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勇:两赴老山亲历战场生死
文摘
2024-12-11 11:47
北京
屈全绳 撰文
1985年初,已经是62师政治部副营职新闻干事的李志勇,被兰州军区宣传部平职调入宣传处(新闻处)任干事。李志勇在184团新闻报导中鹤立鸡群,在宣传处群雄逐鹿中却优势见绌,理所当然的成为内管杂务外岀公差的不二人选。然而,两次赴滇参战的“公差”,则成为他生命历程中不可磨灭的记忆。更是余作传的稀罕资料。李志勇有两篇文章是描述战场实景的,一篇是《不经意间,两次走入战火硝烟》;一篇是《三个眉县战友之火线生死离别》,余从原文中分别节录若干段落,读者可以管中窥豹。——1985年年11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刚上班的我,被郭怀亮处长火急火燎地叫到办公室,说是让我跟随组织部任副部长到云南前线,为兰州军区轮战部队踩点。我问什么时间出发,领导很干脆的回答:"马上!"我赶紧到管理处领了一架望远镜,顺手抓起办公槕上的尼康照相机,就匆匆赶回家里。媳妇那天上班晚,见我回来有些奇怪:"怎么,忘东西了?"我说:"没有。要岀差。"老婆一楞,随即问:"处里那么多人,怎么派你去?"我不耐烦地说道:"啰嗦啥,赶紧给我收拾东西,接我的车马上就来了。跟军区首长去,你担心啥嘛。”"上前线总归让人不放心。”媳妇边收拾东西边唠叨,"你肯定是把领导得罪了,人家才派你去。""胡说啥呢。军区几万人很快要上去。都把领导得罪了?军人就是打仗的,不上前线要军人干啥?!"临出门我再次安慰媳妇:"军区工作组不会到最前沿,你放心好了。我就不到幼儿园看女儿了。"说完,赶紧提着箱子就走。隐约看到媳妇眼睛里含着泪花,这让此次出行有了些悲壮的气氛。也让我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出差,是去炮火连天的战场。这次云南前线之行前后13天,来去匆匆,走马观花,不仅没有听到枪炮声,甚至连硝烟的味道都没闻到……这让我打破了多年对战争旳神密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和平年代的局部战争也不过尔尔,充其量比平时多一些枪炮声而已。——料想不到的是,不久,第二次上云南前线的任务又一次落到了我头上。记得是我从云南回来不到三个月,86年春节假期刚过,处长找到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前线轮战部队即将结束临战训练,进入阵地接防,军区首长指示要加强宣传报道,部里范副部长(实职是解放军报驻兰州军区记者站长,余敬其年长,嘱大家称其为副部长)准备带新华社、解放军报记者站、人民军队报和我们处的同志,组成联合采访组,赴前线采访报道参战部队,考虑你去过前线,对那里比较熟悉,准备让你二赴云南。"我一听就有点不乐意了。倒不是怕死,主要是心理不平衡。处里那么多人,敢情这上前线包给我了?何况那时己听说外交部要求军方配合外交斗争,不准公开报道前线战况的传闻,还派我去干什么?这不是拿我当可有可无的支差闲人?可我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道理,更清楚军人临阵脱逃的后果,只能气鼓鼓向领导表态:"我去。只要不死,就会完成这个任务。"回到家跟媳妇一讲,这次她却没有多大反应。上次上前线的经历我跟她讲过,带回的折叠伞、衣架很好用,她以为这次和上次一样,就是到云南旅游一趟,只是时间长点,没啥担心的。但我很清楚,上次去前线是跟着军区首长,主要是跑各级机关协调沟通,这次是要到一线采访,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没有告诉媳妇,怕她担心。晚上坐火车去西安搭乘飞机,半夜睡不着觉,想起上次去前线媳妇说起得罪什么人的话,现在我也觉得那种猜测似乎有点道理。反复检讨自己为人处事,甚至从农民出身见识浅,长期在基层不会处理关系等等方面找原因,准备回来好好改进。