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成章 文
五色之翼编者按:有些人有些事需要被人铭记。新疆军区政治部宣传处处长游成章最早是6师16团3营7连战士、文书,他所在的这个连曾经创造了一项可能永远无法超越的世界军事之最:在连续740天里守卫四个世界最高军事哨卡。分别是海拔5380米神仙湾哨卡,海拔5170米的天文点哨卡,5908哨卡(在天文点和河尾滩之间),5242哨卡(三叉口与天文点之间)。
60年代,守防连队一年一换防,1969年,因珍宝岛事件爆发,全军战备,本该下山换防的七连原地待命,多守了整整一年山。游成章作为连队文书,四个最高军事哨卡跑了一个遍。
作为新疆军区资深新闻人,游成章说,神仙湾哨卡是1956年设立,是天空防区最早的哨卡,但直到1973年,这个哨卡的名字才见诸报端。最早守防的是边防二团,后改为6师16团,70年代成立了负责天空防区的边防十三团。守防的连队通信地址一直保密,记得叫“新疆莎车县某某信箱”。守防官兵的家信就放在山下的连部,啥时候下山,啥时候才能与家人联系。
游成章是首次让神仙湾哨卡的事迹见诸解放军报的人。他笔下60年代边防军人的生活读之叫人心绪难平。我们民族的生根之地、生存空间就是这样被一代一代优秀的子弟守护着,他们值得被怀念被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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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1968年-1970年上神仙湾哨卡守防前留影
2022年疫情期间,我在乌鲁木齐被封在家中120天。期间无事,就翻旧书看。看到陆游的诗句:“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之后,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我年迈体衰,已没有“为国戍轮台”的资本,但50多年前在喀喇昆仑雪域高原铁马冰河、战天斗地的岁月,却在眼前浮现,“巡逻踏遍千里雪,练武只恨高山低。山涧当做障碍跳,风雪当做战马骑”的歌声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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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5月我刚入不久就随连队开赴喀喇昆仑山,驻守神仙湾等海拔5000多米的哨卡,连续守卫740多天,当年戍边往事至今记忆犹新,难以忘却。
半年饮冰水
在5000多米的雪山上,空气中含氧量只有平原的一半,人们在这里有高原反应是人所共知的,但缺水很多人都不知道。
我们守的4个哨卡都没有自来水,用水需要用水罐车到十几公里外的湖里去拉。夏天我们每次都派几个人去拉。到湖边后,用桶从湖里取出水,然后转手给另一个人,再转手提到车上倒进水罐。装满一罐水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由于高原反应缺氧,每次大家都十分疲劳。把水拉回哨卡,放到伙房外面。大家洗漱用水,就到水罐车接。每年5至10月,还可拉水。其他时间,因水罐车会结冰、湖水也会结冰,没办法拉水。则只好在湖里打冰。冰层很厚,找准裂痕,用铁锤砸钢钎撬。砸到一米左右,才会见到湖水,这时砸出来的冰才比较完整。然后用十字镐把冰块砸开,砸成人搬着方便的冰块,一块一块装到卡车上,拉回哨卡院子里,卸到厨房外面。打上一天冰,拉几车回来能吃上二十天左右。大家需要水时,就去取冰化水。炊事班若急用水,就用高压锅把冰化开。个人用水,则先把冰放到水桶里,化开后再用。由于高原气压低,水的沸点也低,水到80多度就开了。我们常年喝的就是80多度的开水。哨卡没有澡堂,无法洗澡。官兵们若感到身脏发痒,只能把水烧热,放到脸盆中,先在脸盆中洗毛巾,然后用毛巾擦身,一直坚持了两年,直到下山后才在澡堂里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5000多米的风雪高原,是生命禁区,平均气温零下20多度,常年大风不断,没有草皮,没有树,没有奔跑的野生动物,所以根本种不了蔬菜,而且处于永冻层,没法挖菜窖保存蔬菜,所以哨卡一直存在吃菜难的问题。夏天还好些,长途运来的不是颠烂的“老三样”(萝卜、土豆、洋葱)是主菜,冬天,我们很少看到新鲜蔬菜,主要是苹果、梨子、橘子、午餐肉、猪肉、酸白菜、鸡蛋粉、榨菜等罐头菜,还有“钢丝绳”(粉条)、油毛毡(海带)、豆角干、蒜苔干、黄花菜等脱水菜。