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珠2》 哈内姆勒 硫化钡 150×100cm 2020
2020年10月郑江回到家乡开启了《地珠》作品的创作,这是他在家乡连续创作的第五个年头,问及他为什么会转向家乡进行创作时,郑江讲到与父亲的一次意外受伤有关,父亲的受伤使他对父亲的理解发生了变化,进而延伸到自己重新思索与这片土地的关联,以及自身属于其中的自然和地域的问题。
2018年9月郑江邀我去他的家乡浙江缙云县五云镇走走,其中对于“石下”一带的废弃采石场印象深刻,这一带也正是郑江这些年创作的主要实施地。这些废弃的采石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处于开采的鼎盛时期,郑江的父亲、爷爷以及家族其他人都在此开采过凝灰岩。凝灰岩是缙云一带主要开采的石料,是当地人生活离不开的常用品,如今也还能看到凝灰岩石砌筑的房屋,铺成的街道以及打造的水槽、棺材等日常用品。八十年代出生的郑江对于当年热闹的开采场景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印象包含着人类在开发自然资源时的旺盛情绪,也包含了父母等上辈人强壮的力量。大约在九十年代末开采石料逐渐从这一带消失,从而留下众多奇形、壮观的洞窟,这些洞窟形似常见的溶洞,有的狭长深入山体、有的空旷开阔震撼、有的曲径转环秘密、有的色彩幽幽幻视,几十年来废弃在山间的这些窟洞被自然不断包浆,积水成潭、山气抚绕,留存的开采痕迹近于故事的形式叙述着一些事件和场景,也在那些整齐的开凿细节上看到生活在此自然环境中的人跟这里环境的关系。
9月的缙云县还是夏季,山间植被茂盛,已经被禁止进入的洞窟地带几乎是无路的荒野环绕,郑江仔细寻找着一些小路带我进入各个洞窟,观看和感受隐藏在这里的众多作品,但也有很多洞窟因为坍塌、水潭或植被的阻隔已经不能进入,自然的恢复力渐渐的消除着这些小路,形成的一个个绿色的水潭影射着洞窟的折线、天空。闷热的环境中身体抵抗不住这些清澈的水潭,拨开一个小潭子上满满的浮萍,我和郑江进入水中聊天,这里的水应该是从凝灰岩的孔隙中逃逸出来的,正是这些充满碳、钙、磷的水中孕育了最早的生命,也形成了支撑我们人类的骨架,当时有一种强烈的原始直觉,我们所身处的岩石空间正是生命的摇篮之地,古老的岩石层代表着一段漫长的地质时期,以一种隐秘的语言讲述着我们的起源。那场水中的聊天以及散落在山间和洞窟的创作,也让我明白郑江返回的家乡不仅仅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对于故土的情感,而是包含着荒野、身体、情境、个人、投射、溯源、延续等一系列话题。
《铜镜》 哈内姆勒 硫化钡 100×150cm 2018
个人
走向偏僻野外的每一步,都是向个人的回归,身处在这一片山野和洞窟之中的郑江,营造出一种特别的个人感,这种个人是摘下自己的社会面貌实现的一种自我,郑江往返于北京和缙云之间,正是通过这种回归过程获得一种自主的能力。这是一种相对的孤独感,是个体人格保持完整所必须的,这也是与社会生活相反又相成的一种社会分离,往往要实现这种个人化,与社会有一定距离至关重要。比如他必须来到这片山野里,面对这些草本植物、岩石、鸟虫,让地理上的距离感来松开社会对他的羁绊,因此,观看这一片山野和洞窟与郑江作品的比例,以及作品和郑江个人的比例都呈现出一种成熟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对我在当时的感受而言更像是一种空间,这个空间不仅仅代表一种个性,也是一个人灵魂的组成部分,正是这种空间在建立和维持自我的边界。大部分人觉得当今世界一个人的心智成熟是要越来越顺应环境和进行自我调节的能力,这显然只正确了一半,一个人的独处能力才能与社会形成合适的互反关系,毕竟真正的生活都是在社会边界上的生活。所以像《铜镜》这件作品我更相信是郑江在走进这片山野和洞窟中必定会生长出来的作品。
《荒野 8#》 哈内姆勒 硫化钡 150×100cm 2017
荒野
