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庙,漳州市华安县磜头村,2023年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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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春节,我参加了一个行走的艺术项目,叫做“走神”。
这趟行走如同历史和民俗向我打开了一条门缝,让我窥见里面曾经的人事物从发生、变化到衰退、消亡的过程。如果历史一定是走向衰亡的,那么争论时代的先进性和当代性还有意义吗?或许所有的“发生”都将以某种废弃的方式呈现于后世,所有的当代也终将溜入那条门缝成为历史。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性格中的理性也越来越成为主导,就连行走这样极其自然的事情都希望将它归到“有用”的逻辑中来,以便从放松的过程中再贪婪的获取一点东西。
在大城市里生存,我只关心自己,对身边的景观和人事物从不以为意。城市里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注视的美景,因为那不自然,城市的景观就像大自然在那里走了神儿,土地的精髓并不在这里。
进入福建“走神”后,我开始主动关注途经的每一处小景的别致,每一抔土的颜色与肌理,也开始关心“其他”,诸如神。参庙拜神,这是这次行走项目的重点。外来神、本地神、大神、小神、天上的神、人间的神、动物神,我们通通关注,并予以同样的香火。对于一个不怎么迷信神的人来说,很容易做到将大小神们平等看待——平均它们的法力、威严与慈悲。
当地人对于本村神的信仰似乎要大于他村之神,这无可厚非。因为本村的神很有可能是自己族人或先辈们的一个化身,他们是亲戚也是家人,是全村的信仰和保护神。他们彼此熟悉,也更亲切,有时在庙门口,能看到几个老人围坐一旁,煮一壶茶,晒着太阳,唠着家常。我想,本地神听他们唠久了,自然会知道村里的家长里短更多,也就更知道该如何施展法力了。
我认为这是人神共存的良好案例。他们互相尊重——人敬神,神尊重或凝聚当地民俗,并提供信仰。村民在庙堂上喝茶,神也不会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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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走神”项目中,我们一行十人,开着三辆车,先后进入一座山、一座庙、一个村、一个镇,拉近,又远离。我们的行走(动作)就如同相机的镜头,推入一个焦点,又一个焦点,只是唯独对繁华的城市集体不感冒,遇到了就想要逃离。
城市怎么就得罪了我们这一帮人?
在宁静的乡村,行走的意义就在于不要停,只有一直在路上,才处处是风景。自然中的美,其实很容易被发现,因为它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景观之间的差异。首先是城市与乡村的景观差异,其次是此处与彼处的景致差异,还有鸡鸭鹅、牛羊猪的体型特征差异,以及普通村落、寺庙和严密土楼功能与格局的差异。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经历,不仅决定了我的内在审美取向,也决定了我身边有些朋友视觉上也“土土的”,并不十分精致(好朋友动口不动手),这也许是我在城市里生存寻求安全感的一种方式,尽量与“土”结缘。
关于审美,无论策划如何当代的展览,总有一种内在冲动,被我叫作“农业视觉”的东西吸引着我。从自然人的角度,我称它是“平均主义”或“平民主义”式的东西,并想在当代视觉艺术系统中展示一下这份源自农业社会的、集体的、朴素大方而又得体的视觉质感,它来自泥土,是被掩藏在现代社会地质层中最下方的一个层级。
工业与农业、城市与乡村、后现代与现代仍惺惺相惜,当代的中国还并未完全脱离农业社会思维方式和劳作习惯太久,但是在农业社会和当代艺术之间却一直有条清晰可见的鸿沟,不能融通。我认为那是视觉感官引起的不适与冲突,也是身体在两种景观下映射出的完全不同的两种自我认知与身份塑造。但没有鸿沟不可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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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有神的世界里来,同样是一种来自现场的感知和对当下内心的塑造。
好巧不巧,在庙堂上你内心偷偷告诉自己的恰好是神要告诉你的。说神很灵,正是因为这种塑造在现实中产生了主客观意识上的“错位”,导致身边的小现实发生了转变。这种“小现实”就是我们所说的命运,人的命运就是由一个个“小现实”组成,它是不断变化又不断被焊接在一起,形成的一条开始支支棱棱但最终会趋向平滑的生命线。
