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9月14日12:06 黑虎羌寨
岷江是一条河。
河因地势的不断降落得以流淌,地势的落差越大,水流会越湍急;如果河床是泥沙质地,河面一般会深沉柔和,如果是大石堆摊,就会浪花飞溅,水声震人心魄。河两岸的山脉经过亿万年的角力和对峙,挤压出一条紧张扭曲的缝隙,让河有机可乘,勾出自己的路径和曲线。同时,无论从哪里发源的河流,都难以抵抗那神秘的引力,没日没夜一刻不停地奔向遥远的低谷,这就是河的命运。
九月里,我和刘成瑞参加了由明天文化和艺琅国际共同主办,王澈策划的“走岷江”艺术考察和驻留活动,我们从成都出发,沿着岷江往源头走,一路上停停看看。岷江在陡峭的峡谷里穿行,时宽时窄,庞大凶恶的山压迫过来,堵着人的呼吸,公路紧贴着河床,引导人尽快通过。沿着岷江两岸,串连着许多小小的村寨和县城,在背后大山的映衬下显得非常脆弱易碎。王澈指着头顶高入云端的山,说上面有一个羌族人的村庄,叫萝卜寨,羌人历史上有过几次被整村屠杀和驱赶的事,所以他们为了避祸生存越退越深,越退越高,高到云端,所以今天羌族有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云上的民族”。萝卜寨在08年的地震里死了很多人,石片和黄泥砌成的房舍大部分坍塌了,幸存下来的人在更高的地方建了新的寨子接着生活,又把废弃了的老寨修缮一番,供人观光旅游,所以现在的新寨子里好多人家都开设旅馆和农家乐。我去老寨里走了一圈,是一座空的寨子,只有三个人在一个房顶上修什么东西,偶尔发出一点动静,再无别的声响。家家的门都开着,像敞开的胸膛。我可以推开每一扇门,里面是打扫干净的废墟,低矮的院墙外,干净无人的小巷曲折分岔,引向一户户曾经的人家,我轻轻地走过,尽量没有打扰。
回到山底,岷江还在奔淌。我们继续沿河往上,过了茂县就是松潘,松潘是一座古老的城,在一片难得的相对开阔的河谷里,千百年前的人筑起了这座城,城墙基本完好,岷江从城里穿进来又出去。夜晚的广场上,好几个民族的男女在一起跳着藏族的舞蹈,连成一个大大的圈。在城门口,被粮食酒喝醉的我们站在桥上,桥下一片漆黑,听见岷江逃命一般溃流。
源头已不远。感觉到海拔明显抬高时,气温降了下来,山势开始缓和,河水逐渐变窄,直到可以轻松跳过去。源头是一片布满红柳灌木的滩涂,变小了的岷江就在其间出没。草丛里不时散落着一些动物的骨骼,有牛也有羊,还有牧人生火熏黑的石头。这个地方天气变化莫测,刚刚还是大太阳晃眼,突然乌云掩来,劈头盖脸的冰雹砸下,赶紧掏出雨衣穿上,云已散去,一道艳丽的彩虹跨在眼前。目力所及,源头的源头是从西北方向一个交错的峡谷里来,峡谷由浓密的云雾锁着,我们没有进去,我打开一瓶酒,注进了岷江里。
然后顺流而下。在茂县我们喝了一场酒后,刘成瑞去了汶川,我留在了岷江一个无名支流深处的黑虎羌寨,我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记得好几年前某次在飞机上翻看杂志,正好有篇文章写黑虎羌寨,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据说在明末清初,当地有位青年带领族人退到高山上抵抗入侵和屠杀,后来战死,当地人尊他为黑虎将军,世代祭祀,女人们头上戴白帕,叫做万年孝。羌人们到现在还保留着很多习俗和歌谣,是一个隐忍而又执着的民族。在寨子里走时能看到不少以前留下来的用以防御的石头碉楼,像一座座蛮荒的化石,不断提示着他们艰难的历史,而遇到的每一个人,又都是非常的和善腼腆。山路非常陡峭,零星散落着一些人家和庄稼,环境的艰辛突兀着生存意志的质感。
