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山蛰居 | 黄羽婷:春夜

文摘   2024-05-12 17:58   北京  

这些文字是我离开独山和在独山时断续写成的。当表达的冲动突然漫上来,就写一点。它们给我的感觉是春夜里航船。

4月26日
一面镜子
从学校毕业之后,我几乎是过于认真地回到了浙江,这相当荒诞。用走路和骑车谦恭地一遍遍丈量杭州各处,做村子里的展览,在县城里待着,去无名的水库和大坝,倚着河流重重地谈心——甚至,在这次驻留里开了三个小时的云烟雾饶的山路。但对这个地方,我依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它的质地有时稳定而黑黢,有时滥情且温柔,那些我从外部(北方、南方和西方)得来的凛冽而敏锐的理论和经验,经常被它以某种姿态通通消解。事实上,它与我成年以前的年青记忆毫无障碍地流通着:香樟树和浅色樱花的仲春风味从此地悠悠地荡回我的中学时空。那时候的我,曾在日记里一遍遍地勾勒一个出走的人,一个完成考学之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跑的人,一个把伦敦、纽约和卡迪夫视为亲密家园的人。
中途我被迫离开独山的前一夜,除了小犬(李欣遥),大家从何迟的舞会上一道回来。已是深夜,没有灯的乡道水雾朦胧,远光灯把行道树的绿色照得更浓郁。王澈缓慢说起一个怪诞的山间传说,车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冷起来,像一艘在江上缓慢倾覆的沉船。我想起和在清道结识的一位朋友的酒桌谈话,他说曾遇见和《记忆》里差不多的故事——被魂魄附身的阴沉夜晚,热带破颅,鬼从眼前贯通。我还想起杨公堤上失灵的那盏白灯,那也是我曾经一个感性的西湖春天,无声的光激动地扑闪着,水汽杀气腾腾,震悚轰隆。
回到季老板家里,孤灯无月。大家依旧围坐着喝酒,即便是沉默,也推迟着上楼休息的时间。想到明天要回杭州,我已经有点伤感。欧劲默默起身,去厨房给大家做了两道菜,尖椒和花蛤,活色生香,辣椒捅破了郁结,气氛开始热络起来。和往常一样,我大部分时候只是听着。走神的时候,借着宽敞的圆桌用两只眼睛吃力地凝视着他们:薛峰总是沉着,但隐隐散发出合弦的共振;欧劲在醉了的时候依然谦逊和收敛;小武和吴非时常沉默,辞约义丰,让我觉得安全而放松;王澈像一团带雨水的沙暴。小犬在微信里说“乡愁”,酒精涌到我头上,我突然觉得和这些人已经相熟很久,走出去掉了眼泪。
这样动情的时刻继续驶出了我的预料。遂昌的乡野溪川很美,但也没有离开我的视觉经验。可是在这里的每个夜晚,我都觉得意料之外的折曲和生动。在千佛山的那一晚,窗外风光无限,几乎像是我想象里的雨水京都,可和人剑拔弩张的初识的拘谨和摩擦让我坐立难安,用房卡几乎把手上的皮肤抓破。吃好鱼头散步在焦滩田埂的那一晚,黑色的山突然向我发出清脆的问句,细雨敲着我脑门。犬和小武帮我缝茶农姐的袋子的那一晚,天上的银河被厚云遮住,小犬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出去看一眼,玻璃门摇晃,带进来一股清凉的山风。装着酒的玻璃杯敲打台面的声音,混着落寞含糊的提问声,此起彼伏,像是捏起来的心和心被撞到一起的闷响。凌晨两点漆黑的溪边,有人莽撞地燃起湿润的篝火。有人醉了,在诚恳地谈论困顿与苦闷,有人不说话,却在躲闪与抒情,有人险些坠入存在主义的深渊里,被人温柔地拉起。
