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勇:迁坟

文摘   2024-11-15 13:31   北京  
李志勇 文
2023年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样的权力大手,在秦岭和渭河之间一划,说是又要修一条西安到太白县的高速公路。

作为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要致富先修路的道理咱懂。可他们这条路偏偏要经过李家祖坟,这就让我百般纠结、万般愁肠,甚至有些咒天骂地的愤怒。

陕西人骂人最狠的话就是,“我扒你家祖咧?”

祖坟那是先人的居住地,聚集着李家人幸福安康的脉气。照阴阳先生说,祖坟冒了白气,三代之内酒色财气全跑完了,从生儿育女到娶媳妇盖房诸事不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虽然嘴上讲不能迷信,但孔夫子神鬼之事吾也难明的话语也让我深信不疑,笃定祖坟里有先人的神灵,他们在三尺头顶护佑着后辈儿孙的健康成长。何况那里埋着我至亲至爱的奶奶、父母、叔婶等,他们虽然死去了,但每天都活在我的记忆中。每年清明、农历十月一,都要回家乡给他们烧纸敬香,是我的精神寄托。我和故乡关系的维系,说破了就是这几座老坟。

作者的父母及家人
我还曾设想,几十年在外未能尽孝,死后能埋在父母脚下弥补遗憾,现在却连父母的坟都保不住了。特别是想到要扒开坟移尸移骨,我这感情咋也接受不了,真的感到内心在滴血!

可又能怎样,路是国家修的,连我自己都是公家的人,在公家的大事面前,私人的权利和要求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尘。蚂蚁撼大树的故事告诉我,既然自己都是权力脚下一团泥,那就只能做个说啥是啥、叫立正不敢稍息的顺民。

我希望这条路只是个传说,同时安慰自己,反正修路不是个容易事,规划到修还有一段时间,猴年马月说不上,我就先不想这事,到时候再说,人到绝处必有法。

可等待的并不长。2023年秋天的一天,堂弟安红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哥,高速公路工程开建了,咱们村上迁坟的事情马上就得开始。你是李家长房长孙,必须得回来一趟。”

这么快?我听了没敢耽搁,因为自己身体一直不好,加上疫情,已经六、七年不曾回过故乡。当时老婆住院查体,心脏有些问题,我去说了一声,第二天就单人单车赶回了家乡。

可农村好像已经不是原来的农村。房子盖得很漂亮,街道也很干净,花草丛生,可满街硬是看不到一个人,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欢马叫、鸡飞狗跳的故乡不见了。好不容易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门前石头上昏昏欲睡,我上前打招呼,原来是我发小89岁的奶奶,她老眼昏花,半天才认出我,冷不丁问我一句,“我娃在甘省当兵,每天能吃饱吗?”“能!我就管蒸馍,蒸出来先吃,饿不了。”说完自己就笑了。

回到家乡最尴尬的是没地方住。父母去世后,小我五岁的弟弟也英年早逝,弟媳找人另嫁,老屋成了他们的婚房。我当初睡觉的房间还在,但已经不允许我心无旁骛地自由出入。我只好到三里地以外豆家堡的姐姐家去投宿。幸好姐姐还在,她到千里之外的嘉峪关给儿子哄娃,也是听说老家迁坟,着急忙慌地刚赶回来。我睡在老姐家冰冷的炕上,想起父母在时回家热炕热饭的那种享受,久别游子回家那种凄凉感由然而生。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和老姐转上了南塬,来到了我家祖坟。这里比我们村高了一百多米,俯视村庄炊烟袅袅。再往远看就是渭河,南边是秦岭,背山靠水,这无疑是风水学上理想墓地。我对李家先人选墓地的眼光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再看墓地排序,奶奶的墓据高据首,脚下父母叔婶四个墓一字排开,周围八颗碗口粗的松柏如伞一样,郁郁葱葱地护佑着墓地。如此场景,让我不由想起了许多往昔的家中事。

从我记事时,我奶奶在家里就是慈禧太后一样的存在。她每天黑袄一身,端坐在炕头,拿着一根长竿烟锅喝五吆六,两个儿子和媳妇就是她说一不二的仆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毫不手软。把关中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婆婆的架式拿揑得恰如其分。

全家唯一不怕奶奶的就是我这个长房长孙。奶奶重男轻女,毫不掩饰,见到堂姐堂妹,她嘴一撇从没好脸色,见我就眉开眼笑。她炕上窑窝里有儿子孝顺来的红糖和肉稍子,她见面就往我嘴上抹,往我碗里扒。本来父亲快40有了我,就溺爱的不行,加上奶奶的爱,更让我这个不省事的小人人变得肆无忌惮。

父亲给奶奶蒸了一笼白馍,怕人偷吃悬在半空。我为了偷吃这个馍,竟然蹬倒了一缸陈醋。父亲气得要揍我,奶奶一把把我拉到身后,厉声喝道“我看谁敢打我孙子!”

