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 撰文/摄影
1996年夏天，我在喀喇昆仑山脉海拔5090米的空喀山口边防连采访换防的士兵时，他们赠送给我一种珍贵的礼物——女朋友的信。这里距团队740公里，周围是无人区，偶尔可以看到苍鹰在山间盘旋。
在缺氧与寂寞的双重挤压下，没有一点精气神，非得精神病不可。这时候，与他们一同抗击生存重压的，就是女朋友的信。
女孩子羞涩而又火热的信从千里万里之外，如鸽子一般扑楞楞飞来，传递人间最可宝贵的真情与爱恋。这些信，在无人区是他们抵抗孤独寂寞的信物，是他们与家乡连接的纽带，是寒夜漫漫中一波波的温暖。他们愿意把他们的宝贝送给我这个局外人，大约可以说明两点，一是他们愿意分享他们的幸福，也想通过记者向读者分享他们的幸福，二是他们早已经把这些信和诗背会了，镌刻在心里了。
下面这些有情有义的信不论文学造诣如何，却标标准准是那一代人的情感记录。
一、姊妹夜话:
你为什么爱上一个当兵的小伙子?
……哎呀，傻瓜
这脸红的事儿，怎么好说?
瞧这夜多好
安宁、清香、月明星稀
灯光点点像银河一般
他抖落的汗水,
浇灌着千家万户幸福之花
他生命的火花
伴着枪刺在边陲闪光
我爱这美丽的夜
我是月亮，他是星星
心心相印……
天涯的他呀,
日日夜夜，在我心中——
（可惜的是，诗没有署名，战士也没有告知女友的名字）仓库，这是一个边防连班长的小名，他收到女友朝霞5月份写来的信，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他们换防下山回到边防十三团的驻地，放下背包就看信，我还记得他当时高兴的样子，一个劲地“嘿嘿”傻笑，大手把刮得楞青的光头摩挲得沙沙响。周围的战友则围着他起哄，“仓库，仓库”地喊。噢，我的上帝你很平安吧。仓库，仓库，你信上讲的那些艰苦，让我难过了两个月。当我盼信而收不到信时，我为你祈祷平安。咱家乡的小麦已经浇了头水，到处一片绿色，我特别爱绿色——因为那是生命永驻的意思。你别忘了你们军人的生命就是绿色。不信你照一下镜子，你全身都被绿色覆盖(除了脸和手)。你信上说经常叫我的小名，我很高兴。可惜任你叫破嗓子，我就是听不见。你还是对着大雪山喊吧，他会给一个回音。你要的照片我给你寄去，不过不好看，你看后，把嘴闭上偷偷地笑，不要让你的战友也捧腹大笑了。我在照片上眼睛似乎对你很不满意，不过请你谅解，那是合影的同学往我肚子上抓了一把。不信，你看她的手还张开着呢。你说把全部的精力都献给自己的事业，不请假不回家，我很欣慰。因为儿女私情是最难克服的一个困难，这是历代的格言。不过，你不探家，你妈妈头上又会增加许多白发，别忘了写信问候她。因为女人的心总积压着许许多多难言的痛苦与思念……在帕米尔高原的5042哨所，我自觉自己还年轻，抱起一块大石头与士兵们比赛谁举的次数多，因为练过举重，士兵们不是对手，我举了15下。我这一举动，让士兵们与我热乎起来，我在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引导下，看到了写在泡沫塑料板上和墙上的情诗。这是班长张刚平写的，5042哨卡的哨兵们向前看是塔吉克斯坦的哨所，向后看是飘动在羊群里的花一样的姑娘热比古丽。从没有想过写诗的士兵，此刻竟然诗意盎然。遗憾的是，不同的声音也是存在滴，一面墙上有用钢笔写的一首诗，这是一个失恋的复员老兵留下的“哨所文学”。复员老兵是写给前女友的，但因为他不会把这首诗寄走，前女友永远读不到这首诗，所以也可以看作这是写给自己的心灵的。当现实、功利一次次拒绝他的时候，他从灵魂中流泻出来的孤独的诉说，十分动人。虽然你漂亮／依然缠不住我高飞的心／虽然我没有一丝吸引力／但我还是不喜欢你／因为你只有外表的华丽／面对你我泰然自若／因为生活中的我有所追求／所以我要为自己而讴歌。老兵的女友嫌他远，嫌他身份低，写信寄来了最后的告别，“我带着你的爱，走进别人的生活。”据说当时这位老兵把女友的照片钉在哨所的墙上，下书“边防军人的负心人”字样，以唤起对女友的鄙视。可是照片挂了几天之后，他又觉得这位女友并不那么可恨，她也挺不容易，强扭瓜不甜，捆绑不能做夫妻，又把那照片摘了。不知道那位复员老兵现在过得怎么样？让我们祝福这位为自己而讴歌的兄弟吧。屈指算来，这兄弟也到抱孙子的年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