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金星一定低垂,在祝福大地的黑夜完全降临之前,把它的闪闪光点撒落在草原上,使所有的河流变得暗淡,笼罩了山峰,掩盖了海岸,除了衰老以外,谁都不知道谁的遭遇。
——————《在路上》
那天我带着将要溢出的情绪回来,在工作室来回踱步,是去见朋友要做的思想准备,还是灵魂没跟上肉身一直被落在了路上,致使思绪是如此黏腻迟缓。然而这个拥挤的工作室在我西行回来之后被我的猫弄的更加拥挤了,在我浑身粘满猫毛之前,有种被往外推搡的感觉,这里也是满的,也需要适应。我总是需要一些出走的理由和目的,再顺便给我带来一段旅途,在车窗外面,山峦的轮廓就在我眼前起伏律动起来,车轮滚滚,颠簸飘摇的路途也把我卷进了这些线条中。在某些时刻,我会想起在山谷中露营时,睡前临近帐篷里挤压睡袋的声音,那声音(他/她蜷缩在睡袋里,辗转反侧的对抗着凉夜)如同挤压一只未满的气球表皮一般,但它并不会爆掉;我会想起刮子说在高原戴墨镜和礼帽并不是为了耍酷,是怕晒伤,而他们调皮的眉毛会从墨镜后面升起,嘴上却说着一些相对严肃的话题;有些时刻,我就会想起旦儿带着墨镜举着她刚采来的花,快步走到她的车子跟前,朝我们把头一歪就像是在说:走,上车!
一、父亲的山
此前的月底,父亲想回老家给我爷爷上坟,顺便了却的一些旧时人情事故,时间上是和我要去行走青藏的项目重合的,那就提前回老家吧,我陪他一同回去。这仅仅是我第二次踏上那条路,回忆起那条蜿蜒曲折的漫长的盘山路,走出来走进去都不容易,我知道那个村落和我相隔的不仅仅是一座又一座的大山。
一进汽车站,我爸就开始找老方,距离发车时间还早,我们找到那辆去往村庄的面包车,就是这辆,然而转头与我们搭话的并不是老方,我爸说:你是他儿子?那人笑着说:“不是,我是他顾的司机。”老方呢?“他在车站里坐着呢…”司机带着眼镜,但是一个鼻孔却黑的显眼,看着虽不太江湖,但是有点歪。我们在这老旧的汽车站还要等漫长的一个半钟头,在对面磨掉漆的金属连排座椅上坐着稀稀拉拉疲惫不堪的男女,坏掉水龙头的水池里扔满了烟头和纸团,漏水的卫生间散发的味道弥漫了半个候车室,水磨石地上随处可见干枯的痰迹和经年累月扣不掉的斑痕…空间里充斥着一个县城小汽车站该有的悲凉。
父亲从21岁出来当兵就一直坐老方的车,离家,回来,再出去,父亲走出了大山,那个孤单的小公共就这样翻山越岭的行驶了五十年,老方也老了,没错,这条路线是老方包下的。
出发了,老方坐在司机后座不时停醒他停靠在准确的地点,然而这一路基本没有明确的站点:桥头或是河边,或是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旁。过程中总有农民上车下车,有时还把一个包裹或者几捆蔬菜放在车上,拜托老方捎往下一个村子,那人就匆匆下车站在旁边看着车离开。即将到某个村庄的时候,司机就要大声鸣笛提醒站在村口等候的人:车到了,你们抓紧时间,一天就这一趟,过时不候… 今天老方喝了点酒,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就在一次刹车的时候,老方跌落座位,他爬起来坐好,但没多久又睡着了,这辆小车继续在山梁上攀爬,在一次的转弯中老方又一次跌落,这次直接摔到了车门处,他撞到了头,临近座位的众人赶紧把他搀起,老方回到座位便对司机开始破口大骂:你他妈再别干了,弯都拐不好,就这一趟了,你以后再别干了!这次他摔疼了,摔得很结实。在这样的崎岖山路上,附喝的是他暴躁的脾气,就像这山路颠簸着车身,他也教训了他一路。车子就这样摇摇晃晃的到了桥头村,这里就是父亲的老家,滦河边的一个小村落,两边的山峦像腰带一样环抱这里,父亲指给我他儿时在山上抓到小鹰的位置,那里山势险峻并有一座“石门”,那天晚上我也看到了满天星斗,正值盛夏时节,这里要比城市气温低。