人与人之间,究竟如何建立血肉的、真切的连接?在中途离开的那天早上,还没睡醒的我坐在溪边,在回忆的种种时刻里周游和溺水,突然又被没入到这个无谓又勾人的问题里。坐着城乡小巴回到遂昌县城的路上,不同气息的人在我旁边坐着站起。车在未知的乡道上慢慢晃悠,载着彼此相熟的人和陌生的我,有一种被随机抛掷在人际激流里的迷糊快感。这让我想起生命里太多类似的时刻:从清迈到清莱的路上,那个对人有话要说却不知所措的午间;在以弗所和卡斯之间的暴雨公路;还有在伦敦郊区的那个等车的速冻黄昏,我新买的蓝衬衫被雨遽然淋湿。被听不懂的遂昌话托举着、摇晃着昏迷,无数张远方回忆里的面孔从我闭着的双眼前不受控制地冲出。人和人,在危险的想象里相逢和分手,随即在突如其来的梦境里再次紧紧拥抱,如同一些春天的叶片背后的白色绒毛,使劲摩挲也毫发无损,绵密和持久到让我胆战心惊。
在城市的话语和矫饰里浸着,即便每天面对着窗外的和遂昌几近无异的富阳青山,我也行动得、振奋得满眼金星、火力全开,好像在亡命,也好像随时要站起来,去追杀一群无名的敌人。从这个意义上,独山像一面镜子,我跌撞到她柔软的边缘,发现我原来还是我自己。从和她一起的长久的沉默里,我生出直面和回返自己的勇气,是去年秋天凌晨在空寂的大路上骑车时那种突然从喉咙里冒出的勇气。
4月29日
水深火热
在水边,我总会想到人和生活世界的断裂,各个世界中的修辞和意象像是蒸腾的水汽一样绵密,把我包裹:从大桥上一跃而下的女人,抱着柱子也要信守承诺的痴人,在海边踌躇,走向沉沦和极致幸福的昏人。在独山,水不再是抽象和无名的,它和我生活世界的地理捆绑得过于紧凑。双重的思绪绕着我的头紧密旋转,有时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小时候,我曾在乌溪江下游长过一段时间,巨型的国有化工企业的机制和社群有着含糊的集体生活形状。暑天记忆里,大坝上纳凉的人潮耸动,车驶过黄坛口水库,上下左右漂浮着健壮闲散的男男女女。遂昌在这条水系的上游,我很迟钝,除了地图之外,不能太辨认水的身份,但也觉得这种语词关联像一种急于确证的催促,一度被蛀空和被回避的成长记忆逆着流找上门来,留下灰烬和投影,逼迫我重新把那个血缘与地缘的锁链捡起。
黑色宗祠
夜晚,山水变为黑色,但又不是完全的不可见。隐秘的感官开关因此被调配,从地面徐徐升出自在的风,我从容地乘着它往外看去,溪川因而拥有了不可捉摸的裙摆、蕾丝和绒毛,凌跃而上,闪烁不歇。它终于可以与血脉、与地域、与词语绞断那个悠悠的关节,我感到一种速生速朽的惊险与自由。
风雨同桌
在县城,我们总是绕着圆桌坐着,彼此凝视和说话,香烟徐徐飘来,玻璃杯和台面频频接触。权力、人情和更多幽深的孔隙都从这个微型时空盘根错节地生长出来,即便经常被迫地入席,但我觉得它和我的关系始终很轻微。
但季老板家的木圆桌不同,它几乎是我们在此地发生所有事情的空间。有人在这里沉静地工作和写作,有人不断掐灭烟头,倒上新酒,有人舒服地高谈阔论,有人剥开橘子,有人生出细密的依恋。在一些夜晚的圆桌上,我被王澈反复提到的黏糊词语困住,关于平等、关于人、关于抵抗、关于具体或宏阔的爱与悲伤,古典意味的人本主义浓烈得让我警惕和怀疑,却也让我直觉性地感动、振动继而困惑——那是依附在我脑海里的各类前置的理论和理性持续失效的滑坡时刻。在语词的泥潭中,我顽强地试图从现实中牵出觉知的线头进行对接,但对这样的诚恳几近招架不住。这张圆桌对我施了法。
在更多时刻,圆桌只是吃饭的地方。时令的山野香气绕过了所有试图对它进行转述的文字。周到的薛峰有时在桌上漫不经心地为我们泡明前龙井,也煮咖啡,不锈钢小杯被我们轮流地喝和洗,像是热带街头果汁摊位前,那个不断被传递给下个顾客的玻璃杯。
5月2日
回到这里24个小时,我感觉我整个人都被洗了一遍。离开雨夜逼仄的高速路,我在熟悉的圆桌前微笑地沉默,被飘摇的香烟和酒精久违地关照着。第二天早上,我直觉地冲到溪边,有种必须要和这里庄严重逢的本能。久坐在大桥下面的石台上,我畅快地疏通四肢淤堵的经络,甚至想把衣服脱光,像某种无名的动物。很难描述究竟是在哪个时刻,我的五脏六腑连同血管刹那连通到了眼前的宽阔溪道。绿色的水流快速地幻觉般地流淌,我很明确地感到,这就是我的身体里的血。