在西安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落雪,关中平原一片银白。在飞机旋梯上回眸原野,狠吸几口家乡的清新空气,毅然再次走向战场。军区联合采访组在文山州落水洞47集团军军部集中,由于部队刚结束临战训练,准备換防,还没有作战行动。范副部长领着我们搞了几篇军政军民团结类稿件,发给《解放军报》,编辑回电话说外交部近期不许刊登南疆作战新闻的话,老领导气的当场争吵起来,差点摔了水杯。过了几天,不知道有新任务,还是老领导生气了,反正是范副部长屁股一拍回兰州了。联合采访组群龙无首,立即作鸟兽散。李志勇与前线与军事记者们。前排右一为21集团军干部处副处长雷永年,右二为兰州军区《人民军队》报记者张季平,右三李志勇。右四为十侦政治处主任朱宗立,后排左一为警卫员小王。后排左二为十侦政治处干事牛卫国。站立点为3.18战斗前沿指挥所。自由采访,自由写作历来是"无冕之王"们追求的境界。新华社王记者、解放军报徐记者很快找到新落脚处,不见了人影。我和《人民军队》报的张季平记者,认识兰州军区情报部季部长,听说军区几个侦察大队有作战任务,便搬了过去。开始在董干的第九侦察大队,后来又搬到马关的第十侦察大队。起初都住在大队部,主要是容易解决食宿、交通问题,以此为基地,向周围军区各个参战部队辐射。初到“九侦”,那里刚刚结束一场捕俘战斗,官兵身上还带着浓浓的硝烟味。我们参加了几次审俘,现场观看侦察兵和俘敌进行心理战,挺新鲜,但觉得不好写,就决定下到战斗连队,到最前沿去。在一线连队,我们立即见识了什么叫战争环境,什么叫流血牺牲。第一次去连队采访,我和张记者看见路边的几棵松树长的挺别致,就让停下车,想站在树前照张相,正在扠腰仰脸地扎势,空中传来咝儿咝儿的哨响,我奇怪地说:"什么鸟儿,这么个叫声。"我一个滚翻爬在棱坎下。只听几十米开外两声巨响,炮弹掀起的泥土落了我一身。张记者那酷酷的墨镜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这让我立即就意识到,战争环境下的每一刻,都有生和死的诀择,人间和地獄的距离,其实就是在一声炸响的瞬间。记得有天上午,我们在一个连队召集几个干部战士座谈,下午他们越境侦察,傍晚回来时,一个战士就躺在担架上,一条腿没有了,说是敌人的地雷炸的,后边一个干部拿着鲜血淋漓的半截腿。这种血腥的场面,让享受惯和平环境旳我们难以承受。侦察作战敌我交错,加上边境地区地形复杂,危险无处不在。我和张记者也是军人,虽然伏案写作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可这种战争环境要求我们首先要成为一名战士。从此,外出采访除了笔、本子、照相机,还多了两样东西:微冲和钢盔,这让每次采访战地特色愈加明显。我们在“九侦”写了多篇新闻,尤以一等功臣、一连副指导员缑晨烈士的那篇记忆深刻。在似曾有烈士体温的床前,抚摸着他睡过的床单被子,看着他旳一张张遗像,和一帮与他朝夕相处战友座谈他的英雄事迹,那种悲壮气氛和平时采访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体验。小伙子只有23岁,甘肃天水人,长相英俊,17岁就考上了西安陆军学院,妥妥的学霸。就在十多天前,他带领十几个侦察兵前出捕俘,回撤时被敌人的高射机枪子弹穿透腹部,光荣牺牲。这么年轻鲜活的一个生命,瞬间便化作天空的一道彩虹,这种心灵的震撼前所未有。我和张季平记者含泪写了《他为政工干部争了光》的長篇通讯,军区《人民军队》报加按语全文发表。那时,电视上全国第二届青歌赛正进行的如火如荼,侦察兵正看电视被叫走,披着伪装消失在夜色里,有的永远没有回来。同样的年龄,同样的青春,不一样的环境,不一样的生活。有人流血牺牲,有人歌舞升平,这种大反差的比照,不知牺牲的烈士怎么想的,反正我内心极度不平衡。战士在这里打仗、流血,却要选择默默无闻。歌星在哪唱歌跳舞,搞的全国沸腾,这是什么样的社会舆论环境!1986年3月18曰,听说第十侦察大队二连捕俘战斗打得很惨烈,我当即冒着小雨赶了过去。那是我的老部队,二连的不少干部是我的同学、战友,有的还是经常的采访对象。我赶到前指火葬场,19个活人已经成为19具烧焦尸体,(还有一个牺牲在医院)。