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琳红 撰文/供图
在清理父母亲的遗物时,找到一张我父亲1990年更换伤残证的登记表,上面清楚地写记载了父亲伤残的情况。姓名:解立根。负伤时所任职务:第二十九师八十七团三连连连长。负伤地点及原因:1949年成都新津战役中负伤两次。伤残情况:右侧下颚骨枪伤骨折,打掉牙齿四个,张口咀嚼困难,语言障碍。伤残等级:二等甲级。
父亲解立根1929年出生,1944年八月参加革命,进入八路军队伍,历经平汉(邯郸)辽城战役、羊山集战役、挺进大别山、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西南剿匪和抗美援朝。从抗日战争后期至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父亲全身上下共有九处的枪伤和弹伤,最明显致命的一处是颌面部的贯通伤。父亲伤残证我直到今天才搞清楚是二等甲级。在伤残证的情况说明一栏里,父亲只填写了成都新津战役最致命的枪伤,另外的几次负伤一概未填。当时一颗子弹打穿了父亲的右侧下颌骨,上下牙骨骨折,上下磨牙打掉四颗,进食困难,语言障碍。
在我五岁有记忆的时候,有小朋友对我说,你爸爸和别人的爸爸长得不一样。回家桌上用餐时我仔细观察父亲,发现父亲右侧面颊明显凹陷,表皮划痕,进食咀嚼速度很慢,吃饭时不准我们说话。
慢慢地我才知道,父亲当年负伤时因战地清创缝合条件有限,致使咬肌损伤和皮下组织发生广泛粘连。全国解放后父亲曾分别去了北京,上海做了面部整容瘢痕松解术,两次术后口腔还是不能完全张开,父亲用的筷子和我们普通人不一样,筷子的前端很细很尖,便于将食物送入口中。
五岁多时的一天,我躲到卧室门后学我父亲做歪嘴表情,被我母亲发现后把我从门背后拽了出来,我想这下肯定要挨整了。然而父亲并没动气,他微笑着把我抱起放在膝上,跟我讲述他脸上这块儿伤疤的来历:
在成都战役的一次战斗中,国民党守军见马上要被全歼,慌忙打起白旗表示要投降,父亲亲自带了通信员去谈判,不料被一个匪兵打了冷枪,击伤了右颌面部,当时要不是警卫员在父亲身后大喝一声:连长,有敌人!父亲闻声扭头,子弹就会从后脑勺进,前脑门出,肯定当场就没命了。
父亲用粗糙的手摸着面颊上的伤疤继续说:你爸爸我这是为新中国解放事业付出的惨痛代价,也是为了你们这一代能有衣穿有饭吃才挂的彩,爸爸脸上这块儿伤痕是“光荣疤”!你记住了,以后有小朋友再问你爸爸嘴是怎么回事儿,你就大胆自豪地说,我爸爸是战斗英雄,脸上是“光荣疤”!
父亲从不吃冬瓜,是因为抗日战争时期部队很艰苦,行军打仗的路上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有一次父亲在荒野的田地里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冬瓜。父亲用手比划说,大约百把十斤,他欣喜若狂地朝冬瓜奔去,想用绑腿带把冬瓜拖回去给连队改善生活。挪开冬瓜,突然一阵恶臭袭来,父亲才看清,这是一具日本鬼子腐烂的尸体,后来父亲回忆说,那地里的冬瓜肯定是被腐烂的尸体滋养的。所以这之后,他不再吃冬瓜。
父亲也不能喝牛奶不能吃糊状食物,因为前后三次颌面部手术吃流食和半流食吃得他看见就想呕吐。
1964年父亲已经是团长了,带领全团官兵在孝感朱湖农场垦荒种地,为的是备战备荒为人民。记得有一个夏天,我和哥哥在蚊帐里边玩儿,把枕头翻开,发现枕头底下有一个信封,打开信封里边有一大摞子钱,还没有上小学的我俩刚学会数数,就摆了一床的钱币,两个人使劲数,到最后发现共有157块钱。父亲回家我和哥哥兴高采烈跑到父亲面前央求说:爸爸你有好多钱哦,能不能给我们一点零钱买根冰棍吃?