二、高原草原 繁星低垂
7.29
昨夜北京大雨,清晨仍然没有停的意思,我们在一个湿嗒嗒的凉亭下避雨等人集合,为了傍晚前能赶到榆林接上旦儿,就当洗尘,行驶了很久才脱离了云雨带。第二天就艳阳高照,车穿过村庄和绿油油的苞米地,在庆阳境内吃了点儿东西。走在平凉的公路途中正要停歇时,被远处山顶上一根喷火细烟囱吸引,它像一根火炬,就去那儿吧。这个火炬出现在一段旅途开启阶段,在烈日下,它灼烧过往的云朵,火焰燃烧充分,持续发出呼啸的声音,在斐然拍的照片里,喷出的火焰也变成一朵云彩的形状。一路向西,海拔渐渐升高,行至靖边上黄土高原,那些山是高大的土堆,山上偶尔有些暖白色细小的土路延伸至山顶,将棕褐色的山体分割,也像山的经脉,再经暗绿树木缀饰,又如王澈所说的:这个山看上去很好吃…事实上是这样:如果你碾碎其中的一块,那是像面粉一样细密的粉末。领头车像被指引,从公路旁的岔路口插进了山里去,几经翻越迂回向上,我们抵达一处平坦的山顶,休息。这里仿佛很久没人来过,旧的窑洞旁边有一处新的院落,长长的白墙旁几根纤细松树修剪出与墙等高的腰身。刚下过雨,景物的色彩显得浓郁,沙地植物延伸出几何线条,那些草是地上的星星,让人不忍踩踏它们的光芒。我们在崖边看山下沟壑中枣木丛生,再看天边积雨云卷起。
傍晚抵达天水,在酒店见到袁野、童文敏、王溪曼,她们眼睛清澈,羞涩的吃烧烤,我们在一起尴尬的喝酒。
8.2
过了天水后,王澈的小切需要停修,李雨颜的车陪同,二车、三车先去拉梢寺看摩崖刻画,下午汇合后一起往山顶开,路遇一处房屋层叠在斜坡上的村庄,仿佛勾勒出接下来所遇一切村落的初始样貌,下车停歇,海拔2000米,村中儿童嬉戏成群,峡谷对面是静默的梯田和高大山体。傍晚到达陇西,随走逛吃,陇西腊肉店内,几个人站在案板旁盯着看腊肉,雨夜里又到靛坪。
8.3
行至渭河源,峡城山坡乘凉,峡城,有峡谷也有沃野,渭源县最西南端,是黄河支流洮河边上的一个乡。而后去往甘南,途中两边高大山体上开始出现冷冷的云杉,笔直尖锐的站立在峡谷与陡壁上,山下到山顶的植被开始出现层次、渐变。我不停的问后座上的刮子,什么样的地貌才算是真正的高原,他说植被会越来越矮,而后山体上开始出现低矮的植物疙瘩,圆墩墩的。记得走出一段峡谷后,地貌突变,低矮的植被像苔藓,像山的被子。那时看到了第一只鹰,到达高原上的草原。偶尔穿过村镇,和韩五洲一路谈论过往的路牌上陌生的文字组合,这些熟悉的字形成了新的意义,它们读起来真好听。到达开阔河谷,四周草原接天,山体的轮廓弧度柔和,中心的溪水轻轻的流着,矮草丰盈。这里离合作市不远,甚至可以去那里补给,旁边是无人的冬季牧场。支好帐篷后,大雨突袭,慌不择路中摔倒并跌进帐篷,听雷电轰鸣至9点雨停。出帐篷天还有亮光,天边有白隙,开始烧水煮方便面,慢慢天就真的黑下来,我们开始喝酒。仰望天顶星星璀璨如雨后蛛网沾满了水滴,又如水晶吊灯,垂在脸上,如此之近。关掉了灯光,看着天顶的纵深,后面深不见底的黑色,星星就会缓缓下降,不知不觉的银河也移动了,我还是抬着头,进行着默契的游戏:谁看到一颗流星了就喊出来。我们相互聊天,不时的赞美宇宙,听着黑暗中的声音,想像着从周围会走来些什么,黑暗给了我们太多想象,使人围在一起取暖不敢脱离太远。我积攒着看到的流星,直到第六颗,夜就深了。