薛峰有时是一只豹子。他带我们追瀑,沿着山路,我们缓慢又警觉地行驶,像老道的猎人,雨后瀑布水大,无雨瀑布消失。定睛看,远方一束水,高挂山间;绕过弯道,忽然听到近处有流声,我们匆忙下车,然后沉默地站立、躺倒或者只是停顿,是卫星地图绝对失效的追逐。我们彼此享受着不同和相同的此时此刻。
5月9日
王村口
每一次来王村口的天后宫都让我意外。它不是被文本托举的、已经死的地方,祭拜、祈祷和生活时刻发生着。妈祖三月会当天,隔壁的红军大舞台是从丽水里来的婺剧巡回戏班,人头攒动。跨过乐师们和观众同在的后台,就是这边让人目不暇接的信仰现场,两边的声音从这个窄门穿堂而过,但互不争抢,充满尊严地呼应着彼此。中厅里,从山上请来的翠竹因为太高被房檐弯折,乔装的男人戴着麦克风,一圈圈地围绕着它默诵着经文。你可以自由地站在他旁边观看,可以和锣鼓队坐在一列歇息,也可以在庭院里和孩子玩气球游戏,在门口和大伙一起捐款积德上榜。向外望去,是身形优雅正眺水的石头妈祖,是激动的溪流。远处的信号塔上有新时代的信仰红色口号,我去买了棉花糖。
茶山
五月来独山之后,即便晚上和大家喝到凌晨,我也起得相对早,尤其想到已经没有几天逍遥,我宁愿少睡觉,也愿意多和这里紧贴着剧烈地相处。有天早上,我和老季说,我想去附近茶山的最高处往下看:昨天骑自行车和走路都没能上去,我不甘心。老季给我指了路,但可能觉得去了太多次已经无聊,最后是王澈借了他的摩托和我上去。和坐在封闭车厢的感觉不同,无论是走路、骑车还是坐在摩托车或者三轮电车的后座,我才会觉得和此地有种肉身的畅快的相逢。即便是最小程度的短途冒险,肾上腺素也在控制我。
水泥铺的窄路几乎是绕着茶田而向上,到尽头后是一个奶奶的家。无法行车,我们终于可以徒步上去。茶山是山被人不断磋磨和修剪了七八十年的状态,台阶和泥路用于把握。高压电塔下面,有人在采茶。
我自以为已非常熟悉浙江山区的模样,但你涉身其间时,诗意的视觉景观随即不复存在,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人对山傲慢又谦恭的索取和围猎。我独自前往塌方的山路后侧,能听见流水但不见水流。石头台阶被覆盖,藤蔓将明亮的天光忽然紧密地遮蔽,湿滑的青苔让我无处落脚,只能折返,我赌气地拔了路边的笋,打算送给郑姐。山把自己危险而舒展的强壮姿态只是给我看了一眼,即便全盘暴露自己的经络,这里的人也只能是选择性地提用、嗜咬和盘桓着,何况是我。
永恒的夜
吴非特地留给我一箱烟花,在我重新回到独山的第三个夜晚一起点燃。那是一个水汽异常旺盛的时刻,大家端着酒杯向外走,斜靠在桥上。
某个凌晨,我和王澈躺在溪边的石头和通往水边的马路上谈天。我们的对面,山中间有一片很低的白云。如果能在纯然的灰暗里辨认它,好像就能进入热夜的梦境。
最后一个下午,我和小武坐在独山的村民搭的雨棚里喝热茶。雨声打在我的脚边四处。我忽然想到前几天坐小武的车在山间穿行的经验,我感到他像在潮湿的木头上费力燃起便持续着的火,即便是在此刻的雨中也难以熄灭。
最后一个晚上,在吃完鱼回去的路上,薛峰车开得很慢,沈思放着《渡口》,蔡琴的声音是浸满红酒的海绵,轻擦着我的眼眶,小犬在拍视频。独山大桥上,最后一箱烟火剧烈而短暂地升起。
最后的最后,我几乎是凭直觉活在独山里。这是智识相对退场的珍贵珍稀珍重的时刻。用上面的文字去记录和转述,不过是簇簇直觉的回荡和延续。
在春夜,人仅为这样的时刻而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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