郑江的回家之旅,跟我们先前去荒野是相似的,我们在抛开文化去评价自然的时候常常心绪不宁,在陌生的价值面前都有过头晕目眩的经历,面对荒野,我们容易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感情和恐惧,但对于荒野的热爱使我们把对荒野负面的评价转换成了正面的评价。郑江曾参与过我众多在荒野开展的项目,但在他的项目中,“荒野”更具有“根”与“邻居”的意味。对于郑江来说要想弄清楚自己的方向,适当的时候选择了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在这里,历史价值和父母对他所具有的价值融合在一起,郑江选择的这片山野和洞窟正是这样一种对应。这一片在山野中的废弃洞窟像一个活的博物馆,展示着的人类历史和生命根源,对于郑江来说在其中的体验是珍贵的,这片山野从对于他父母的经济价值、资源价值到对于他的审美价值、生命支撑价值,让郑江认识到,荒野首先是价值之源,尤其是这些有过父辈经历的洞窟,让体验具有双重空间,是处于一种根的生命之流中的体验,这种体验所具有的内在价值,使我们就不愿止于荒野只有工具和资源价值的认知,这也与郑江身上体现出的一种与自然强烈共鸣的状态非常契合,我相信他童年时代与自然的遭遇,使他在成年后的艺术创作上需要返回这种创造力和创作冲动的源头,以此不断更新自己。荒野对于郑江来说包含着一种家园意识,在我看来郑江在其中的创作过程是一种变相继承父辈的“工作”,同时也是对于人类一贯欣赏荒野价值的继承。
《翡翠》现场 缙云县五云镇石下 2018.9
身体
对于郑江的一些在地创作的作品,置身其中的身体感极为强烈,身体作为一种心理和感官的整体状态,紧密关联着艺术家和作品的关系,也存在从创作者到观看者都具有的一种“共同时刻”的体验。尤其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身体的深入和连续性的介入,从尺度和对于空间的支配感上给我们带来一种延展的思考意识,趁着夜晚郑江带我观看过《翡翠》这件作品,巨大的洞窟空间中矗立着二十多米高的绿色石柱,我站在石柱下迅速有一种身体消融感,尺寸确定了一个物体,但比例则确定了艺术,这种艺术作为人的心理内在空间与所处环境的外在空间是一致的,我想郑江在创作这个作品考虑尺度问题时,必定是来自于自己身体在这个空间的对比关系中。包括《铜镜》、《地珠》、《化石》等这类作品也表现了身体连续对于空间的经历从比例上将自身与空间建立对应关系,而这种对应思考与分析是艺术家揭示世界本质力量的一个重要途径。身体往往是空间中经验时间的一种显现,对于时间塑造需要身体在空间中连续行动,这些行动的过程对于作品本身的结果指向更具有价值,比如在《翡翠》与《地珠》作品中,其结果在我看来都呈现对于“废弃”、“无用”、“衰败”、“坍塌”等事实或精神上的重赋价值和荣耀。郑江独自进入山野洞窟,将身体的体验性融合在创作过程中,人的感性价值被彰显出来,内心深沉的情感也被充满仪式的行为所笃定出来。
《涟漪》(视频截图)彩色单频影像 4′50″ 2017
情境
一个人进入这荒野和洞窟的时候,感官就会变得更加敏捷,对于情境的体验和感知也会更加强烈,荒野和洞窟中的东西也会表现出一种主体的存在。正如在《涟漪》作品中,郑江与水潭进行动态的互相渗透,这种行为不是强调边界和定义个人,而是在此之间让各种东西得以通行,从而得到交换,就像泛起的波纹穿越了郑江的皮肤,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而郑江的皮肤,不正像那水面吗?独自的进入,在不同的情境中也更容易陷入沉思,比如郑江对洞窟中某一个局部形状思考时,驱动他这个思考的方向可能是来自于人的身体器官,而身体器官又是来自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现在,作为思考者的郑江又是这些人的后代,这种关联,能让人重新弄清楚自己与这片土地精神上的联系。在《涟漪》另外一个视频中也有这样的意味,郑江站在洞窟深处自内往外的拍摄洞口,这种视角非常像走出母体的一条通道,我想这些洞窟在郑江的意识中已然象征了前辈人的身体空间,逐渐衰败废弃,但却能带给他更多思考和力量。洞窟、荒野、父母在不同情境中糅杂在一起,共同形成着郑江意识中的故乡,这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此意味,包括最新的《地珠》作品。
《蟲》 彩砂、活体蚁狮 尺寸可变 2018
投射