三、阿尼玛卿
8.4
第二天早上醒来,帐篷里挂满了水珠,我就等太阳照在帐篷上,拉开帐篷让水汽蒸发出去,我再出来晒太阳,到中午我也毫不回避阳光,肆意晒着疲惫。直到晚上入睡的时候感觉到脸和眼睛都疼,我才明白这里的阳光会把我晒穿。中午沿洮河至源头到达河南县蒙古族自治县,自这里初入青海。
8.5
行至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崖边有金雕盘旋,至此停歇看鹰,它们和我忽远忽近,然后接着赶路。傍晚在玛沁县的一段路上四周颜色渐渐变成黑白,乌云密布,西方开了口,倾斜下白光与云雾,缭绕但清晰,层叠的山通往光里,那里像是众神的舞台,也像是昔日的战场,变幻莫测,之后天空慢慢恢复平静。到达果洛雪山乡,回想路上那一幕,似是雪山第一次向我挥手。记得白天路遇州庆70周年,所以晚上乡府空无一人,人都去州府了,我们就在村委会休息等待。晚些时候当地朋友接我们夜里盘山上到营地,到达牦牛毛毡黑帐篷,早已等待在此的牦牛粪羊粪炉冒着缕缕青烟,周围是低矮的条桌,垫子铺在草地上,烟雾中我们围炉一圈,奶茶、牦牛肉陆续端上来。本想就此好好睡一觉,但是节目才刚刚开始。藏炉继续冒烟,刮子弟弟工作结束回来了,见面仪式是哈达和酒,每人都要喝三杯,此时我已适应了潮湿的草地。之后有藏族姑娘用手机伴奏唱了藏语歌,在这样的语境里只有她的音色和婉转攀升的旋律才契合…频频举杯之后的深夜里感受到高原的寒冷,去拿睡袋铺开在烟雾中睡去,牛粪燃烧的烟味太重,蒙了头仍然睡不着,辗转难眠,又不敢大动翻身,怕碰倒桌上纸杯里未喝完的奶茶和酒水扣到自己头上。索性闭眼到天亮,但很快被陆续起床的人吵醒,那时已经天大亮,帐篷顶的开口是用绳子隔开的天空、云在格子里流动。
8.6
清晨醒来,藏炉已经几近熄灭,我像被熏了一夜的腊肉,退了火气又吸了潮湿。我用胳膊挡着刺眼的天光,领悟到在高海拔地区良好的休息是多么的重要。王澈计划下午去阿尼玛卿雪山,我担心我去不了,就一直在诺大的黑帐里翻来覆去,昨晚的气氛还残留在身体里,只能闭着眼等到出发的时候再决定。
阴柯河与阳柯河分别从阿尼玛卿雪山南北两侧流经,阴柯河我每天都能看到,两河交汇处也就在雪山乡营地山脚下不远。每天悬崖边上厕所的时候就往山下看一眼阴柯河,再蹲在厕所里听河流的声音,近期雨水多,呈现银灰色,当地朋友说雨水少的时候河是白的,我想最多是灰白色吧,灰白的河当然是不透明的,就像流淌的灰水泥,阳柯河呢,却是黑的,严格的说是深灰色,流淌湍急。我们经遥远的山路,又故意绕开好走的公路,盘山而上,有时在雨中行进,几经停歇到山脚下,颠簸的山路冲淡了我的疲惫感。到了雪山正对面的山坡上,天晴了,烈日照射雪山,刚才的乌云已经像窗帘一样打开,阿尼玛卿是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见面的,他壮丽辉煌!我仔细看他的每一块颜色,他的“装束”、“配饰”…铁灰与浅棕、冷白与熟褐色交相辉映。这一带的山是拟人化的,几乎每座山都有他的身份,阿尼玛卿的情人是路上一座黑色的金字塔形的山峰,他的舅舅是他后面一座棕色的大山,他的父王、仆人、军队等等都是大山。大概傍晚时分,天色变暗,到了阿尼玛卿脚下,步行一段路绕过满山缤纷的五色经幡可至冰盖附近,冰盖从雪山延伸出来,直至我们脚边的悬崖,形成一道沟壑。已经很近了,不至于去爬到他的身体上,这里海拔4200米,靠近雪线的地带几乎没有植被,满地石头,有小的措(湖),至少还找到一株刚开完的雪兔子,花头毛茸茸的,花蕊还是鲜艳的,冷冷的。