爸爸说,不可以,这钱是要寄回河北、四川,供父母两家的老人用作生活费的。当年爸爸的伤残等级算是比较高的,60年代大概全年有十几块钱,这十几块抚恤金对我们这一大家人(爸妈要负责赡养三个老人,家中还请了一个老阿姨)来说,是一笔不菲生活补贴。我们兄妹小时候谁要是生病,父亲会让母亲从抚恤金里支出一点,给我们煮一个鸡蛋,学习成绩好的会奖励一瓶罐头。
70年代初,抚恤金稍微提高了一点,记得每年的抚恤金发放是半年发放一次,钱还没到手,爸妈就计划怎么花了。
我的母亲戴建群
每遇中秋节,父亲会叮嘱母亲去军人服务社买回月饼瓜子花生和糖果,摆在暂时居住的鸡公山十三号别墅的平台上。晚上,阵阵丹桂飘香,皎洁的月光下,全家人围在一起过甜蜜的中秋节。小时候哥哥弟弟调皮捣蛋时或三兄弟在外面与其他孩子打架斗殴,父亲会在饭桌上大声呵斥他不听指挥的儿子们,总会痛心疾首指着面前食物道:这是老子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果实。
记忆中父亲60岁的时候就已经跟我们分桌吃饭了,由于嘴负伤后只能左侧咀嚼,长期的左侧负重左边的磨牙也都光荣下岗,由于口腔无法打开也就无法安装义齿,进食咀嚼就更加的困难了。
长期的无法咀嚼各种消化酶分泌失调营养的不均衡造成父亲日渐消瘦,我母亲和老阿姨用尽心思变着花样专门为父亲做特殊的饭菜。
父亲晚年几乎就吃两种食物,一种叫焖饼,类似北方的焖面。焖饼做起来挺复杂的,先是用一半烫面加一半生水面和软摊成面饼,再将面饼切成丝状,将新鲜肉糜、鱼泥或是活虾仁儿去虾线剁碎与饼丝焖在一起,软硬度刚好便起锅。
另一种食物是杂粮窝窝头,模具是母亲用四川老家的一种竹篾编制的一个小圆筐,将玉米面、各种豆面加奶粉鸡蛋少许白糖混合再发酵,然后放到模具里面蒸熟出来。这两种食物用爸爸的话说就是咀嚼不费劲,食物不粘残牙入口后用牙床即可磨碎,几大营养素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能量基本能够满足日常身体的需求。吃饭对父亲而言,从未有舌间上美味的体验,一日三餐的进食对父亲来说不是享受,不是愉悦,也从未体验味觉上的快感而是一种每天必须完成任务——痛苦的进食。
80年代父亲的伤残抚恤金再次提高了一些,每遇单休日的周末,母亲总会一清早就到鲁巷附近的菜场亲自去采买各种食材,母亲是用一个小推车买菜,回来时里边装满了野生的甲鱼、财鱼,猪排和猪杂碎,鸡鸭鱼肉鲜果蔬菜等,每当她走进院子,就有休干所阿姨们围过来说:老戴,你这么会做吃的也没看解师长胖过。每当外人这样问话,母亲会悲悯的长叹一口气操着川音说:老解这一生太可怜了,战争年代身上打得大窟窿小洞的,战争年代没得吃,解放以后又吃不进吃不下,本来嘴负伤咀嚼就困难,三支两军被红卫兵造反派围攻迫害,三天三夜没吃饭,又整成了急性胃穿孔,胃又切掉三分之二,唉……实在是太可怜了!
又是一桌丰盛的午餐要开席了,有蒜泥白肉、川北凉粉、拍黄瓜、爆鳝丝、炝腰花、爆猪肝和我最爱的推豆花儿,咸汤有莲藕排骨汤,甜汤有银耳莲子汤。我问妈妈今天是什么节日,怎么会这么丰盛?母亲说是你爸爸的抚恤金到账了,你爸爸一早让我去置办的食品酒水,瞬间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喧闹的席间顿时鸦雀无声,我们静静的放下手中筷子看着一桌的美食第一次有了咽不下去的滋味……
解家四兄妹。左起:大毛二毛三毛四毛
今天再次凝视父亲的遗像,父亲目光是那样的坚定自信,面容是那样的俊朗威武, 形象是那样的崇高伟岸!
遗像里父亲抿嘴微笑,右嘴角上仿佛开出了一朵英雄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