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平战场的伤痛:一个村庄87 位村民仅有 78 条腿
文摘
2024-11-01 00:00
河北
孙卫国 撰文
编者按:上海市虹口区原区委书记孙卫国,退休后专心于慈善事业,为中越边境云南老山地区,因战、因地雷炸伤致残边民安装假肢。他和团队的同志一起,多年如一日,奉献爱心,默默无闻,成绩斐然,事迹感人。以下是孙书记介绍此事的文章。2012 年春天,百花争艳,层层叠叠青山映入眼帘。我这次是专程与假肢厂领导一起到中越边境的文山州的麻栗坡县为因战致残的边民安装假肢。县领导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没有那么多的客套话,汇报因致残边民的情况。拿在手上的书面材料也感到沉甸甸的,文山地区为维护祖国边疆的安宁作出了巨大的贡献,麻栗坡、富宁等边境四个县的伤残人员更为集中。快 40 年过去了,战后遗留的创伤,边疆群众至今默默地忍受。据统计,仅麻栗坡县沿国境线纵深 500 米内就埋有近 100 万枚地雷,面积达 174.7 平方公里。战后政府先后两次大规模清扫地雷,但边境仍有 45 平方公里的雷区,埋有近 50 万枚地雷。每年还有多起群众触雷致伤致死事件发生。全县至今还有受伤群众2100 多人,全文山地区达 5000 多人。由于失去了生活和工作能力,这些残疾的困难群体的家庭生活最为艰辛。第二天,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盘旋而上去走访边境的村寨。我问同车的邓副县长,昨天会议汇报被雷炸伤的群众年龄最大的 81 岁,最小的才 5 岁,这个 5 岁的孩子现在情况如何啊?邓副县长说“这孩子己经长大了,现正在读高中,是不是要见一下?”邓副县长的效率真高,当我们汽车到达吃午餐的“将军洞”,孩子由他父亲陪护着已经到了。哈哈,真是一个帅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很是阳光,如果不是拄着拐杖,还真是看不出伤残给他留下的身体的残疾和精神的伤痕。孩子叫骆祥建,五岁的时候与小伙伴们玩耍被炸,留下了永久的伤痛。同行的假肢厂高建华董事长俯下身子,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很把握地说,虽然大腿只留下了五公分,按我们的技术和新材料完全可以让你扔掉拐杖。小骆父子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们也紧张的心情也顿时轻松了一些。老高说,可以安排到上海给你安装。邓副县长激动地说,“这孩子真是遇上贵人了,真有福气啊”。离开麻栗坡县时,我们都多了一份牵挂,小骆父子更多了一份期盼和希望。早就听说在富宁县伤残边民比较集中,边境的沙仁寨这个村子有 87 个村民仅有 78 条腿。濛濛细雨中当我看到幸存的四位老人步履艰难向我们走来时,心中难过得无言以对。80 多岁的王老伯含着眼泪跟我说,我真苦啊,我被地雷炸过二次啊!几位老伯饱尽风霜痛苦的表情,使我们坚定了一个共同的心愿,要尽快地为老人们装上假肢,有尊严地走完人生最后的路程。座谈会上,一位刚刚装上假肢的大姐,穿上了漂亮的裙子,崭新的皮鞋,我还发现她腰间还挂了一把机动车的钥匙。她笑得是那么的灿烂,她不仅实现了梦寐以求行走的渴望,更对生活充满了新的希望。“动真情、真扶贫”,是我的行为准则。经过四年的努力,我和同事们在麻栗坡、富宁、西畴和马关等县安装和维修了4000 多条假肢,筹措资金2000多万元,在麻栗坡和富宁县增设了两个假肢维修站,还赠送了300 多部轮椅。值得赞颂的是上汽集团等几十家中外企业和社会爱心人士纷纷伸出援助之手。我对邓副县长说,我们所做的并不单是对贫困地区的付出,而且是对边疆人民为国家做出奉献的回报。老山,曾经充满了炮火纷飞、腥风血雨的战场。我又一次登上老山主峰,这次率团去麻栗坡县的任务,一是慰问为残疾边民安装假肢的上海假肢厂师傅,二是与上海证券公益慈善基金会为残疾边民捐赠善款。