黑帐聚会中认识了一个就出生在雪山脚下的朋友,第二天他继续带我们上雪山,由于语言的障碍,我们本意想去看阿尼玛卿的另一面,但是在他匆匆误解之后轻车熟路地又带我们去了同一条路线,一路狂奔又沿着阴柯河走,没多久就快到了,这时我们才反应过来,告诉他我们其实要去山背面。那就这样吧,再看看,到雪山下弥散着煨桑味道的祭台停歇,一些外地来的僧人来此旅游拍照片,我是第二次来了,还心生了一点优越感。休息片刻我们就开车直奔阿尼玛卿的侧面,这里有一条宽阔干涸的河床,似是久远以前冰川融水冲击而成,我们就在这玩了一下午,直到下起雨来。但是旦儿和几个女生就往冰川上走了,我和王澈在河床上捡石头,袁野在给植物拍照,找小雪莲(雪兔子,当地人也称为雪莲),每找到一棵就上去抚摸一会儿,还有各色的狼毒花,高原上的狼毒花很矮依着地势的起伏从石缝里钻出来,一团一簇,组成球状花团,整体有紫色的过渡和渐变,团块密集的植物还很多,那些白色的小花朵有新绿和冷红色的芯。
雪山乡的草原覆盖在高山上,四周隆起的山坡上并不空旷:西侧有经幡、天葬台、寺院,北面有白塔,南面就是山坡和悬崖,山下就是阴阳柯河。《格萨尔王传》中说道:在高原上,每一块草原都是一面鼓,四周平坦如底,中间微微隆起,中心似乎涌动着节奏和鼓点,也似乎有颗跳动的心脏…那时的人觉得大地无比广阔,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很多个世界。
青海经幡之多,在每一座山顶、垭口、甚至每一户牧民的屋后都有,那些缤纷的经幡遍布山野,在这里是神话图景和现实图景的交织地带。
“玛卿”意为黄河源头最大的山,“阿尼”为祖先之意。第三天我们决定再去阿尼玛卿,去看他的另一面,这座雪山属西北、东南走向,所以在一天中每一面都会有阳光照射。这次要沿着阳柯河上去,带着经幡,自己扎上,在那个最高的经幡柱上挂满了五色经幡,风就一直在强烈的吹着,经幡承受着风力猎猎作响,像在风中无尽地祈祷。就在附近,地上有牛马头骨堆,零散的小骨堆,一排白塔,玛尼堆,还有一条小河涓涓地流淌,河里的小山也挂满了打湿的经幡。不一会儿云雾贴着地从身后草原走来,风雨将至,这里的气候也像世人变化无常的情绪。我们躲上车,冰雹和大风接踵而至,笼罩了眼前的风景,车窗像一块屏幕,播映着雪山与云雾的动态。有时云雾散开,显露出远方草地上的马群,还有一个牧民骑在马上,他们丝毫不受风雨影响。云雾流到雪山脚下,就不再往上攀升,像一条哈达铺在雪山脚下,停留了很久,任凭雪山上的光影一直斑驳的变幻,那条哈达就一直铺在那里。
四、鹰毛与篝火
8.9
傍晚到达达日县,在达日县城吃面片,这碗面片有黄河流经的感觉。
8.10
达日再出发,公路平坦,两边的山丘线条律动起来,中途爬山看植物,那些植物如同高山上的精灵,就算干枯后的花朵也坚固玲珑,散发着银色的光芒。同时心里还一直想着捡鹰毛,老鹰总是在高处,我总是在低处,而捡鹰毛是此时我能想到的和老鹰唯一的连接。刮子、王澈总能扮演鹰毛猎人的角色,比较敏锐,我就靠运气,有时寻遍山野也没有,有时一下车它就出现在你的脚下。到达石渠县巴格嘛呢1.7公里的经墙,僧侣和藏民匆匆绕着经墙走,我们要看细节,走的慢些,穿行在厚重的经墙中间,每块石板的正面、背面和侧面大都刻有文字、绘画,不浪费一点空间,那些宽一点的石缝,也塞着形状刚好适合,布满经文咒语的小石片。石经墙中间的通道顶部,还有些毛发和珠宝扣子等用透明的胶粘在一起的东西,这样的结合看起来就像是咒语,这个石头空间满载着信息。石板新旧叠加,多画有白塔形象,层叠垒成经墙,已有300年之久。
