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迟:良心五章
文摘
文化
2023-05-05 14:10
北京
二零二二年五月十日,广东省天气黄色预警,两三天内有数十年罕遇的暴风雨从西北往东南,下在珠三角,下在大湾区。学生放假,工人休息,地铁停运,人们在楼房里静默,等待暴风雨的发生、发展、高潮和结束。这天一大早,何迟腋下双拐,从佛山黄岐坐顺风车出发,到惠州与深圳交界处的新圩镇牧云溪谷的时候,正赶上吃午饭,受到了云美术馆和沈少民的热情招待。艺术家沈少民三十多年行迹遍及世界各地,近年定居深圳,过来约莫一个钟头的车程,把怀里的四瓶白酒往边桌上一搁,头发乌黑神采奕奕,坐定说:“喝!”出了饭馆,地面闪闪发亮,积水湿滑,原来雨已经在下,一阵一阵地,被风从北方催赶着,即将到暴的程度了。北京飞来的姜波饭局中间去了几趟厕所,康靖也喝得眼睛发直。美术馆还给何迟安排了轮椅,这才把三个软绵绵的驻留艺术家引到住处,牧云溪谷社区的居民楼。电梯进屋,三人各自横竖和身倒头就睡,晚饭也没吃。这样一直睡到第三天。五月十三日,花了一整天的功夫,经过多次反复,牧云的天空慢慢地放晴了。出发时已经过午,错过好几条看上去红红黄黄有饭馆的街口后,几个人在一家门墙敞开门面发白的粥粉面饭小店门口停下车,各自要一样东西吃。策展人王澈头一天从福州坐高铁过来,他继续开车,不走高速,宁可多花时间在路上,也免得车窗外视觉单调。他们去狮子岛。狮子岛是一个没人居住的小岛,轮廓分明,安安稳稳的,在惠州南海边的某处海湾里等候。“我觉得应该有,”姜波刚要接话,却被康靖自己接住说了:“你看这一带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石雕厂,主要是雕石狮子的。”何迟紧系安全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举右手抓住车门上面靠近车顶处的扶手,暗暗提醒自己下车时可别忘了左脚是伤的,两条拐杖在后备箱里。汽车跟着导航,开始在无穷无尽的城镇里拐弯抹角,穿街过巷,像玩一款处处充斥着相似的现实细节的无聊游戏。大湾区已经连成一片了。车轮轱辘辘的,有时候滚在柏油路上,有时候压过水泥路面。路面时窄时宽,快时窄,慢时宽,适应着车子的速度变化。路两边传输着凸凸凹凹的高矮楼房,挤挤挨挨的新旧商铺。然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毫无征兆地,自自然然地,他们脱离了城镇,车子开进了无数个散散落落的村庄。所有村庄都清清瘦瘦的,保持一付随和任意的态度。每个村庄装配一座体体面面的老旧祠堂,每座祠堂的面前都开着一方周周正正的清亮池塘,每方池塘都装满蓝蓝白白的天空,有几只灰灰黄黄的鸭子在天空游。一队一队的闲散居民在城镇和村庄里进进出出走走停停,他们神情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机,没有人注意到这样的一辆汽车,莽莽撞撞地开来开去,里面坐着几个向往狮子岛的呆头呆脑的艺术家。“是四月初,四月初崴的脚,在北京,和王澈,一伙人去爬燕山。开始没觉着严重,也不怎么疼,还拄着条手杖从山上走下来的呢。过了一个礼拜不见好,才去医院检查,居然是踝骨骨折,有一点错位,打石膏固定,已经一个多月了,快好了。这次回去就去医院把石膏给取了。没事的,就是太兴奋了哈哈哈,捂脸捂脸,我平常不出门,一见山就兴奋,一爬山就兴奋。我们吃烧烤,还喝了点酒,一兴奋就把脚给崴了。”“我是二月底搬离上海的,二月二十七号,退了租住的房子,我们搬到了佛山。”“三月十一号,我在北京,要搬迁北京宋庄的工作室。从三月初起,拆迁队开始接管我们住了四年的小工厂。拆楼机没日没夜地运动,捣碎混凝土,拆出里面的钢筋。他们就在我的枕头跟前拆。