说实话,我不希望自己是个完美的人,因为那样我将得不到神的帮助。当然,我也跟完美扯不上边,我的性格与灵魂中的缺陷肉眼可见,但我也不想离完美太远,所以我还在努力,也在追赶,以免过多的麻烦神和身边的朋友。这是三十多岁的我的成熟之处。
生活中,我们应该始终像神那样接受供奉并给予他人。也要始终像佛那样,做一个忠诚的顾问,陪伴自己,也陪伴亲朋好友。
有趣的是,福建的神也以人为榜样。这里的人珍视神,就仿佛珍视他们的祖先和他们自己。福建的神相当丰富:有信赖真理会胜利的神,也有追求正义的神,有善良温和的神,也有热情振奋的神,有经受过惊涛骇浪的神,也有神生即为神。神既不屈从于人间悲剧式的理性化,也不昧于喜剧般的天性乐观,它们游走在平等、平和、平均主义的日月光明之中。
不要小看村民和信徒们的每一次祈祷,在这里,祈祷本身都是一些不大不小的理想,并不比城市中人的理想逊色多少。
追求的意义在于行动,拜神就是一种有关理想和追求的行动。求神拜佛是人们不愿顺从现实的证据,也是让理想得以显化的一种持续性的在地实践。热忱、真诚、纯粹、坚定等优良品质也潜藏在求神拜佛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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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神”项目,不仅是观神、拜神和行走,它也让我从紧张的精神状态和价值观念中出走、出神,让我从狭隘的当代观念中走入更加开阔的世俗生活、信仰与审美体系中,这其中并不乏有与当代审美相关的情节。
审视并借鉴西方的审美,我认为十分有必要,但一审再审西方的审美而完全不顾及和尊重眼前这片沉重但又真实的当地审美,我认为是我的失职,或者说我能力不足。在这些地方审美中,不仅蕴藏着能够抵挡威胁和化解矛盾的智慧传统,且也不乏有诸多早期西洋审美影响下的美丽产物。它们与当代息息相关,只是发生时间不同。
“走神”也让我从狭隘精致的利己主义情结,转换到了一种家族甚至民族主义的情义之中,我理解了人之行为最终为人,而不是什么虚妄的概念。“走神”,也让我一个从自怨自艾的表达者,切换成了观众和听众,观看和聆听前人的诉求与表达,这些表达通过历史的遗迹,即本地审美,呈现了出来。
“走神”带我走上地域文化与历史风俗的一座小山,窃喜中我感受了一下“一览众山小”的开阔胸襟,当代艺术也是其中的一座小山。头一次,我站在一个小小的山顶遥望我的来处——艺术或者说当代艺术,原来是这样的一种存在。站在这座山,这座庙,这栋建筑前,我试问当年哪一位平民或大师的行为不当代?我无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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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我扔进那条历史的门缝,我未必如前人那般的反应激烈和如此机智,也未必如前人那样可以凝聚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民族的力量。
在我有限的生命中,还从未感受到过某种大规模的凝聚力,那种可以将诸多身体和理想归拢在一起,且毫不保留的可以丢出去的力量(虽然其中也蕴藏着危险)。然而,一些小的凝聚力却时常发生在我的个体朋友身上,在福建拜神的过程中我也感受了这一点。
对于赖以生存的当代艺术,我不准备再抱有任何指导性的幻想,它是一座山,我可以上山,也可以下山。或者幸运一点,我成为山上的一株植物,或者一块石头,各有各的生存法则罢。
野茶,漳州市平和县南霞线,2023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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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通理性的分析之后,我想再介绍一下我们的“走神”团队:
团魂由雷州半岛普通话维系着。
◦王澈,行走的活地图。
◦朱悦,一个悄无声息操持着团里大小事物的安静女子。
◦马达,半路杀回北京工作的人,但她的好奇心留下了,犀利的眼神也一直尾随着我们。
◦老赵(赵洋),一个在团里常常自毁形象的正经艺术家,一个把葱花当胸花下顿饭从衣兜里抽出来就吃的绘画艺术家。佩服!
◦黄立言,雷普讲的最好(雷州半岛普通话),话最少,引起的团内语言骚动最多的艺术家。
◦胡尹萍,不想回北京工作室工作的艺术家,一个能在外游荡多久就游荡多久的艺术家。反正迟早要回家。
◦银坎保,保哥,宝啊。坦克车(Tanke)二车的主人。一个拥有整套户外茶具和小板凳的男人。一个单纯、善良、心思细腻的讲究人。
◦蒋鹏奕,被我们就地封神的艺术家。因为他手举芭蕉一本正经地站在芭蕉园里七八分钟,供我们拍照,从此被命名为“蕉神”。
◦余雅文,开飞行器航拍最好的艺术家,期间没有飞丢过一只飞行器。她也是团里年龄最小的汕尾籍艺术家。
◦张营营,me,一个爱采野花、爱凑热闹、爱旁观,冷静又理智,半途而废的艺术家。一个被“走神”改变了看法的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