在这些石头与木头之间这样一连数日的行走中,你的目光很难停留在一个物体之上,除非它是表明了另一种事物的符号。
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
——————《看不见的城市》
8.11
赶往囊谦,行至大武,沿着小河边的公路,看见岸边有白塔,旦儿提议下车行走,我沿着河又走出很远,看见河水中、青草地里有些零散的尼玛石。据说河水流经之处,就把刻在这些石头上的祈祷传播到那里,就像在垭口的经幡靠风力传播一样。午后行至西康色须寺,甘孜藏区第二大寺庙群,大乘成就院大雄宝殿内喇嘛们正在上课,诵经声起伏,像是自习课。由一位僧人带领,我们进入殿内,殿内有藏区第二大强巴佛像(未来佛),大佛两侧还有诸多佛像和罗汉雕塑,明亮的大玻璃后面,灯光照射的佛像贴金的面部,黄铜鎏金的身体,法器,权杖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这些光又反射,照在器皿和衣饰上,金边的花朵上,照在装饰繁琐,刺绣图案的屋顶上,华丽的水晶吊灯上,伸出枝繁叶茂植物的花瓶上…藏区的寺庙是如此雍容华贵的让人印象深刻。僧人暗红色黄色相间的僧袍里面是舒适的砖红色户外运动衣,有时搭他们的车走一段路,他们也会就此机会顺便去山顶寺院的水管处洗个车。傍晚时分又回到青海界,晚霞山边如火,外焰燃烧着云朵,夜晚到达囊谦。
8.12
白天在囊谦市场上买了顶礼帽,很好看的唯一一顶灰色,当然不是为了酷,是为了防晒。到赞普灵卡是下午时分,我在院子里四处走走,拍照片,俨然已接近黄昏,太阳还晒的脸发烫。我正要躲进阴影里,一辆越野车就开上来了,几个僧人从车上下来,戴着墨镜,穿着松垮的露肩藏袍,深红与土黄相间,他们风华正茂,身形健硕,棕色的肌肉带着闪亮的高光,他们匆忙而我闲散,也许和我岁数相仿,或者我更老一些。我和大家坐下,坐在院子里喝茶,拍照片,大志在阴影里专注地画画。在夕阳照耀下,山麓缓慢的延伸至山顶却冲出了一副骨架,像是舒适的毛毯和嶙峋的石头的嫁接,突兀处如剑龙的背脊,囊谦的山大都如此突然。
他走进来
把风藏在门外
风就在门外等着
下一个人开门
门要是再开
来自高原的风
就朝青色的海吹
8.13
今天还没捡到鹰毛,上午翻山到才角寺,院内大音箱里传出宏亮的诵经声,这里是囊谦最大的寺庙、也是囊谦王的家寺。法会结束时赶上了午饭,就和众僧人一起吃。午后周久师傅带着我们穿峡谷,几经翻山到崖壁上他的修行处,车队在碎石路上攀爬,转弯尽是发卡弯,一边就是万丈深渊,坐在车内也是屏住呼吸,不敢嬉戏怠慢,这里的山石外露的多,但大抵都和之前看到的相似,山顶露出的石头偏白,像白色的灵璧石,带有更白的条纹。经过漫长的时间攀爬至山顶,下车也要走一段惊险的路途,再攀爬铁链下至洞中,修行处紧凑且华丽,带护栏的小院可远眺群山,他的上师生前也是在此修行,他带我们看老鹰的窝,他和老鹰都栖身在崖壁上,是邻居。
8.14