胡副州长和我们一起上山,他说 1984 年 4 月 28 日收复老山的战役异常惨烈,当战士们将国旗插上了老山主峰时,223 名战友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我们沿着两边布满猫耳洞掩体的坑道,登上 223 个台阶的老山主峰,中越边境的界碑就在眼前。站在层层叠叠山峰,远眺着云遮雾障的国土无比感慨。陪同的解放军军官说,中越边境的和平环境是军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前辈们铸就的老山精神就是不怕牺牲、不畏艰险、甘愿奉献。下山途中我们凭悼了烈士陵园,在这里 960 名烈士长眠于此。他们来自 16 个省市、16 个民族、最小的战士才 16 岁。其中安葬在这里有唯一的上海籍 26 岁雷达技师刘贵彦。他是 1984 年老山战役打响后,被对方特工偷袭雷达站时英勇牺牲的。上海的朋友们到这里都会去墓碑前点支烟、洒杯酒,让安眠在遥远的边疆家乡战友不再孤独寂寞。告别烈士陵园我们又专程去天宝镇大树村苗寨,村子就集聚了一批柱着拐杖的村民等候着我们,村长说这个村有 100 多名因战致残的村民。其中二十多位刚刚由上海师傅们为他们安装崭新假肢的村民,虽然他们脸上露出了感激之情的微笑,但难以掩饰战争给他们带来创伤的苦涩。在八里河村遇到了“排雷英雄”王开学,中等个子,20 多年来一直在山坡、田园里默默地排雷。王开学告诉我,12 岁那年正在读小学四年级,上课时大家正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突然,窗外传来强烈的爆炸声,一会儿村民急急忙忙地来学校告诉王开学,是父亲触雷倒在血泊之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使全家人悲痛万分。埋葬好父亲后,母亲生活所迫而改嫁,幼小的心灵受到了难以弥补的创伤和生活的磨难。令王开学更加痛心的是,很多乡亲都踩上地雷致残,他立志要为乡亲们排除地雷。20 多年来他用镰刀在山坡、田头共排除了一万多枚地雷,解放军战士都向他学习排雷的经验。村支书在一旁对我说,现在边境的村寨和平不打仗,听不见枪炮声了。但是,这么断胳膊少腿的残疾村民怎么脱贫啊?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凉,无言以对。李红是麻栗坡县的副县长,一位很干练的瑶族女干部。在她的陪同下去老山脚下小坪寨村,这里是受地雷伤害的重灾区,集聚着壮族和苗族乡亲。40 年前的这里是一片炮火连天,硝烟弥漫边陲村落。“一切为了前线,一切为了胜利”,村民们为此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战后却又是受到地雷伤害的重灾区。国家并没有遗忘这片土地和边疆村寨,20 多年来上海一直与文山州的麻栗坡县对口帮扶。村口很多柱着拐杖村民们集聚过来,残疾的村民大都是家里的壮劳力。不少村民前不久在县城为他们安装过假肢,见了面都很亲切。小冯已经是多次见面了,十多年前是村里第一个被炸伤致残的村民,装上假肢后行走生活自如,娶了媳妇又开了农家乐,重启了幸福的生活。村民会议室大家围坐在一起,李红副县长首先表示对上海领导和师傅们为乡亲们付出了辛勤劳动表示感谢,再听听大家还有什么需求。同行的假肢厂高总蹲下身子仔细地为每一位村民检查伤口和假肢安装的情况,我为每位残疾乡亲们发了红包。坐在旁边的大妈要拉着我说话。我听不懂方言,李红翻译说,她的腿装了假肢走路方便了,可是地雷爆炸后在身上有很多弹片,折磨得很痛苦。老人把衣服撩起来,我惊呆了,前胸布满了筛子一样的弹痕。老人两眼滞呆喃喃地说,我痛苦了 30 多年,你们有什么办法吗?我急忙把高总拉了过来,老高也无奈地说,这需要外科医生动手术才能解决。令人惊叹的瞬间,顿时震撼着我们的心灵。不一会儿,拄着拐棍的乡亲们都围了过来,相继撩起衣裤露出伤痕累累的伤口诉说着难以忍受的痛苦。李红说,几乎每个被炸伤的村民都有弹片残留在体内,是战后为百姓留下难以抹去的伤痕。我总以为装上了假肢村民们就摆脱了战争留下的阴霾,开始了新的生活。