看我,但那时我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然后就是做这个项目之前,一直想不到一个合适的项目名称。因为我不想把这件事做成非常个人化的一件事,而是想找到某种普遍性,比如作为普通人。然后你建议我用昌耀的诗“春天即兴曲”,因为我们这个项目从准备到展览结束都是进行中的,就改成了“春天进行曲”。这是我很感谢的地方,也是默契。话说那本《昌耀诗全集》还是几年前我送给你的。这次展览中选的1001首诗就是201919日—202219日之间的,正好三年。

 

我和手指,确实是一个很完整的故事。当我把双手放到键盘上时,这种对称让我有一种幸福感,从来没有过的。

 

我似乎能想象到你双手放在键盘上对称的效果,这种幸福感应该能让你打出更多有意思的文字。谈到这些诗以及近几年你的短篇、长篇小说,你把写作变成了日课,这些文字在我看来形成了一种可读的故事艺术,大量带有经验记忆、超验现实、命运之爱、冷幽默和真挚情感的故事,在你的文字中达到了平衡,有时候惊叹你的思维和语言如行云流水,似乎成为了一个永远有故事可以写的人,并且文字往往结构完整,真假难辨,你讲述的这个世界和你描述的场景像是亲眼目睹的,而且你是唯一的目睹者。这也是我上面说的为什么这个关于手指的故事放在你身上具有特别的合理性。

 

昌耀的诗集确实是你送我的,你和昌耀在我眼中都是能连续塑造出想象空间的人,所以在考虑这个项目的名字时,我就翻开了他的诗集,这样想来,虽然是一种即兴,也是在长期的进行中必然会发生的一样。

 

对,这几年我是写了不少。诗歌、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给朋友的评论文字。这几天我就在给老张写,通过写来了解一个艺术家朋友和他的艺术脉络。这能挖掘出不少意象,而这些意象紧紧围绕着“故事”。所以,我应该是一个很迷恋也很想讲述故事的人,故事就是观念,就是艺术。就像我们2015年合作的“一轮红日”,准确点说就是完成了一个身体力行的自撰的故事。

 

也许,我送昌耀诗集给你就注定有这样一次“必然”。昌耀是“流放”到青海的大诗人,并在青海跳楼,是悲怆的,但他的诗歌却写出青海人文和地理的双重开阔,怀有深沉的爱。当同时代诗人在写时代和人的关系时,他作为时代的牺牲者,着眼于土地和人,荒原和星空,是孤例。当然,作为长相可疑的汉人,我也是流放者的后裔。我觉得“流放”是我和昌耀的共同宿命,所以“青海”不只是一个省份,也不是故乡,包含了很多寓意。

 

在我认识的朋友里,你是唯一一个让我通过一个人去想象一个地域的人,以至于我前年去青海的时候还用想象去比对现实,也可以说用你的一些视角和观点去看这片地域。在今天谈地域的人越来越多,谈故乡的人也越来越多,城市语境中的大规模内卷让人纷纷逃离,但这些逃离又有明显的概念感,就像在春节里才会谈家乡一样廉价。艺术也变的没什么决绝的力度,苍白无力,随波逐流,这其中缺乏漫长的时间系统,缺乏结实的地理背景,也没有让人可以想象的浪漫和回忆。其实,艺术还是个人的事情,个人的决绝才是公共的,昌耀的“流放”和自我流放让他文字具有悲悯和浪漫的色彩,开阔的意象,你的作品中也有,一轮红日也好,这次春天进行曲也好,关照的现实和创造的时间系统、空间叙事以及与观众形成的互动故事,把看似残酷的穿骨、断指铺在了底下,艺术与现实之间你用身体和思考做了有效处理。

 