眼见他们一个个被推进火炉变成了一股股白烟,这种从未见过的场景,完全超越了我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我瞬间头疼欲裂,浑身发抖,蹲在雨地里抱头痛哭不已。第二天晩上,大队领导将拍摄的烈士遗照给我看,我看了两三张手抖的拿不住照片,而且脑袋、胸口绞疼,眼泪流个不住。次日起来手抖的连笔都拿不住。汇报、整理材料稍有空隙,大队领导立即派车把我送到昆明,准备让我住院治疗,可我不愿意,自己和司机在昆明湖边转悠了三天,各种不适不治自愈。然后又赶紧返回十大队驻地,抖擞精神,含着热泪,和张季平记者、21集团军新闻同道梁永安、刘郁文一起,以《一曲火与情的壮歌》《爱,浇铸了一个英雄的集体》《烈火中永生》等题目,连续在《中国青年报》《人民军队报》《陕西日报》等报刋宣传英雄二连的事迹。中央军委为侦察二连记功命名后,21集团军受命组织“3·18”战斗英模事迹报告团,党委发电给兰州军区政治部,要求让我参加报告团的筹建。我为此奉命提前结束南疆前线的采访,回到了故乡陕西宝鸡。此时已是5月下旬,不知不觉距我离开兰州已经三个多月。——从战火中走出来的人,重新回到和平环境,同样一下子难以适应。躺在在21集团军小招待所的席梦思床上,我神情有些恍惚,舒舒服服伸了几个懒腰,幸福感悠然而生。想起了在前线九十多天睡过的床,无一不是木板临时搭起的,硬的咯人。就这,还是前线最好的待遇。那些睡猫儿洞甚至露天的战士,能有张木板床简直就是奢求。关键还睡不安稳觉。侦察大队基本上都驻扎在边境线上,你想袭击、俘虏敌人,敌人也想袭击、俘虏你,睡觉都得半睜着眼,一有风吹草动就得准备战斗,根本睡不了安稳觉。我最后到十大队,正好是“3·18”战斗结束,几乎天天晚上有敌人报复性偷袭的情报。军区和集团军工作组没有战斗任务,但也不敢睡觉,就熬夜打扑克,不停的抽烟。我本来是可抽可不抽级别的烟民,几天熬下来,也有了一晚上抽三包烟的烟瘾。我想,打死和熬死差不多,就试着合衣睡觉。大约是我来“十侦”第5天晚上,好不容易半夜才睡着,忽然一阵哒哒哒旳枪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一咕碌从床上滚到床下,摸到床头冲锋枪端在手里,一动不动地瞅着门口。同室张记者朦胧地拉亮了电灯,我忙喊:"不要开灯,小心敌人扔手榴弹!"直到外边有脚步声,通信员进门把我从床下拽出来。一会儿,大队领导来,说是哨兵误判,把树影当成了敌人,紧张之下扣动了冲锋枪板机。安慰我们说,现在情况解除,你们可以安心睡觉。重新躺回床上,我和张记者谁都不敢睡了,一人抱一杆枪,睁眼看着屋顶直到天亮。右一为3.18战斗前沿指挥曹昌俊,中间为李志勇。右三为侦察大队分管后勤的副大队长。记得有天下午,八一电影制片厂8名漂亮的女演员到十大队来慰问,唱歌、跳舞、喝酒,闹腾到晚上九点多才散,赶回文山显然不可能了,大队就安排了一个大房间让八个人一起睡,临走,大队领导照例对她们的安全叮嘱一番,开玩笑说,"你们这些靓女,别被那边捉去当媳妇。"就是这句话,让女演员们半夜睡不着觉,越讨论越害怕,凌晨一点多,她们找大队领导,要求分开和男的同房睡。大队领导没有办法,和我们商量,那就挑选一些老成稳重的干部陪睡。好在前线大队干部都是两个人一间房,也不致于太尴尬。我们房间也安排进一个姓黄的女化妆师,人家进门就脱掉外衣,钻进我的被子里,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我挤到张记者一米宽的窄床上,一晚上连身都不敢翻,早晨起来浑身关节酸痛。吃过早饭,演员们迈着窈窕的舞步,神清气爽地上车走了。后来在军区参加轮战英模表彰大会,才知这种事并不稀罕。47集团军女摄影干事梁子,就经常睡在猫儿洞光屁股的战士中间。在战场上,除了生死,其他都可忽略不计。——在21军招待所,蹲在卫生间的马桶上,那个痛快淋漓的感觉又让我想起前线的厕所。十大队住的原边防营的营房,和敌方近在咫尺,还没有围墙。公共厕所在最东边,也没有路灯。近前还有一片坟地,明眼人一看就是敌方捕俘的好地形。所以,大队入住后,要求尽量天黑以前解决内急问题。明文规定,实在晚上憋不住上厕所,必须二人以上,并且荷枪实弹,一人解手,一人在外持枪警戒。