时间一长,大家就会牙龈出血、嘴唇干裂,指甲凹陷。这时,我们就吃维生素片,情况会改善一些。1969年6月,由于洪水冲断通往哨卡的道路,送副食品的车辆到不了哨卡,神仙湾两个多月没有吃上蔬菜和肉食。战士们因缺乏维生素,出现牙龈出血、嘴唇干裂,指甲凹陷、浑身乏力等症状。连长李明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和炊事班长靳更才商量,努力改善一下伙食。常言说:“巧媳妇难于无米之炊”,现在是有米难做“无菜之炊”。靳班长为增加大家食欲,努力调剂花样,如做烙饼、花卷、炸油条、炒米饭等,没有菜就做油泼辣子、调酱油汤,但仍然解决不了伙食单调、没有菜吃的难题。一次,连长李明胜和排长惠长明在伙房外走动,无意中看到伙房后靠墙根下有片绿叶,扒开土一看,是炊事班以前择菜洗菜切下的萝卜头、萝卜根、葱根等,倒垃圾倒到这里的,是萝卜头的小幼芽。他俩赶快把这些垃圾翻了一遍,看到有以前扔掉的白菜根、芹菜根、红白萝卜根等,如获至宝,全部捡了回来,用水泡洗干净,让炊事班加上粉条渣,干海带渣,做了一大锅杂烩菜汤,红白黑绿相映衬,十分好看,而且闻着也特别香。连长李明胜让战士们集合开饭,说今天有菜汤,许多战士还不相信。当炊事员把菜汤舀到大家碗里时,都十分激动。因为长时间都没有闻到菜汤的香味,很快就把一锅汤喝完了。这顿饭,大家吃得很高兴,有的战士一下就吃了四、五个馍头。有个战士问连长:这汤挺香的,是什么汤?李连长想了想说:这是朱元璋当皇帝前喝过的“珍珠翡翠白玉汤”,大家都为能喝上这幸运的“名汤”而高兴。我们守卫的神仙湾哨卡位于喀喇昆仑之巅,环境恶劣,距最近的叶城县县城900多公里(原来的老路),而且路况很差,有在戈壁滩上碾出的简易路、凹凸不平的“搓板路”,还有达坂,冰河,冬天大雪封山,夏天洪水断路,因而常常半年处于“雪海孤岛”,车辆很难到来。当时,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影,看不到报纸,收不到家信。一个班才有一台收音机。团电影队夏天一个月左右来一趟,冬天则来不了。战士们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精神生活十分单调、枯燥。就是七一、八一、国庆节、中秋节、春节,也因气氛不浓,热闹不起来。当时,连队领导从实际出发,把春天第一辆送货车到达的日子当作节日一样过。这天,食堂要改善伙食;不出早操,用以打扫卫生;晚上发电机延长两小时,让大家有写信的时间;锣鼓队排队与哨卡人员一同欢迎车辆的到来。1969年4月的第一天,山头上的哨兵用望远镜观察到货车快到的时候,马上告诉值班人员。战士们迅速集合,开始敲锣打鼓,列队欢迎。当货车停稳后,连队首长与送货人员交谈,战士们则爬上大厢,迅速把货物卸下后,立即打开装有信件的麻袋,站在车厢上高声喊着战士的名字分发信件。收到信件的战士,连忙打开观看,个个都喜形于色。战士王文学看了未婚妻的来信,十分高兴,因其未婚妻知道了收不到信的原因,不再提“吹灯”的事,继续保持恋爱关系。战士李清国从信中知道父亲的病治好了,心中的“石头”落地非常兴奋。随车上来的司务长丁维生给大家带来了山下的消息,如军营的变化、人员的变动、“文化大革命”的动态,使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当他给大家表演“忠字舞”的时候,大家既跟着学习,也纷纷议论,增添了哨卡的热闹气氛。战士们说,货车到来比过节还热闹,我们就叫它“精神会餐节”,我也同意这种说法,并赋诗一首:《哨卡迎信到》:“哨卡封山近半年,雪海孤岛音讯断。春天路通货车到,战士迎信锣鼓喧。父母安康担忧解,织女缠绵新潮翻。精神食粮鼓斗志,官兵喜悦似过年。”半年的封山期,不仅给战士们精神生活增添了困难,也给家长们带来了不安和麻烦,其中“活着的烈士”就是典型的事例。和我一起从通许县入伍的战士李卫民,家长半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就到处打听,也得不到消息,发电报也未回音,就向公社的临时机构反映。当时处于“文化大革命”时期,不知公社负责人是为了安慰他,还是工作不认真、认为别人有来信而他没有消息,一定是因公牺牲了,就给他家门上挂了一个烈士家属的牌子。但他父亲想不通,认为就是死了也要告诉怎么死的,所以半信半疑。这个疑问一直到哨卡通车后,其父收到李卫民的信,才消除误会。“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句俗语不仅适用于乡村闹市,更适用于风雪高原。