对,我童年是在昆仑山东段的青沙山下度过的,那里古时是羌人的牧场,现在汉藏杂居,藏传佛教后弘期的重要古寺离我们村不远,青沙山顶的鄂博就被活佛定名为大光明顶,是汉、回、藏都要朝拜的圣地。壮美的风景,酷烈的生活环境,浓厚的宗教氛围和丰富的神话故事多少培养了我的想象力和一部分性格。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背井离乡,去化隆(回族自治县)县城完成初高中,省城读完大学,去青海湖畔支教,然后北漂。我发现我对这片地域的认识,是靠不停的“逃离”,靠距离。逃离绝不是充满想象的浪漫主义,而极为现实,是基于最普遍苦难的感同身受。昌耀也曾不停的逃离他的故乡,通过参军,报名来大西北拓荒等,这让他具备了认识这块地域的不同于本地诗人的距离。这种距离就是不同文化,不同现实之间感受和比较。所以,我的作品中能出现现实或者残酷的现实很自然,而作品中的浪漫主义气息和与观众互动的和解意向同样来自现实。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以极为普通甚至底层的方式在废墟取下手指的原因,因为在我感知到的现实中包括那些我所知道的非常残酷的存在。至少我可以用我的方式,对这样的现实表达我的在场和尊重,而不是享受“艺术家”的特权在白盒子中当着摄像师和观众的面完成一次表演。


至于艺术作品的时空感和意象的开阔度,有一部分是由作品的准确性和执行的彻底程度决定的。

  

这个作品的现实感确实很强,它让我想到你以前去跟踪一个流浪汉的行为,以及你的移土行为,悲伤等作品,现实是绝望的,但你总能在现实中表达温度、尊重、以及和解。一镜到底的自我视角拍摄让作品显得更个人,也更贴近日常,我曾和你讨论过切指的地点,希望能在一个更开阔更趋向于大心灵的地方实施,但最终你还是选择这个废弃的房子中,我现在能感觉到你需要的一种底层语言,区别于一轮红日或是异教徒那种神性意志。对于现实切身的体会或者我们都具有的底层共性,让切指的过程变得非常平静,咯嘣一声,在那个空间里还是显得炸耳,但你作为一个优秀的行为艺术家不得不说你强大的控制能力,滴撒在纸上的血滴有点美,废墟变得有灵气了,这或许就是一种底层的浪漫。沿路的几次弹奏我在看的过程中险些绷不住,悲壮的现实感还是表现的很到位,一次弹奏在河流,有绵延不绝的意向,一次弹奏在车流,有川流不息的感觉,我喜欢那个买烟的镜头,日常的不能再朴素,让整个过程显得平静的不能再平静。凛冽的现实平静的过。

 

时间真快,流浪汉那个作品叫《巴神》,17年前的作品了。我跟踪了他半年多,他只会说一句话:我是巴神(音)。记忆最深的还是冬天的深夜我俩并肩坐在马路牙子上烤烧烤店倒在街边的残灰的情景,那时候我头发长,还不喜欢洗,有点像他兄弟。但即使是深夜,也不只是我们两个人,有路过的人给我们扔烟,也有酒醉的人一边骂我们一边递啤酒,还有保安驱赶我们,赶不走就让我们进门房,给我们倒热水,骂骂咧咧的,他怕我们冻死。像一个舞台,很冰冷现实,也很温暖魔幻。这对当时还在“象牙塔”中的我冲击挺大,感觉到有另一个“塔”在现实深处。这次的进行曲就有点想去接近这个塔,包含一个普通人要完成一件事的全部现实和意象。通过观察,发现我居住地的周围就很“折叠”,后面是半荒废的蟹岛度假村,前面是作品开始的郁金香花园,左边有奥特莱斯,右边一部分是拆迁废墟,另一部分是正在盖高层社区的建筑工地。然后,我以我家和诊所为距离设计了一条环形路线,有高端社区、废墟、河流、树林、坟墓、仿古建筑、博物馆……最后以回家脸部门禁开门作为整个影片的结束。买烟的环节其实也是之前预设好的,包括买什么烟,打火机要什么颜色,我把整个现实(公共场域)作为作品的发生场,并尽最大可能准确。从影片也能看出来,除了切下来后的那几分钟有点懵之外,我个人的状态一直是很平静,甚至欢快的。现实“现实”到极处时,就会有浪漫泛出来,要不然太悲苦了。

 

