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羽婷:在烈日的高架上走路

文摘   2024-01-20 09:07   北京  
 2023年12月15日,马来西亚,吉隆坡,Al Bukhari清真寺附近

试图回顾我这二十多天在东南亚的旅程是一件比我想象中还要困难的事情——很多在场的瞬间,与诸多人物和空间初次相逢,瞬即产生刻骨铭心的纠缠或者错位,这种强烈性似乎无法用语言,更不要说理论去进行恰如其分的转述。

这里对我的第一次猛击开始在刚到马来西亚的第二天午后。我不自量力,试图从吉隆坡的茨厂街跋涉到高架桥对岸的中山楼。走到围绕着摩天大楼Merdeka 118和国家体育场的宽阔车道上,附近的华文独中、泰米尔教会学校和公立中学纷纷放学,不同肤色、制服和年纪的孩子们从门口涌出,没走几步路,他们立刻换上各自的摩托、私家车或者轻轨,消失在街面,留我一人独自走上旁边的人行天桥。此时正好是Al Bukhari清真寺的祷告时间,我又突然被众多男信众们裹挟着向前移动,桥下是贩卖小商品和食物的摊贩,她们有的抱着孩子席地而坐。诵经塔广播里的古兰经布道悠长而深邃,大桥下油锅里鸡腿炸得噼里啪啦,它们同时进入我的鼻孔、眼睛和耳朵。一时间,我甚至不知道该看向何处,不知道应该首先识别什么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随香味直接下桥点单。
在非常不适合步行的东南亚,我意外地倚赖着如此立体又朴素的方式,给我这个被单一文化所哺育而逐渐懒惰的大脑兴奋剂般的一顿感官的猛冲。从此刻开始,每一天我都将面对类似的时刻——波动强烈的情绪像额头上不会消失的汗珠频频冒出,密密麻麻如针脚一样坠入钉在我的心上:喜悦、惊惧、困惑、爱欲和悲伤,越积越多,几乎要将人完全吞没。在优渥且擅于自我封闭的长三角城市生活得太久,这里高强度的雨水、日晒以及山海之风涌入、渗透甚至削割着我的五官和肉体。在汗流浃背的湿热里,我原本所仰仗着的,那些个薄弱而精致的思想基础也被永久地动摇。