父亲放下了举起的手,丧气地转身而去。直到十岁那年,我用弹弓打碎了公社门口的大灯,人家追到家里让赔钱,父亲当时没说什么,看到奶奶炕上灯灭了,等到我脱光睡下,他用炕上条帚疙瘩,毫不手软地把我抽得皮开肉绽。

我长大后,高中毕业找不理想工作,又不想像父辈一样打牛后半截,就想借征兵逃离农村。我奶奶一百个不愿意,她一辈子经历的兵祸数不胜数,她更不愿和孙子生离死别。我是偷着离开家的,离别时是清晨,我很敷衍地在奶奶窗下说了声,“奶奶,我走了。”便义无反顾地远行了。

三年后,我提着各色食品返乡看望奶奶,她已经埋在这里,成了一堆土疙瘩。他是在我当兵第二年去世的。

天堂人间动迁都是大事。姐姐边烧纸边告诉先人们,世道好了,给你们换水泥新房子了,宽畅大气,体面得很。我却实话实说,老先人们,修路呢,儿孙挡不住,惊扰你们了。说完,就掉下眼泪。

实际上整个迁坟过程并不复杂。村上在资方有力支持下,成立了专门的迁墓队,购买了上百口新棺材,还有很多搭红的被面。并且规定,不用新棺材的亲人可得一千元补偿。尸骨也有专人捡拾,根本不用亲人动手。坟上的树也被现场折款,现场兑付。一座坟半小时搞定。正式开始迁坟那天,村上还请了8个道人念了一天经,在塬上放了几千元鞭炮烟花给先人们送行,可谓安排的仁义周到、滴水不漏。

让人崩溃的是实施中过程中各个细节。开始村上说召开第一次迁坟议事会要人多,一下就等了三四天。好不容易全国各地打工的人回来差不多了,又说要和李张刘各宗族沟通,又拖了两天。

会议看似准备很充分,可真正开会还是吵成一锅粥。农村就是这样,凡是有钱的差使都很敏感。各有各的想法。有的人要修路单位加钱,有的要求提高补偿标准。吵着吵着,有人提供了一个信息,说是豆家堡有个人在陕西省公路局当官,这次高速公路本来穿过豆家堡村,给改道绕行了。有人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喊我,“平娃叔,你当那么大官,就不能让高速公路在老坟地绕个路?”

让高速公路绕路?为了一个村子一座坟?这已超出了我对权力的认知,但更多的是羞愧。原来有人说我是横渠村李达上将之后最大的官,挺自豪挺高兴的,认为奋斗一辈子没有辜负家乡和乡亲们希望,此时却羞愧地把头埋进裤裆里,咱确实没当上让高速公路绕弯的官啊!

回西安后,我找交通厅熟人问了一下,豆家堡确实有个老乡在公路局当处长,至于是不是为豆家堡村改了高速公路路线,不知道!

那天多亏村上队长看我难堪,也看乱哄哄说不出个头绪,就及时宣布休会,改天再议!让我逃出了尴尬境地。

可接下来几天不见开会,我有点着急。即然决定要干,又想不出不干的办法,赶紧干完了事,我都回来八九天了。每天四处找饭吃,在车上午睡,有点熬不住了。

隔一天,我找到队长家去问,他告诉我,不开会了,七嘴八舌没个正主意。正在一家一户做工作。

又隔一天,我在村口碰见队长。他说,“老叔,我们研究了,谁先迁有奖,明天你们李家就先迁吧!”