为了安全,我和张记者被安排在一幢二层楼顶层中间,还安排了一个18岁武威籍小战士给我们当警卫员。由于屋内都没卫生间,我俩上公共厕所,警卫员在门口看得见的地方提枪警卫,开始被人看着解手很不习惯,挺尴尬的。后来慢慢的习惯了,一边解手一边同警卫员聊天,天上地下,都不耽误。不文明向文明进化,是和平环境下人类的普遍规律。战争的特殊环境,让文明退化为不文明,甚至粗俗、丑陋,好象也是见怪不怪的常规。——在宝鸡筹备英模报告团期间,我抽空回了趟眉县老家。年迈的父母看到我,好象我从外太空回来的。上下打量,反复确认胳膊腿都是全的,然后,哭着抱住我久久不愿撒手。我才知道,我这次上前线在村里影响超乎想象。姐姐告诉我,我到前线给家里写过几封报平安的家信,这几封信从村、组转到家里,那个云南的敏感地址和神密的信箱,让全村人都知道我上了前线,从此家人不再"平安"。爹娘经常看着我的照片,泪流满面,一两个小时不挪地方。张新奎烈士的骨灰回归故乡后,村里有人疯传我也牺牲了,骨灰和烈士牌子到了乡上,乡上领导怕我父母受不了,暂时保密。我老娘嘴上说不信,可硬是不吃不喝,在菩萨面前跪了两天两夜。直到媳妇陪同新奎爱人回眉县迎送骨灰,亲口告诉母亲我平安无事,老娘才开始进食。望着老娘的一头银丝,我愧疚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抱着老娘,任凭眼泪横流。——我陪21集团军政治部的首长,去眉县营头镇的山里,看望了张新奎烈士的父母和家人。我们同年入伍,在一个团生活、战斗数年,是兄弟般的战友。我们又一同到了云南前线,新奎牺牲了,我回来了,他父母看到我时那忧伤的眼神,让我内心刀割一样的疼。新奎是家里唯一吃商品粮、挣工资的人,家境比我家还贫困。那时烈士的怃恤全只有八百多块钱,还没有前线撞死一头牛赔的钱多。我想象不出,他的父母和他的家庭,将如何面对漫长的生活岁月?一个普通的军人,在二百多万军队的钢铁横流中,充其量就是一粒沙子,可对于他们的父母家人来说,那是一座巍巍大山,甚至是生活的全部。山倒了,家里的天也就塌了,以泪洗面的日子将是这个家庭的常态。牺牲的官兵身后都有一对父母、一个家庭。对于他们来说,这场战争造成的伤害,起码在当时看,无法弥补。那时我就想,尽管战争有正义非正义之分,可对于双方的每个普通士兵和民众来说,代价都是同等的,没有例外。——作为军人,我对领导安排我两次上前线,从不理解到理解,甚至充满了感激,并为当初狭隘的猜想感到羞愧。几次想对领导表达白自己的谦意,可怕人说自己太"物质"、太现实而欲言又止。经过几十年的沉淀,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这两次上前线的经历,让我从远及近、从表及里地认识了什么是战争,什么是军人。我懂得了什么是幸福,什么叫知足。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管是人生遇到了逆境,还是遭遇了挫折,与前线的环境比,与牺牲了的烈士比,总能很快找到心理平衡。如果说一个没有战火熏陶的军人是人生缺憾的话,那么,这两次上前线的经历,足以让我近四十年军旅生涯熠熠生辉、自慰自傲!富兰克林说过,"从来就不存在好的战争,也不存在坏的和平。"之所以把这段三十多年前的经历写出来,是想以一个老兵的身份,提醒那些整天在网上喊打喊杀的年轻人,尽管社会娱乐成风,尽管自己生活不够轰轰烈烈,可千万别把战争看成游戏,枪炮声也不是节日的礼花,每一颗炮弹炸响都意味着毁灭和死亡,甚至让你安心吃一口热饭、睡个好觉,痛痛快快上个厕所的平淡的生活,都变成一种高不可攀的奢望!1944年3月生,陕西西安人,中共党员,1962年6月参加工作,1962年6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军衔,国防大学基本系毕业。曾任兰州军区宣传部长、组织部长,新疆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主任,南疆军区政委,总政宣传部长,成都军区政治部主任、副政委等职。中共十五大代表,八届、十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