进入荒野,人的心智会回到与它互补的自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于自己遭遇的野性存在一种深沉的需要,这是一条漫漫的回归路,但对于自然的沉思也会同自然拉开距离,尽管自然作为我们生活的坚实基础,但同时我们也靠生产活动能更深入的探究和利用自然的各种潜能。当我们与自然连续发生关系时会发现其中隔着一层割弃不掉的文化面纱。蚁狮在山间、洞窟中挖了很多洞,作为捕食的陷阱,滑落在洞底的生物(包括同类)将会成为它的美餐,这一切行为在自然中都是被驱动的,整个景观也都是自然过程的展现。而郑江将这种生物及它的自然行为,通过作品《蟲》来投射人类社会在色彩斑斓的背后激烈竞争的形态时,则充满着一种预先的考虑。兽类和花草呈现着荒野的规律,我们则在大多数时候通过对荒野事物的观察来投射人类的生活。当然,我们也可以遵守荒野的规律,但这种遵守的独特性在一定程度上是思考后的遵守,这使我们能够通过顺从自然而使用自然,也能以此宣称我们与自然的区别。进入荒野,我们在生物性和文明性上也进行着自我的投射,尤其是我多年和郑江在不同的自然地中行走交流,郑江始终体现着对于自然介入的宽广以及强烈的热爱,比如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呈现出与自然资源息息相关,大部分在地创作的过程更为整体直观。这其实是在重新塑造一种割裂已久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新关系,我们应该把这种关系置于一个更大的、呈现人与自然、生物自然与物理自然的交流图景中来看待。
《地衣13#》 凝灰岩、墨、亚麻布 200x250cm 2021
延续
对于自然材质的使用,尤其是对岩石的使用一直贯穿在郑江的绘画创作上,不同色彩的岩石被打碎研磨成粉,重新在布面塑造出不同的体积和空间,除了岩石他的绘画上还使用了墨,对墨的使用一方面来自于开采凝灰岩时需要拉墨线作为标记,另一方面来自于郑江认为墨本身在东方文化中带有强烈权利意味。简单的两种材料体现了文化材料与自然材料的共生关系,也体现了他对于父辈开采石料的延续。“这两个材料的关系就像地衣,是藻类和真菌共生的复合体。由于菌、藻长期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无论在形态上、结构上、生理上和遗传上都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固定的有机体。”郑江的这段描述虽然解释的是他的绘画,但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对于材料本身的研究已经超越物质层面。正如岩石代表的地质时期能让我们看到世界是如何形成的,我们又是如何形成的,世界与我们的秘密就藏在岩石那里。除了从地质学上的阐述,在郑江的成长环境中岩石也从未缺席,他的老家缙云是著名的千年石城,凝灰岩的蕴含量也是全国第一,并且他的童年在岩石开采和使用的经验中成长,岩石消融在郑江的日常生活和思维意识中。这必然使郑江将思考附着在岩石上,从物质中产生精神,粉碎的岩石经由他的创作形成画面,使岩石有了灵魂,我想,郑江也正是岩石具有审美的后代。
《化石1#-5#》 凝灰岩 80x39x16cm 66x59x17cm 100x55x20cm 73x50x21cm 83x33x16cm
2021
溯源
经常凝视岩石的人,容易迷失在时间的海洋里,在切开或打碎岩石的过程中,也会让人想弄清楚自己的方位。这是一种像重返故里时的怀旧情绪,也是一种对于时空想象的不平静感受,岩石漫长沉默全身都是故事,对于郑江来说山中废弃的旧石料或是山下堆积的新石料总能让他产生想象。有着数亿年历史的凝灰岩,证明着比人类出现早一百倍的时间以前,自然曾表现过她较为狂野的一面,郑江在研磨、雕刻、拍击岩石创作时,一定会经常想象这些岩石在狂怒火焰中诞生的情形,以及其中隐藏着过去和现在多少秘密。缙云的凝灰岩产生于白垩纪,这个地质时期长达8000万年,最终也产生最严重和大规模的灭绝事件,包含恐龙在内的大部分物种灭亡。对于这个时期的想象通过岩石作为中介最为合适,在郑江三十年与岩石的漫长关联中,终于在今年开启了他的“考古”创作,郑江坦言岩石作为《化石》更像是一种身体本能的需要,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虽然他没学过雕塑,但拿起工具便能凿刻出各类齿状的“化石”,轻松而令他满足,这种感觉就像他父辈在开采石条的过程中,随手给他雕刻一个形象一样。
《地珠》(视频截图) 彩色单频录像 8'00'' 2020
对于郑江的艺术在这七个关键词中我们可以试图整体理解,这些词不仅仅指向创作的作品,同时也表现了郑江介入、感受、体验、思考、想象、行动等一系列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引发的是我们对于个人与家园、艺术与社会、城市与荒野、文明与生态、艺术与自然等问题的深入思考。
浮萍对话(左:郑江、右:王澈) 缙云县五云镇石下 2018.9
注:郑江《地珠》个展正于北京墨方画廊展出,展览详情请查阅画廊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