没有想到,战争的伤痕埋在边民躯体之中、心灵深处。离开了群山环抱的山村,告别了乡亲们,边民体内弹片的伤痛在我眼前难以消失,在心中始终不安。2018 年 10 月 11 日,我终于组团了市残联、第八人民医院的医疗服务团队启程去麻栗坡县。一路上,我滔滔不绝地向同行者介绍。麻栗坡县境内长达 277 公里的边境线,占全省中越边境线的五分之一。1984 年 4 月 28 日,解放军收复了老山主峰。全县有 2 万多边民参战,竟有十分之一的民兵负伤。战后边境安宁了,但遗留在山坡田里的地雷伤害着边民,爆炸的弹片还残留在他们体内长期折磨着他们。这次组建的医疗志愿服务队正是实现了我的心愿。那是在三个月前,我在观看上海电视台“医道”节目,第八人民医院的邢光富主任正在讲述为成千上万的患者解除了体内异物的痛苦。顿时我眼睛一亮,这就是我要找的医生,夫人在一旁跟我说邢大夫就是 40 年前外科的同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与夫人立马登门拜访,我们话题刚落就与邢主任一拍即合。邢主任与我同年,曾在新疆的部队服役,是国内知名的异物外科专家。他欣然接受了组织医疗志愿者服务去麻栗坡。贫困地区的县医院的规模和条件并不简陋。医生们和我夫人穿着防护服在 X 光机下连续为患者实施手术,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从手术室出来时每人都汗流浃背。几位患者 30 多年的弹片已经与体内组织紧紧地连为一体,当患者看到一块块血迹斑斑的弹片从体内取出时激动万分。县医院的医生对上海同行的医术十分敬佩,恳请邢医生把特殊的手术器械留了下来。第二天,我们去医院查房看到患者们伤口愈合很好,手术后得到了恢复,手脚行动自如。邢主任说,如果明天没有炎症,后天就可以出院了,患者和家属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其间,八院秦副院长和邢主任还为医院进行外科业务讲座。当大家离开医院时,两位病人家属急急地追赶上来了。她们怯生生地说,我们是病人的女儿,想和上海的医生照个相行吗?离别前,姑娘告诉我们,他们的家在老山脚下的村寨,欢迎去他们家去玩。淳朴憨厚的农家姑娘脸上洋溢着喜悦幸福的笑容。县委书记刘扬是我的老朋友了,刘书记召开了医疗服务队欢迎会,大家进行了座谈。刘书记说麻栗坡县地处边境,助残任务特别繁重,因战致残的边民是麻栗坡县贫困地区的特殊困难群体,是重点的帮扶对象。不料,刘书记的手机铃声响起,只见他低声地询问,神情严峻。他告诉我们,今天解放军正在老山边境排雷作业,一名战士不慎触雷受伤正在全力抢救。我们的心骤然紧张,会议气氛更加凝重,大家深感责任重大。后来得知受伤的就是排雷英雄杜国富,经抢救生命脱离了危险,双手和双眼却被地雷伤害致残。为伤残边民安装假肢,又为伤残边民摘除弹片,我深感欣慰。骆祥建出生在老山脚下的山村,炮火连天的日子里,解放军的部队驻扎在他的村里。每天都有受伤的战士和牺牲的军人从前线被抬回来,父亲和村民们都不顾一切地支援前线、救护伤员,为边疆的安宁、国家的尊严付出了重大的奉献。乡亲们送别了浴血奋战的解放军官兵,边境恢复了平静,没有想到大祸从天而降。5 岁的小骆与两个同伴被洒落在田间的炮弹炸断了右小腿,两个小伙伴当场炸飞身亡。当父母抱着血肉模糊的儿子求助路边的汽车去医院抢救途中,几乎自己也晕昏过去。“自强不息”形容小骆是最合适不过了。手术后小骆的伤口炎症加重难以愈合,为了保住小生命,将大腿几乎全部截断。尚未懂事的小骆在病床上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从小他更羡慕同学们有健全的双腿尽情地玩耍。他十分顽强和乐观,品学兼优,喜欢体育运动。在篮球场上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残疾人,这样也许会减少心中的痛苦。投篮水平很高,同学们都喜欢和他一起玩。我与小骆相遇是在当年解放军指挥老山战役的“将军洞”。小骆由父亲陪同,天然的卷发,已经是一个很帅气的高中生了。