由于天寒缺氧、交通困难、物资匮乏,在喀喇昆仑守防常常发生意想不到的险情。如我们团的老班长巡逻途中遇印军袭击阵亡;团长警卫员黄永科在随团长执行任务中被冻伤截掉4个手指5个脚趾,成了残疾,战士张志成因车辆出故障在雪地行走,被冻死在雪地中。守卡期间,人人都有“历险记”,个个有本“生死录”,我也有几次陷入“鬼门关”,差点丧命的情况:1968年10月,副连长丁维生带领我和6名战友执行任务。当时,山上已冰天雪地,我们戴上皮帽子、穿上皮大衣、脚穿大头鞋(用带毛羊皮做的保暖鞋子)、嘴戴口罩,坐在大卡车车辆上仍然冻得直打哆嗦。走了五个多小时,大概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汽车出了故障。司机修了一个多小时,也修不好。这时,离目的地还有五十多公里。我们未带电台,无法与外界联系。为了完成任务,丁副连长就带领我们步行前进。在5000多米的高原上,因缺氧走路十分困难。但是大家不怕苦,不叫累,相互鼓励,顽强前进。行走一段一身汗,稍停一身冰,头发、眉毛都变成了白色,皮帽帽沿下结成一串串小冰粒粒,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成了“白毛男”。最后走不动时,大家互相拉着手向前行,在雪地里行走7个多小时,直到晚上十二点才到达目的地。由于出汗多,天气寒,我第二天就患了感冒,发烧,咳嗽,胸闷气喘。感冒发烧在平原时小病,但在高原却是大病,很有可能转为肺水肿。以前就有因感冒治疗不及时导致肺水肿死亡的病例。可能是我年轻体壮,四天后渐渐好转。现在我的肺功能不好,可能是当时落下的病根。1969年3月,内地已是春暖花开,山上却是冰封雪裹,处于封山期间。这个时候,我们接到了紧急支援前线的任务。任务紧急,不能耽搁,明知要挖雪开路,也要冒险前行。我和另外9名党团员战士,在吕金龙指导员率领下,前往执行任务。一路上,风把雪卷成了道道阻墙,汽车行进十分困难。我们不顾严寒,不停地下汽车挖雪开路。渴了,就吃口雪,饿了,就吃压缩饼干,一米一米地挖雪前进。过冰坡时更是困难,仍然坚持挖雪开路。晚上,大家就穿着皮大衣在汽车大厢里打个盹,然后继续挖雪前进。经过两天两夜的挖雪开路,行程180多公里,圆满完成了任务。但是,我们10个人都累倒了。我的两腮冻得红肿溃烂,双眼被雪光刺得得了雪盲症,眼睛肿得像桃子,泪流不止。如果在雪地里再有几个小时,我们就会有冻残或被冻死的可能。1970年3月,我任连队文书兼军械员,与我的同乡同年入伍的战友、担任连队通讯员的祁永成同住一个房间,亲如兄弟。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俩按规定给连队首长擦枪。当时,我给指导员擦手枪,他给副连长擦手枪。我们边擦枪边说话,气氛十分祥和。突然,“嘣”的一声枪响,从祁永成擦得枪中发出,同时,子弹从我右耳边擦过,把取暖用的煤炉子烟囱打了一个洞。祁永成枪掉到地下,吓得一激灵。我也吓懵了,停了一会儿,祁永成才捡起手枪,意识到是枪走火,赶紧问我伤着没有。我说,没事,现在不擦枪了,休息一会再擦。我们查看了一下被打出洞的烟囱,找到了弹壳,然后才慢慢把枪擦好。擦完枪后,我把情况向指导员吕金龙作了汇报。他严肃地批评了我们,指出是没按擦枪规定去做,应该先卸弹夹,检查有无子弹,若有,先取出再擦。要求我们吸取教训,严防发生事故。可能是“山高皇帝远”,也可能是后果不严重,这件事不了了之。人们常说,人各有命,有的命硬,有的则命薄。我自认为,我就是命硬的人,不仅在风雪高原能够化险为夷,而且在1979年10月从乌鲁木齐到南疆军区出差,乘车在阿克苏至三岔口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位置,发生了撞车,汽车前面保险杠都撞弯了,我仅受了点轻伤。1994年我病入膏肓,已报了病危,又转危为安,可能是我命硬的结果。但愿我的命能继续硬下去,努力接近期颐之年。![]()
游成章简历:
1968年3月入伍,任6师16团三营七连战士、文书。1970年11月任十六团宣传股干事,1971年8月调解放军报社记者部任驻新疆军区记者,1976年11月调新疆军区政治部宣传部教育处任干事,1983年6月,任乌鲁木齐军区政治部宣传部宣传处副处长、处长,1985年10月,任新疆军区政治部宣传处副处长(正团职)。1992年8月,任驻乌鲁木齐铁路局军代处政治部主任〈副师职),1992年12月,任新疆军区政治部宣传处处长,1994年6月,任新疆军区政治部电视中心主任(副师职),2003年10月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