早上阴天下起小雨,在雨中告别了赞普,赞普灵卡是活佛赞助的藏区艺术驻留基地,我们在此居住了三天。上午雨还在下,离开县城沿着旁边的河流,进入湿滑的峡谷。这个峡谷崖壁上的经文是最多的,石缝中还有佛龛和擦擦(指一种模制的,掺入香灰或亲友、上师的骨灰的泥佛或泥塔)。那些刻着五色藏经文的山体,让我想起前几天在另一段峡谷路中,那些凿壁雕刻的红色的字体,粗大的宋体偏旁部首,在强烈地结合着山体。当然那和雕刻经文也不同,也不是因为颜色不同,可能不仅仅是在峡谷,山坡上也会有,突兀的安装着。这些字仿佛无处不在,从城市到乡村,再到这人烟罕至的高原。在寺庙内殿的门楣上方,红色字的LED滚动屏,和城市社区楼群里的并无太大区别,在高原显得更加“超现实”。沿国道向高处行驶,开始下雪,雪夹杂着冰粒纷飞在窗外,把山上的绿色草甸覆盖了薄薄一层,只剩黑色石头,山谷里幽深阴沉,世界又变成黑白。山中气候变化多端,一天有四季,十点多到达最高处4712米———肖容多盖拉山垭口,接着往山里走,阴沉的天空渐渐露出一些蓝色,和云相接处还是白雪覆盖的山头,远处有一处漩涡状的山谷,四周的山是平顶的,覆盖着薄雪,山坡是缓慢的旋进下方的,这条公路就朝着漩涡的中心。我们要经过那里前往达那寺附近的住处,下午天就渐渐晴了,中途山顶转弯处隆起的高地上一个色彩浓郁的彩虹大伞格外显眼,那是崭新的经幡,后面是酞青绿色低矮的柏树丛,前面是一户牧民的牧场,停有红色的卡车,下车在此停歇再仔细靠近这一处风景。绕山,兜大圈到宗国寺,虽近在眼前,却要绕两山之间狭长的山谷。傍晚后到达达那温泉酒店,达那寺的曲九师傅在夏季时刚好负责那里的工作,他是上次行走西藏项目中结识的。
这里是夏季
却在下雪
这些雪要保持到冬天以后
融化
我也会在四千米的高处
停留三十天
再回到
低处
到那时已是秋天
8.15
暮色降临,小武放无人机出去拍山,它在返航中失去联络,拍摄画面消失了。之后他们果断顺着定位开车去找,定位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小武和王澈寻找无果,我就在山下等着,捡石头,推断无人机已被老鹰截获,他们爬到半山腰就变成两个小点,显然已经爬了很远。但天色变暗,为避免遇熊下山,他们也只得适可而止,改日再找。晚饭后,曲九用手机放一些藏语的歌,听上去大致是些佛教曲目,曲九当然不能喝酒,我们自己喝。他喜欢喝茶,易纹就泡茶给他喝,我们频频举杯,他就给我们念经,我们撺掇他跳支藏族舞,他就动作朴拙的跳起来,时常甩袖和转圈,我们也跟着他跳,就在旅店内的饭桌旁边,围成圈跳起了舞,跳的气喘吁吁,进来住宿的藏民却觉这气氛和平日里格格不入,她们稍显的错愕,惊诧。
8.16
今天他们去爬马耳朵山了(曲九说这里普遍称这座山称为“马耳朵山”),我仍然在山下等侯,捡石头,捡鹰毛,四处玩玩。两个小时后,李易纹,袁野和童文敏来山下和我一起晒太阳,袁野在石头上画了些东西,小童一头倒在草地上睡觉,直到他们傍晚回来历经了九个小时。
8.17
囊谦砂锅在这一带较为普遍,其主要原料是:牦牛肉条、小白菜、粉丝等,我们住的达那寺温泉旅馆也有,此刻我就在后厨,藏族小伙忙于照顾着火上好几碗满载菜肉的砂锅,配料都在旁边的架子上,一览无余,我想我可能学会了。赶在傍晚篝火之前,大部分人去河边找木头,搬石头,我就在宾馆的后厨做一锅土豆炖牦牛肉,我和藏族小伙一边攀谈一边四处翻找我需要的配料,心想着如何改进囊谦砂锅。等我端着高压锅到营地时,早已在石头堆上点燃的一整棵干枯的树架在火上烤的吱吱嘎嘎的响。