云雾缭绕的高处没有一点声音,我和王澈拜访了几户人家,一起站在崖边上抽烟。家主人请我们到厨房做客,在火塘边喝茶,谷底涌上来的湿气需要火塘里常年生着火来驱散,柴火潮湿,腾着青烟,凑向柴心吹几口气,火就会旺一些。
农历八月十五是中秋,我邀请寨子里的人们在谷底的河边喝酒,生火唱歌。河水在边上流淌,月亮在云中出没。喝了酒人会高兴,何况是月圆之夜。
我被羌人的厨房深深吸引:石头垒砌的厨房,可以做饭的厨房,可以围着火塘叙话的厨房,火塘里随时煨着土豆的厨房,墙上挂着弯刃柴刀的厨房,木头屋顶被常年烧着的柴火熏成沥青般黝黑的厨房,挂着乌黑的熏肉的厨房,幽幽的天窗把微光洒在冒起的青烟上的厨房,久远包浆的桌凳把白碗衬的玉一样发亮的厨房,寂寞昏暗如墓穴般的厨房。
厨房是答案,也是现场,是生活和养育。羌人的厨房不仅仅是用来做饭,它还是待客的地方,它的功能和结构包含了生存的全部信息。每家都拥有一间厨房。我决定要在厨房里画画,一笔一笔描绘这昏暗,在昏暗里一笔一笔触摸每一个形体的边缘,借助着悄无声息的光,尽力理解每一个物件。我表达了我的愿望,户主人和气地把我接纳进他们的厨房,和我互换香烟,抱柴来燃起火塘,煨上土豆,聊上几句农事天气就悄然退出,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深陷这昏暗,我像在黑暗中摸索一样描绘着眼睛能辨清的一些物什,门被风吹动,有微光进来,某个器皿的边口在发着默默的高光。
到了做饭时间,我从厨房出来,待人家饭后,我再把画布和颜料搬进厨房,等眼睛适应光线后,再在画布上搭建连接。时而搬出,时而挪近,暗处的事物需要仔细辨认,难以辨认的归于昏暗。
我一共画了十二幅画,这些画在我回成都以及到北京还在反复地画,很多细节都遗失不见了,记忆和当时的感受逐渐变化成了一层半透明的背景,而我却通过反复描画,无限掉进了一片质地不明的昏暗里。
我为这些画取名叫《黑虎》,蕴蓄安然和凶猛。羌人厨房里的昏暗连接了我自己内心隐秘久远的空格,后来我所画的,已分不清是羌人厨房里的昏暗,还是我自己心里的昏暗。这是不可期的相遇,有一种放虎归山的感觉。
岷江水不停流,是为记。
2016.12
《明月》
《明月》是闫冰2016年9月15日在黑虎羌寨的一次行动
九月里走岷江,来在上游一条无名支流深处的黑虎羌寨,时值农历八月十五,我以明月为因,邀请人们喝酒,同欢共醉,是为记。
《黑虎》
• 《黑虎 No.1》 / 布面油画 / 80×60cm / 2016
• 《黑虎 No.2》 / 布面油画 / 90×120cm / 2016
• 《黑虎 No.3》 / 布面油画 / 60×80cm / 2016
• 《黑虎 No.4》 / 布面油画 / 90×120cm / 2016
• 《黑虎 No.5》 / 布面油画 / 60×80cm / 2016
• 《黑虎 No.6》 / 布面油画 / 40×50cm / 2016
• 《黑虎 No.7》 / 布面油画 / 90×120cm / 2016
• 《黑虎 No.8》 / 布面油画 / 80×60cm / 2016
• 《黑虎 No.9》 / 布面油画 / 90×120cm / 2016
• 《黑虎 No.10》 / 布面油画 / 50×40cm / 2016
• 《黑虎 No.11》 / 布面油画 / 40×50cm / 2016
• 《黑虎 No.12》 / 布面油画 / 40×50cm / 2016
《明月》、《黑虎》是闫冰参加王澈策划的《绵绵若存—走岷江》(2016-2017)项目第三期所做,该项目由明天文化&艺琅国际主办,《明月》视频拍摄和剪辑分别为吴一昊和聂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