“好的。”我高兴地把弟媳堂姐堂妹堂弟召集到一体开会,告诉这个消息,并让准备纸裱香花。谁知,堂弟慢悠悠地说,“哥你糊涂呢,迁坟从东边开始,阴间东为下,我们祖先不能埋在下首,不带这个头。”咱不懂这个,便遵从堂弟的意见,又找到队长家,不好意思退了第一迁。

又一天,听说一个当过生产队干部的村民愿意带头迁父母的坟,并且很快听到塬上三声炮响。这是迁坟开始的信号。可等了一天,却没有再响炮。我让弟媳问一下,咋回事。弟媳骑着三轮车,跑了一趟塬上墓地,回来说,又停下了。说是迁坟队的小伙们整天拿銭没事干,就说选个村上无儿无女的寡妇坟练练手,就把寡妇坟第一个迁了过去。这下,原先答应第一迁的村民不干了,说是父母坟靠着寡妇诲气,又坚决不迁了。

沉寂一天,塬上炮声终于又响了。不知村上采取了什么措施,终于有不嫌寡妇的村民带了头。后边炮声连连,听说迁坟速度很快。

可是等了两天不见通知我们家,按老坟位置不应该这样呀。我极不高兴地跑到队长家兴师问罪,队长说,你堂弟跟我说了,第一排新坟地势低,容易灌水淹坟,你们家等第二排、第三排再迁。

晚上,堂姐甚至委婉地跟我说,她到新坟地去看了,石头滩,低洼地,比塬上老坟地差远了。能不能找人到塬上就近划块坟地,现在就拖着不迁了?

我一听就火了。敢情迁个坟我要在家乡等一年?我把全家老少召集在一体,负气地讲道,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作为李家长房长孙,我决定了,马上迁坟,就是第一排。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把奶奶和我父母的坟迁走,你们等着!

高压之下,堂姐堂妹堂们终于同意迁坟。我让弟媳带着几包烟去找队长,队长毫不客气训斥道,“都是你们家的事,一会儿迁一会儿不迁。现在都争着往前排,你让我把谁家拉下让你们插队?等着!”

塬上炮声隆隆,我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听弟媳说轮到我们了,我急不可奈地小跑到祖坟地,看到挖掘机已开到奶奶坟前,旁边围着一堆穿红线衣戴墨镜的小伙子。我刚要往前挤,队长从背后拉住了我,说这里阴气太重,我身体不好,让我到新坟地等着就行了。我老姐也说这里有她能成。我便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塬,赶紧开开车赶到了五里外、东沙河边的新坟地。这里披着红被面的红棺材排了一行,起重机吱吱呀呀地响着,不时响起合坟的鞭炮声。

奶奶和父母的棺材很快就被蹦蹦车拉了下来,开起吊机的小伙子看我在风中站着,便优先将奶奶和父母的棺材下到水泥板合成的墓坑。可等叔婶的棺材,就是半天不来。我问开蹦蹦车的小伙子,他说塬上盖棺材的红被面不够了,派人去买了,让等着。一直等到傍晚天擦黑,蹦蹦车才拉着叔婶棺材姗姗来迟。后边两辆蹦蹦车,拉着老姐堂姐堂妹堂弟们。

时间差不多磨完了对先人的孝心,让人来不及悲伤。等我家新坟地最后一块水泥板盖严,堂弟说后边拍土堆坟头由他负责,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赶紧点香磕头,点燃了早就准备的一堆鞭炮烟花。当烟花窜上天空照亮漆黑的夜,我仰天大吼一声,“先人们,给你们搬新家了”,然后泪如雨下。
迁坟前后26天,几乎耗尽了我的精气神。当我蓬头垢面、难民一样离开故乡时,我心力交瘁。本来父母死后过度悲伤,内心深处已把家乡变成了故乡,这次迁坟,更让我悲上加悲、徨徊羞愧。加上身体有疾,回望故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

过个节日想奶奶、爹妈、叔婶了,就在城市的十字路口烧纸敬香,和先人们灵魂相会!

半年之后,抛却埋在父母脚下的梦想,我和老婆在西安白鹿塬上为自己购买了墓地。墓地背靠延绵无尽的大秦岭,脚下是波光粼粼的琼鱼沟水库,汉白玉墓座在百亩樱桃园中尽显尊贵,特别是先进来的人中有西安老市长张铁民等人。不是我们追求奢华,不是我们攀龙附凤,而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跟着大树歇阴凉。

古人云,前事之师不可忘。三代之上我为祖,让后辈儿孙不会因活的卑微,被恓徨不安地扒了祖坟!

李志勇,陕西眉县横渠崖下村人,大校军衔,曾任某部战士、班长、排长、干事,兰州军区宣传部处长,某军分区政治部主任、政委,热爱文学、摄影,现已退休。

五色之翼
一个人眼中的历史与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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