2023年12月19日,马来西亚,吉隆坡,学林书局 

和理论贴身摩擦,并最终绕它走过

我充分地甚至有点过头地明白,移民、殖民和离散并非多少新鲜的语汇和话题。在我所生活的这个貌似牢不可破的古老大陆里,它和现实的关系始终很生分,是书本里早已疏远的纸上理论。到了这里,这些词开始与我身体之间发生火星四溅的冲杀奔突。以前用来催眠的,王德威讲南洋华语语系(sinophone)温文尔雅的上课视频,从听得昏头的学术语汇摇身一变,变成了我去理解此处日常现实的唯一算是有点熟悉的拐杖,变成我需要首先理解才能点单的饭(nasi lemak)和饼(roti canai),变成香火旺盛的佛道庙宇、瓷砖地面一尘不染的地方会馆、抢眼又芬芳的印度教寺庙,也变成网约车司机们林林总总的闽南语名字。即便是在每个貌似属于同个知识系统的博物馆和美术馆,遇到难以理解和发音的拉丁字母名词——可能是一种衣服、一个区域或者一种水果,我和chatgpt开展几个来回的对话才能勉强弄懂个大概。这是一种开心的溃败。
擦枪走火的经验实在是不胜枚举,比如我不可置信地在一堆南亚面孔人开的电讯商店里寻找学林书局狭小的招牌;比如在马六甲的第一晚,我被各类震耳欲聋的彩色花车席卷而过而失去方向感;也比如我在马来西亚设计档案馆里问了主理人几个关于穆斯林女性主义的唐突问题之后,我们彼此沉默,窗外突降轰隆的暴雨,湿气弥漫了整个房间;还比如,我在槟城《城视报》编辑推荐下去影院看了《富都青年》,没想到“富都”就是我前几天在晚高峰时戴着口罩背着登山包气喘吁吁地爬梯换乘的、那个臭乎乎的车站Pudu——这是吉隆坡外来劳工的生活大本营。也比如,我刚参加完国家电讯博物馆里的关于数码艺术和未来感的展览开幕式之后,在拐个弯的街角,在雨后的骑楼地面上坦然地躺卧着不同种族的已然熟睡的街友。
我自以为坚韧的神经在马来西亚半岛遭遇了可能是此生最强的张力,每天晚上,我都不得不在处理这种张力中忐忑又疲惫地入睡。说是“处理”,并非是将它潦草地拉平,而只是让它将将塞进我用竹子搭就的,那个松垮到几近摇摇欲坠的思想框架里。随着旅途往后,新的体验继续大量涌入,这样囫囵塞法显然已经不再适用。更多时候,是新的语汇发现了我,并被贪心的我匆匆抓走,放在心上。说实话,这个过程有点让我上瘾。
在曼谷有一晚,我去拜访朋友的空间inappropriate bookclub,这里离繁忙的湄南河和新晋的购物圣地iconsiam并不算远,但是全然是另种社区的面貌。我们喝了几罐啤酒,她掰着指头和我数着现在曼谷仅存的几家非盈利艺术机构:两只手都没有用完。在不容乐观的审查和相关制度下,泰国本地激进的当代艺术生产也面临着不小的困境。在出版和实践上,他们关注问题包括方言写作、城市士绅化困局、美术学院之外的集体生产,他们今年的计划是制作Stephen Wright所编的Toward a Lexicon of Usership的泰语版本和写作——是的,摒弃那些不再适用的,暗含暴力的陈俗词汇,去发明一些书写艺术的新语言,这在泰国必然不很容易,好像在一条显而易见的黑暗隧道里依然继续向前行驶,并且抱有足够大的决心和强劲的省察,我觉得振奋。
刚到清道的中午,我们开车上到傈僳族人开的一家山顶餐厅吃饭。老板穿一双人字拖,带我们参观餐厅背后他们自己植被丰富的山林、给外国游客精心打造的观景露营地、养殖的乌鸡和竹林深处的涨起水来的汹涌溪流,他的父辈从云南来到泰国,他也和本地人结婚,并皈依了天主教。在此之后,我常常在清道的酒吧、派对或者别人口中听到各种我完全未曾了解的民族和部落的名字,并且从短暂的对话里浅浅得知他们家族在高地复杂的迁徙史。泰北的山地民族之多让我继续无知和愧疚,可能没有比这里更合适讨论斯科特的佐米亚(zomia)的地方了。
在马六甲的有天早上,我从青旅走去隔壁街区的洗衣店。路过一家无人看守的慈善商店,最靠街边的一摊破布织物上挂着“take one for free”的纸板,我随意从中翻出一个花朵图样的尼龙袋,刚好用来装我这捧被汗水浸湿的脏衣服。坐在店门外的长椅上,我一边吃麦当劳,一边等它们洗完。三十分钟里,穆斯林、印度人和华人面孔不断从我身边进出,他们有的开车,有的喝着橙汁走路,有的带着孩子。街对面殖民时期的彩色建筑外墙已经剥落,很多商铺还没有开门,海鸥在路上飞得张牙舞爪。经营洗衣店的华人大叔试图用不太流利的中文向我搭话,听着洗衣机和烘干机的不间断运作的声音,我在那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从容。至少在那一刻,我逃开了任何语言。

