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伯宏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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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剧《绝命律师》剧照
美国原住民仅占总人口不到百分之一,是由新老移民组成的国家。因此美国的社会存在着一种移民情结。听说你刚刚来美国不久,便会引起某种感情上的共鸣,便会理解新人的不容易。即使素不相识，也容易对你倾注同情与关心。
我刚到美国时，义务英语教师萝卜籽太太便属于这种典型爱心人士，她曾经给我介绍她丈夫教区的纽约一个著名律师，布立特先生。据说他的家族可以追溯到第一次登陆美国的“五月花号”船。他本人曾担任过美国财政部副部长，当时派两个美国青年对我进行过一次访问了解，之后就再没有音讯。
第二学期开学后，他突然给我来电话,说一直很忙。本周有时间，他想能有机会与我见一面,看看我的照片。我自然表示同意,最后我们约定本周的一个中午，他与我共进午餐。美国城市的地址命名大都以数学为基础，简单明了快捷为原则，比如告诉我见面地址是5大道700号就全有了，700号在哪条街有一个简单数学公式。他给我的地址离学校并不远,步行20分钟距离。那天有小雨，我上完上午课便打着雨伞,抱着照片匆匆赶去赴约。到达后，我拿着已经写在纸上的地址懵圈了。在我的习惯概念中，既然吃饭就应该是个敞开大门迎客的高级餐馆,但是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两扇紧闭着的公寓大门。我又把地址和门牌号认真核实一遍，确认无误后，只好硬着头皮按门铃。门开了，两个西装笔挺的门卫问我找谁,我报了布立特先生的名字,门卫态度立刻谦和恭敬，请我进屋,让我在一边稍等，其中一个进里面通报。我环视周围,屋里不像嘈杂的中餐馆，安静且灯光昏暗。依稀能看到大理石的地面和柱子，很像是18世纪欧洲皇室的后宫装饰。未等我细想,门卫已经陪着布立特先生出来。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带我进去，而在一边悄声交谈，门卫走了。布立特先生来到我面前说:“实在抱歉，我事先应该想到和你打个招呼,让你穿上西装，那就不会有问题了。”他继续向我解释：“这里是私人俱乐部,不对公众开放,只有会员才能使用,100多年来形成很多清规戒律,有些已经修正,但有一条规定一直延续下来,那就是所有的客人必须穿正装才能入内。今天让它改变规定有些困难,现在我请他们去想办法给你找一件西装,你在这儿稍等片刻,可能要委屈你一下。其实穿什么并不重要,这样我们可以有机会坐下谈谈。”片刻之后,门卫不知从什么地方给我找来一件西装上衣和领带。我试了一下 ,西装太长。我是1.68米身高，西装的原主人估计在1.90米以上，所以穿在身上有点像短大衣。唯有领带没有问题，我发现人类的脖子粗细可能差距不大，所以领带只分款式，不分尺寸长短。我穿上了不知是谁的西装上衣,感觉自己就像是马戏团穿衣服的猴子一样滑稽。不只是极端不舒服，不好看，屈服于这个规定或许有辱人格。但又一想,此时上纲上线没意思。再看了一眼自己被雨淋的半湿夹克衫,再看看这儿庄重高雅的氛围，也确实有点不太融洽。于是只好暂且委曲求全，随着门卫的引导，像猴子演出登场一样，别别扭扭步入豪华的就餐大厅。布立特先生 60岁左右，高个子，秃顶，有点像电影里的巴顿将军，没有一点有钱人的架子。入座之后,西装不再摇来摆去碍事,我把长没手指的袖子往上一卷，自我感觉少许好了一些。对于饮食我很少挑剔, 特别是在纽约，全世界各种移民汇集在此，也带来各自家乡的美食，琳琅满目不同风味。比如美国本地的牛排，地中海的海鲜饭，日本的寿司等等。世界各国的美食我都能适应，都能照单全收，都能欣赏,我认为这是一种上天恩赐我的幸福。不像有些同胞唯中餐主义,在国外不吃炸酱面就影响体育比赛拿金牌。布立特先生让我讲讲在美国的学习生活情况,此时我的英文经过近一年的摸爬滚打已大有进步。我给他看了照片,讲了几个学校里的小故事,当然不会忘记提及《国家地理》的胜利凯旋。布立特先生一张一张翻着我的照片，挑选出一些我在甘肃麦积山拍摄的佛教造像照片，问:“能卖给我几张吗?”想不到的是，他把我所有的麦积山照片分拣出来,大约有十几张，然后就包了起来，意思就是一锅端他全要了。显然老美对中国古代艺术特别感兴趣。1978年麦积山还没有对公众开放，我一个人住在山上四天，带着便携式发电机和灯光，请了一个当地农民当助手，用德国林好夫6X9照相机一个窟一个窟进行拍摄。