“现实”往往就是一件好作品,但现实的底色毕竟是悲苦的,在悲苦的现实中展示一次微笑,确实很迷人,你创作了《悲伤》这件作品后,我感觉悲伤才是一种高级情绪,有一种近神的稳定性和普世性,也更代表一种现实情绪。悲伤点好,能产生真实的共情能力,能在和现实摩擦时显得决绝不暧昧。其实能把现实表现准确和把现实故事讲好的人都最不现实,甚至有点理想主义。这次在蔡锦空间的诗歌互动过程中,络绎不绝的人专程爬上五楼来“收藏”一首和你共同签名的诗,你会递上一瓶水,观众有时候会回赠烟、水果、酒甚至皮衣啥的,这种由赠诗开启的“半个礼物”式的互动方式,其实成为了陌生人参与你作品的一种方式,在与他们互动的过程中,其实作品也生成或是延展在其中,对应你个人的断指行为,现实与超越现实的温度与情感折叠在一起,其中的真实、互补、撕裂感让作品变得更辽阔。我想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次更新的在现实层面创作的实践,所以一开头的时候我认为我的策划参与到了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过程中,其实从你个人断指行为到在蔡锦空间的诗歌互动共同完成着整个春天进行曲的项目,在一种极其现实和日常以及朴素的交流中完成。这种互动的方式在你的《一轮红日》和《十年》中也能找到关联。

 

“现实”是能感同身受的,尤其现在,各种很糟糕的现实,没办法装作看不见。很愤怒,但没有通道去消化,无力,绝望,悲伤。《悲伤》那件作品中我把眼睛缝起来展现一次笑容,在现实中也只能把眼睛缝起来,嘴巴缝起来展现一次笑容。而且,我们一直不在事件之外,不是旁观者,是承受者,所有不幸的人所承受的我们都在承受。展览中的互动环节是很自然的,可能因为我跟自己相处的时间太多了,见到别的人就会很有礼貌。比如观众爬上五楼来到展厅读诗,我会有点小感动,递上一瓶农夫山泉表达一下友好。后来慕名而来的观众太多了,水就只能递给读诗时间比较长的观众。我尽量主动导览,复印,签名,做一个称职的“服务员”,让来看展览的每一个迷人的个体只要愿意就能参与进来。这就是你说的“互动”,也是参与,共同完成一件事情,创造一段记忆,并留下证据。比如这次展览中的诗稿;《一轮红日》中的石头;《十年》中的照片和头发。在编辑诗歌档案那两条公众号的时候,因为量大,排版非常费劲,我不停的反问自己,好好的艺术家写这么多诗干么,除了我是真的喜欢写,还有就是手指坏掉这三年我不释怀,想不停的表达,不能做作品就写诗写小说,使劲压榨自己。断指了就好了,也真的好了,现在很平静,残指的疤也掉了,哪天擀个饺子皮玩玩。至于那些诗,展厅有近300个签名,寄出去1600多首,学生和武汉的观众包邮之外,其他都是到付。我相信,他们也是因为喜欢。有喜欢就好,能治愈一点悲伤。

 

学生包邮能理解,武汉包邮是什么情况呢?对于邀请“迷人的个体”参与你的创作这种方式非常朴素且具有开阔感,这种方式能有效的将艺术与社会不同群体对接产生交流,交流过程最重要的是能够感受到人们对于艺术的观看角度和理解方式,去年我在广东地区发起了一个“观众策展”的项目,参与的25个广东地区的人以策展的角度表达了他们对当下的艺术作品、策展角色、美术馆功能的理解,今天的观众不太喜欢从艺术家创作理念或者策展人策展脉络上被动获得理解,更多的时候表现出了强大的主观性,并且不同地域因为语境不一样也造成结果的不同。我俩也算一起去过不少地方,明白不同地域因为差异造成的生动性是非常迷人的,不同的地域就像你说的不同“迷人的个体”,做创作也好,做策展也好,经常能从现实层面非常真实有差异的角度表达才能有力度,这种力度常常是真实的去行走感受或与人互动交流中感受到的,不像今天的媒体让我们迷茫那样,人们被动地在不同媒体中陷入深深的焦虑和悲伤,媒体在今天也变得不再真实或公正,这背后必然有利益的选择,我看到很多利用人们悲悯或愤怒的报道,底下开放的打赏使得悲惨故事被再一次消费,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变成了承受者,所以对于现实的判断我们也只能在现实层面的创作中表达和回应,这种现实一定是我们亲身经历过的现实,你在展览的期间,每天去蔡锦空间做导览、签名、和观众聊天等,这种让创作从自己到观众的过程就很真实,最近和来看展的人有没有新故事?