这时候,我接到一个上海的电话,问我是不是住在金虹桥井亭苑。”“两个多月了,上海到现在还是那样子,算是被光复了……生活在这里,各个地方,大同小异罢。或早或晚,或快或慢。”“我在北京平躺了半个多月,等到伤脚可以垂吊,不碍事,我就拄着双拐上飞机,在四月二十四号飞回佛山。然后第二天,二十五号起,北京就开始了……”“都是小侥幸啊!艺术保佑!感谢艺术!庆祝一下,我干了大家随意啊!要不是脚伤着,我可以醉酒。”何迟说:“我羞于声称自己是艺术家,没有人在一生中的每个时刻一直是艺术家。艺术不是一个职业,艺术家也不是一个社会身份。艺术家只是一个人在某个具体事件中的临时身份,一个被事件定义的角色,一个大概率在拼命逃杀的角色。等到事件结束了,身份就消失了,角色就退场了。”第一顿酒醒之后,康靖就开始买回程票,做核酸,弄行程卡,弄健康码,航班被取消,改航班,再做,再弄,再买,再改,反复折腾了好几天,好像这一趟是专门为了回才来的。又过了几天,一个周末,星期六,阵雨,整个牧云溪谷雾腾腾的,湿气浸人。王澈有事去深圳了,何迟拉着姜波,俩人打车去海花家里吃晚饭,早几天约好的。海花家在牧云溪谷东边十多公里的地方,小区名字不容易记,叫鑫月御园。何迟敲门,海花开门,后面是小邓,一番大惊小怪辨别确认,客人笃笃地进屋。房子不大,很新,布置得干净整齐,阳台敞亮。客厅的墙上并排挂着四张油画,姜波一看就知道是郭海强的作品,画的是秦岭的云山。何迟把拐杖立靠在墙角,单脚跳两步坐到沙发上,姜波也坐下。先喝茶,再吃饭。“孩子在深圳,念高一了,周末没一起回来。”海花说,“十七岁了,现在个子比她舅长得还高呢。”小邓老家和海花是邻村,都在陕西凤翔,年轻时当兵,退伍以后到深圳,是厨师。“这边人都喝茶,我也爱喝茶,没事就泡茶喝。”海花说,“这把壶我在一个店里买的,用了好多年了,我很喜欢。”清蒸鲈鱼,红烧排骨,可乐鸡翅,千层猪耳,卤牛肉,白灼青菜,凉拌莲藕,凉拌长豆角……餐厅靠近厨房,带转盘的圆形餐桌,一桌子菜肴,各种花色的瓷盘,摆得好看。烟火气浓得有点不真实。“今天的菜是我做的。”海花说,“何迟哥,菜吃完了,才有油泼面哦!面和好了,醒着呢。”酒是酱酒。“酱酒不头疼。”海花说,“我们物业公司的大姐常和我出去应酬喝酒,有时候我们自己闲着也喝。”渐渐地,一轮一轮地喝着酒,跟着海花的好记性,何迟觉得一切都清晰了起来,一切都没变。“何迟哥,你还和以前一样,你没变啊。”海花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十八九岁的西北姑娘,性格爽朗,热情大方,有说有笑。那时候,她在西安打工,从凤翔父母家里带面粉来,做各种面食和哥哥海强吃。海强在西安美术学院上学,比何迟晚两级,他的同学朋友,大都受过海花的招待。“那时候经常没钱,有一次小兵来吃饭,我说能不能带点盐来。只有面,能吃饱,但没钱买盐。”海花说,“就那没盐的面食,郭海强还吃得香得很。我说你咋吃这么香我能不能尝一口你碗里的?尝一口,和我的一样,都没盐,他还吃得那么香。”“你们不是说我不是郭海强的妹妹吗,你们说,我是郭海强的姐姐。”姜波和小邓一直比较沉默,小邓不喝酒,姜波只是在大家举杯喝酒的时候比较活跃,他提议何迟唱一段你们的地方戏,唱一段秦腔。三天之后,二零二二年五月二十四日上午十点,姜波送何迟到楼下,他要回佛山。路面落了几滴雨,但不需要打伞。举目四顾,牧云溪谷面目清丽,何迟拄着拐杖在路边站立,他打的顺风车晚到了二十分钟。在回黄岐的车上,何迟盯着手机,在备忘录里写了一首歌,名字叫《良心》:两个半小时后,何迟回到了小区门口,半个月前他在这里上车。家里的方木餐桌上有午饭等他。天气晴热,他放平双拐,在台阶上坐了好久,他晕车了。文章写作于2022年5月何迟参与王澈策划的牧云37°驻留活动,云美术馆主办,何迟在云美术馆所在社区安放作品“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