小骆的遭遇使我们十分同情,我与假肢厂高总马上就落实了小骆到上海安装假肢,并很快适应了康复训练。期间,区教育局领导安排两位优秀的老师对他进行高考辅导。不久,小骆迎来了高考,小骆高兴地告诉我考进了西南林业大学,我担心地问他如此身体不便,今后工作会受影响吗?他十分自信地说是学习环境设计专业。学校期间小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任团支部书记,被评为优秀大学生、优秀团干部和优秀共产党员,被团中央和全国学联评为“中国最强大学生之星”的荣誉称号。还多次参加社会实践和义工服务回报社会对自己的关爱,深得社会和同学们好评。小骆说,因为山村贫穷小姑姑不顾家人的反对,在自卫反击战后与村里不少的姑娘们离开家乡,随着军人远嫁安徽。我的伤残使家里背了沉重的包袱,母亲心脏病手术后丧失了劳动能力,去年妹妹也考上了昆明的大学,经济的压力越来越大。父亲是电工忙碌在工地上,可是辛苦了一年老板还拖欠工资。父母要面对两位大学生,真是喜忧参半。前几年,小骆的家搬到了公路边出行方便了,我每次去麻栗坡县城时都会经过。当今年我再到小骆家去时,发现家里十分可爱的一匹小白马和一头水牛不见了。父亲无奈地对我说,女儿考上大学了,为了支付女儿学习费用只能忍痛割爱。离开小骆家时,父母把家里母鸡生的蛋煮熟后全部给了我们,推辞许久我们还是收下了他们的一片心意。小骆在大家帮助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今年,他又荣幸地被推举为雅加达亚洲运动会的开幕式火炬手。小骆以其残缺的单腿踏上了社会,他在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的路上,走得如此艰辛,却又那么踏实。麻栗坡县副县长李晟晖是上海静安区挂职干部,他和武装部李政委邀请我去中越边境的药王谷走走。上午九点,弥漫的晨雾尚未散尽,我们坐的汽车沿着崎岖的山道艰难地盘旋,药王谷就在老山主峰的半山腰。药王谷地处中越边境 80 号界碑,仰望着老山主峰终年云雾缭绕。崇山峻岭中沟壑道路与越南相连,地下溶洞哗哗的流水与越南相通。山上有取之不尽的各种宝贝,村民们世代上山采摘药材、山货谋生,乡亲们过着自给自足农家生活,幸福指数很高。李政委说,40 年前药王谷是自卫反击战控制越方的制高点,也是两军争夺的焦点。解放军部队曾在药王谷的康家塘遭遇了越军伏击,连长和四名官兵不幸壮烈牺牲。后来,也在这一地区,越南特工趁着夜色偷袭我军指挥炮兵的雷达车,又有六位解放军官兵牺牲在敌人的枪弹之下。其中一名是上海籍 26 岁的雷达技师刘贵彦。战火平息了,村民们组建了农业合作社,种植药材,建设家园。每年当烈士的祭日,乡亲们都与烈士的遗属、战友们一起祭拜先烈。大家惦记着为保卫边疆洒满热血和生命的解放军战士,没有忘记保卫国家领土和安全的崇高责任。药王谷合作社负责人韦长友是当地有名的农民企业家,他说:“当他刚刚懂事的时候,中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战士们住在自己家里朝夕相处,就像自己的大哥哥一样。”韦长友高兴地对我说,自己的儿子也光荣入伍,成为守卫边疆的解放军战士。老韦说,农业合作社地处中越的边境线,虽然现在听不到枪炮声,但是我们还有责任守护家园。他自豪地比喻说,我们合作社就是祖国边防哨所,合作社每一个村民不仅要发展生产,还是肩负守护祖国边疆的民兵。我们四人漫步在丛林的小道上,韦长友满怀信心地为我们介绍合作社的未来发展。这里原生态的崇山峻岭既是旅游胜地,也是培植优质中药材生产基地,更是打造巩固军民团结,共同守护边疆、维护祖国边防的哨所。在洒满英烈鲜血的热土上,军民共同铸就了“艰苦奋战、无私奉献,不怕苦、不怕死、不怕亏”的老山精神。李政委说,有韦长友这样有社会责任感的农民企业家,使我们又看到了边疆“民兵戍边第一哨”绽放出绚丽的花朵。我情不自禁地对李副县长和李政委说,药王谷焕发出了边疆人民崇高的情怀,这就是新时期爱国戍边、创业奉献的“老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