 

疫情期间武汉是最牵挂的城市么,苦难深重,正好借这个机会表达一下,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我说“迷人的个体”有点煽情了,可能因为是陌生人,他们的故事对我而言是闭合的,而我借由艺术的开放度,为他们打开了一点空间,因为这点空间,他们慕名而来,所以有些感动,况且作为身体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迷人的部分。要知道蔡锦空间没有门牌,也没有导航定位,还得爬上五层楼,这对不少观众是个障碍,“春天进行曲”却得益于这个障碍,使我和观众的交流成为可能。

 

当我们把展览做出来,观众看展多数情况下是“观众策展”。我发现大部分观众并不在意艺术家在表达什么,而是自己要从展览中得到什么。就像不少观众并不在意诗的内容,而很看重诗歌编号对自己的意义;也有的观众进入展厅蒙头挑诗,根本没发现视频的存在;还有的观众只是把展览现场当成一个景观或背景,自己成为主角,各种拍照。如果现实是一个巨大的展览现场,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在索取自己想要的,面对苦难的时候也是。有人用约架来取悦一场战争,也有无数的公众号靠赚取打赏来表达正义和立场。但作为现实的一部分,不能说他们没有输出价值,社会需要各种形式的发声。

 

昨天一位观众要给我写首诗,说要把展览现场1001首诗歌变成1002首。他还真写了一首,只是我给他的稿纸是第1001首诗歌的空白页面。他是少数很明确我这个展览是“行为艺术”的观众。

  

断指泡酒请大家在现场喝也是这个项目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有一种割肉款友的豪气,这几年观察到你喝的酒跟写的字一样多,喝进去的酒都变成了文字吐出来,酒把现实沉淀的更扎实,偶尔还是能催化出那种骄傲感,你把酒喝得稳定的很,跟呼吸一样,让人嫉妒,只是现在喝了酒睡的有点多,哈哈,想听听你聊酒。


哈哈,断指泡酒是临时起意,我对福尔马林有比较排斥,酒是最好的液体了,但没想到现场有朋友想喝。我比较开放,有人愿意喝,就给他满上。后来有观众在网上看到,专门到空间来喝,觉得作品有点“暗黑”了,这可不是作品的一部分,所以等喝掉半斤多泡酒后,我把手指取出来在诗稿上逐个按上了绿色的指印,然后拿回家冻在冰箱了。对酒,我说的,夸的,喝的,已经够多了,但是最近我还想着要不要少喝一点,每天在身体中注入太多酒精不好意思,也有点担心突然喝不动了,也就是为了持续的喝为了喝更多可能得控制一下。我说过对于酒来说,人是过客。所以,对酒,我应该不是热爱,是虔诚。我是不愿意品酒或挑酒,是酒就行,不为别的,为了醉。醉有各种层次,每一个层次中都富含维生素维他命ad钙之类的,这个一段话写不完,要写就得写个长篇小说:太阳升起后,主人公查理把自己的痛苦和绝望泡在酒海深处,把平静和愉快铺满海面,然后背上弓箭上山打猎,太阳落入海平面前他就会回来,把滴血的猎物扔进酒海,喂养善良的鲨鱼。其实,查理杀死的猎物并不是野生动物,是各种野生的自己。但是有一天……





2022年2月6日——3月19日





行为影像视频截图


《春天进行曲》,90分钟,16:9,4k
1月9日作品起始地郁金香花园和交通工具


拆迁废墟


废墟断指现场


废墟“弹奏”现场


春天进行曲-河,2分48秒,16:9,4k
背景音乐:杜那耶夫斯基(苏联)的《春天进行曲》,1947


为路边的坟墓献花


诊所


诊所


春天进行曲-桥,2分52秒,16:9,4k
背景音乐:杜那耶夫斯基(苏联)的《春天进行曲》,1947



废墟旁正在兴建的楼群


“蔡锦空间”展览现场












王澈收藏刘成瑞第172首诗











莽原wildlands
一个漫长的艺术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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