2023年12月17日,马六甲,马六甲海峡清真寺对面

头晕目眩的诸种边境
在去年之前,我可能只有在申根区坐flixbus穿过各国边境的体验。除了突然换了语言的高速路牌之外,跨国的体感很微弱。在去年九月去到朝韩非军事区(DMZ)之后,我第一次有了边境是如何被建构的身体经验。在这次旅途里,从南到北,我不自觉地来到或者穿越东南亚各国的边境线。它们一部分地实体化了我时常所感到的奇异张力,但也让我更头晕——比想象中更为开阔的海峡、损耗而嘈杂的高速公路、交汇处的平缓土黄色河流,它们真的是那条鼎鼎有名的国境线吗?在谷歌地图定位和肉眼所见之间,我常常迟疑和徘徊。
马六甲海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
在地理课本和无人机视角下无比显赫的马六甲海峡从马六甲城看上去实际上看起来不多少繁盛,人工岛上几近是度假酒店和住宅的烂尾楼,甚至有些荒凉。正在翻修的海上清真寺是最好的观景位,但只开给信众,我只能从旁边的造船厂荒地取道。日落时分,堤坝上逐渐坐满了和我一样被隔壁拒绝的游客。
从槟城到合艾,马来西亚-泰国
从槟城到泰南的边境城市合艾,我特意选择由陆路穿过两国国境线,这是在简体中文的互联网世界几乎搜不太到经验的未知之旅,极大可能是我自讨苦吃。坐上一辆感觉将超核定人数的疾驰小巴,操着泰语的叔爷阿姨让我仿佛已经来到泰国的飞地。在五个多小时的旅程里,随行的哥们在粤语、普通话、英语、泰语和马来语之间丝滑地切换。一路向北,开始时的紧张与不安逐渐在昏睡中消退,快到边境的餐厅和免税店比高速服务区还要现代而舒适,在飞速旋转巨大的吊扇下,人们懒散地躺着消磨时间,司机抽了一根又一根香烟,完全没有赶路的心态。后来我知道,合艾相对低廉的物价让很多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人前往短途消费,夜市上的按摩、美甲和女装档口,成为中文旅游攻略上最常提及,也几乎是唯一提及的内容。
在清盛,泰国-老挝-缅甸
再往北走,去到在泰北边境的泰国双年展,在很多朋友的善意建议下,我们租了一辆车,以便在各个相距甚远的展场之间穿行。这辆老款的丰田车只能听收音机和碟片,在烈日之下行路,无法理解的泰语音乐温柔似水,让副驾的我常常进入昏沉迷梦。公路两旁常常是水稻田、芭蕉丛林和迅疾驶过的载人卡车,这让三天的观展行程首先地变成了一场错位的公路旅行。在纯净到夺目的自然山野之下,高棉佛塔遗址、兰纳王国精彩的木构建筑和兀然耸立的巨型佛教雕塑也让人晃神,放在一旁的装置作品本身反倒成为宗教或者王权谦恭的注脚。在清盛一侧的湄公河边,最显眼的是对岸老挝经济特区令人瞠目驻足的林立高楼和高调赌场。泰国这侧的金三角公园游人络绎,河风和煦,镀金色的佛像在不锈钢龙船上熠熠放光。与此相比,Navin Rawanchaikul的宝莱坞式的广告牌画作就显得没那么瞩目,和周边尺寸相似的游船广告牌、厕所标识铁板混合在一起,有种“边境风情美,民族大团结”的奇异效果。
我很钟爱的阿彼察邦的作品单独展在清盛田野里一座废弃的紫色和绿色木头小学校舍里面。贴在门口的课程表已经褪色,几个窗帘装置鬼魅一般开合,显露出后面白板上的板书,窗外刺眼的阳光和虫鸣很难说不是此件作品的一部分。在另两间暗室里的影像Solarium,双面玻璃投影出悬浮游离的多个眼球,被剖去双目的男人伸出双手,与观者的身影不时叠合,供人坐下的排排红色塑料椅好像是神秘主义的实体对话框。几乎只在里面站了一分多钟,我好像开悟式地意识到,那些我曾经在狭小的电脑屏幕上看得昏昏欲睡又不知为何喜欢的他的电影,以某种作者在场亲笔签名的方式降临在了此地里。看完出来去洗手间,两部大音响被丢在房屋一角,年轻的男孩们站在一旁抽烟闲聊,好像是为了明天露天的影像放映做声音调试。虽然音量大得让人震惊,但却仿佛是他电影里所弥散出的迷梦和呓语。
边境被附着的那些,诸如依旧紧张的意识形态、血泪的战争史和诸多想象中的人民之苦楚,我当然知道它们并不会直接铺在某条国境线上供人悲悯和观看。但在国界处人们日常的移动和劳作里,依然有让我感到困惑的平滑和泰然,以及仿佛意味深长的缓慢步履。在遭遇信仰之强光频频照射之下,也有隐微的不安从心里滋生,这种不安时常让我头晕目眩。

 

2023年12月31日,泰国,清道,天然温泉 

发梦的段落

 