这是河边的一处空地,傍晚阳光照耀远处清晰明亮的马耳朵山,我不时的望向那里,那个神灵栖身之地,那个壮观的山除了有一对酷似马头上的竖耳之外,其实山顶还有很多细碎的小耳朵,颜色是一样的。满山的耳朵在聆听这个世界上人的声音吧,包括今晚的营地,它们都听得见吧,远处的熊也在看着吗?几只藏狗还在周围默默守着,我们偶尔冲动的吼出歌,因为冷,就挤在一起,但偶尔也是静默的,聆听丰沛油脂的柏树叶燃烧的声音,火星飘到天上,飘到羽绒服上烧出小洞,直到酒杯倒了在脚下,薄云褪去,月出山巅。
五、月亮礼物
8.20
下午穿过峡谷密林顺着河流来到尕尔寺山下露营地,这是狭长河谷的南岸,趁阳光尚好搭建起帐篷,桌上也摆好花。南北两面挺拔直立的山近在咫尺,山上云杉密布并有秩序,营地北侧是河流和公路,后面的山体上有寺庙,东西两面的山都因河谷走势而相互掩映着。太阳下山后寒湿气升腾,今天恰好是旦儿的生日,使大家围坐在一起的时候又多了一层感受,等待月亮从山后升起,在这样的山谷中,月亮可能是她最好的礼物。月亮太亮了,照亮了山头锯齿状的云杉,星光都变淡了,月朗星稀,不想早早睡去,去感受的愿望大于疲惫。
次日小童在山顶找了一块空地做作品,她把自己包裹在一个纸团空间里秘密地进行绘画,希曼也在另一处做了行为。那天傍晚我搬到山顶露营,和小童、斐然作伴,多一个人总是会好些的。相距山下的营地也有二三十公里的路,除了未知的气候和野兽,这里毕竟还有不一样的夕阳、路途和夜空。我并没有做任何作品,在这样的空间要更多的去感受,接下来的数天,甚至照片也很少拍,我会带着些感受回来,慢慢的让它们在不经意间浮现出来,在生活里,它们会变成礼物。
8.24离开尕尔寺到达类乌齐
8.25进入西藏到达昌都
8.26去江达县、
8.28
穿过巴颜喀拉山垭口行至玛多县高海拔冻土层的公路起伏大一些,车也跟着起伏,之后停车去踩冻土,看铁灰色大山。接下来的路途都比较闪光,有可以触摸的,有些只是路过一个路牌,就像“星星海”,它描述的是很多个措,黑夜里透过车窗远远看着路边无数个小湖,你可以去想象,用思绪打磨它们,未曾谋面的风景和生灵都将是完整的。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在路上的,到后来溪曼在前面开车我就在后面喝酒,放音乐,直到困了睡着,醒了再喝。路上闪过匍匐的行僧和一排排的白塔,公路上停下等候偶尔出现慢条斯理的牦牛们,在这条超现实之路上我想最好从一开始我就开喝一路,酒杯揣在兜里,随时掏出来就喝一杯,酒水端稳随着山路起伏,酒味飘满了满载物资的室内,再飘进下一辆开着窗的车里。
8.29
深入苦海滩,在一个措旁边搭起天幕,岸边有些样貌平常却散发臭味的植物,还有会一直飞的蚂蚱。我们在岸边对谈,回顾整个旅程,在天地间游戏的一个月,我已忘记时间。行走在这里,有时仿佛回到童年某一时刻的经验里,但高原永远有它自身的叙事,感受在此交叠重构,我将会带着这些记忆步入下一个的旅程。然而旅途还没结束,经海南藏族自治州兴海县赶往西宁,一路上雨雪交加,黑云在远处倾泻,傍晚行至共和县时,深色的天空压着大地,天边如铙钹张开的缝隙,云和大地之间射出强烈的橘色霞光,并且每个方向都是,应该记住这些照耀彼此的光。
注:文中配图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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