回来又是我亲手精心选择放大。我心里虽然有些勉强,但是已经答应了便不再好改口。“没有,不过已经定初稿，一共用12张照片,每版面大约付我 200 美元”这是我前不久收到的信息。“我不懂这里的行情,但是我已经很满意了,这比我在中国所得的稿费要高很多倍。”我实话实说。布立特先生摇了摇手，说:“不,你不了解美国,我是律师, 让我来代表你和《国家地理》交涉,相信会有不同的结果。”“你肯定雇不起我,我会让你倾家荡产。不过你不用怕,你只需要把《国家地理》和你联系的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我就可以了。”“他们只会认为你能干，并且很美国化。一切都不用担心,你也不用签委托书,我们这是朋友之间帮个小忙,让你了解一下美国律师的能力。”后来我查资料才了解到，在美国大律师收费高可达每小时1500美元。也就是说，如果我是委托人，这次会面付昂贵饭费之外，我还要支付差不多两小时3000美元的谈话工时费。“下学年你的学费准备怎么办?卡帕先生还管你吗?” 布立特继续问。这正是我最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我基本决定不再向 ICP 申请奖学金。按我现在各方面的收入,自力更生维持上学勉强够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坦言相告。布立特想了想说:“我帮你联系一下,看有没有其他什么办法,有消息我会跟你联系的。”我在哥大商学院念书的妹妹听说此事后，大为不满:“你给他这么多照片,没问他要钱吗?”我解释是自己答应送他，我妹妹说；“这是美国,不是共产主义国家。人说:Freecountry, but nothing free。“Free”一般来说是自由的意思,但是如果与商品联系在一起,则作“可免费索取”。我妹妹不依不饶地说：“如果你不好开口,我去帮你找布立特先生。”她在攻读MBA，在谈判方面肯定比我强，但是我谢绝了。而我心里不由自主产生隐隐的不安，这个布立特先生我是首次见面，对他完全谈不上了解，更谈不上信任。这些虽然只是照片，不是造像原物。麦积山后来应该有无数人拍了无数张。但这里每一张都是花费我大量心血，而且仅制作了一套。我在一个朋友办公室墙上看到过一条标语，The first thing we do, let's kill all the lawyers.中文意思是：我们最要紧之事，乃是杀掉所有律师。我以为这只是一个玩笑，或者是老板打官司输了，与律师结怨而为解气特别制作。结果被告知，这是英国最伟大的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名言。中国人对律师也有类似的评论，“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里所谓的“牙”即是古人对律师的称谓，难听一点的俗称为“讼棍”。私人会所会面过去了近两个月，没有任何音讯。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坚守中国人的讲诚信，死而不悔之传统。钱可以不挣，面子不能丟。两个月后,我终于接到国家地理给我寄来的稿费支票,每版不是按原本承诺的每版面200美元，而是增加为300美元。我尚未完全确定突然增加的版面费是不是布立特律师的作用,很快又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和洛克菲勒基金会谈了一次话,把我的照片也给他们看了,相信最近会有一些结果。果然一周后,基金会所属的亚洲文化协会(Asian Cultural Council)正式通知我:为帮助有成就的亚洲籍艺术家在美国的学习生活和艺术实践,为促进美国与亚洲之间的文化交流,协会决定 1982-1983 年度,赞助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摄影家金伯宏先生全部学费、生活费、旅行费、医疗保险费和器材费。据我所知, 亚洲文化协会成立超过半个世纪，过去赞助的大多是音乐家、舞蹈家、作家等。陈凯歌是他们同期赞助的电影导演，文博界他们赞助过王世襄与马未都先生，在美国短期参观访问。赞助一个亚籍摄影家是创办以来的首次。据统计美国现有执业律师超过135万,美国律师业创收占整个GDP 的6.7%，而以发达高效世界著称的美国农业，占GDP不到1%。我终于领教到美国律师的力量。美国人恨律师的原因各不相同，非常复杂，只是与我无关。所幸的是大律师喜欢麦积山，吾有佛保佑，这次律师站在我这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