摩的
人穿得少的时候,裸露的皮肤和空气、和迎面走过来的陌生人,和踩下去的街道直接发生着关系。忘记从哪一天开始,我几乎每天在泰国都打摩的,曼谷的司机脾气火爆但身手灵活,清迈的师傅温柔谦让。紧抓住后座的铁杆,我就好像已经把命全然交给这些寡言敏锐的男女。在高架桥、车与车之间的缝隙、宽阔的大路和树丛里穿行时,热乎的强风把我的耳环吹得乒铃乓啷,我由衷地感觉自己在和这个世界正面交手。

 

声音
到东南亚的第二天,我就取下了我的降噪耳机,这个我曾在城市生活中进行自我保护的屏障在这里显得有些多余。在武吉免登,无数块电子屏与街头朋克摇滚乐交缠,红色的RKL列车从人们的头顶驶过;在合艾,穿校服的学生在夜市弹琴唱歌;在曼谷的鼎鼎大名的Siam站,圣诞庆典音乐从下方的广场昼夜不停地传出;在清道,泰国朋友把蓝牙音箱挂在大树上,播放着本地时髦的电子和氛围音乐,在阴天的日落时分,我们围在一块躺着沉默,偶尔有巨型的叶片径直掉在我们的身体上,发出迷人的声响。跨年夜那天,在清道的派对像一个即兴而起的乌托邦。古筝和电子乐在篝火旁边辉映成新的节拍,不同语言的问候和谈话在闪耀的星空下面交错,外向的村长和村里人不停给我们倒上自家酿的蜂蜜红酒,配上刚杀现烤的猪羊肉,滋味翩然。
在双年展的展场Mae Fah Luang公园,也有两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声音时空。在高大的柚木所构建的气派的展示大厅里,阮纯诗小巧的声音装置们藏在各件精致展品的背后,流经清孔县的湄公河流频率实时传输成叮咚玲珑的打击乐,赤脚进入,空间里再无其他声响。Tarek Atoui用水流、竹子和陶罐在通透的下沉地面中构成让人冥思的空间韵律,但是一旦走出凉棚,池塘的虫鸣、飞鸟和水流声音立刻灌入耳朵。即便是人工园林,但纯透了的自然境界实在是无比强势,我仿佛是受到森林中的巫灵召唤一样,离开精巧的艺术家装置飞奔出去,直接躺在了池塘边。
公园
在合艾的晚间暴走,我意外路过城市中心一个灯光昏暗的亲水公园。人们从夜市摊贩那儿买好食物,坐在宽阔的台阶休息交谈,也有人直接从容卧在栏杆上,我情不自禁地直接加入了他们。
在槟城,市民公园和植物园几乎连在一起,藏在最里面的公共游泳池热闹非凡。
在清道,本地人会坐着皮卡,开着摩托浩浩荡荡地来这个天然温泉洗澡。浓重的硫磺味和椰子水的香气同时氤氲在空气里,在各个滚烫的桶里交替浸泡一会儿,有些人会直接跳进旁边的冰凉溪水里冲凉洗澡。与此同时,温驯的水牛在下游安静地喝水,很难不会感到一种前现代的田园式浪漫。
在越南,结尾
胡志明市是我此次旅程的最后一站。去机场前的4个小时,我对着拥堵的早高峰街道而坐,用最大程度的微笑和翻译器向店主要了一杯加浓黑咖啡,一口闷了半杯,感觉嗓子都被清理了一遍。最后一次坐上开往市中心的摩的,我试图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快速认识这个新的国家和这座城市。法国人做的城市公园里规整地遍布高耸的热带乔木,社会主义图像和建筑在绿影里紧密交织,穿着传统服饰的漂亮女孩们拿着假花在咖啡馆跟前拍照,越战博物馆里满是苦闷的白人。这种久违而奇异的熟悉感让我确信,这里可能确实是我此行最准确的过渡之地。
以好奇心为某种粗糙攀援之绳索,我感觉自己这二十多天好像在磕碰着膝盖和前额,赤裸地走在赤道满是尘烟的高架桥上。这其中竟然有一种隐秘的快感,我无法清晰地说明。

2024.1.17


2023年12月22日,泰国,合艾,慈善寺 

2024年1月3日,泰国,清盛,帕萨寺

2024年1月3日,泰国,清盛,湄公河旁 

2024年1月8日,越南,胡志明市

黄羽婷在泰国清迈火车站





莽原wildlands
一个漫长的艺术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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