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撰文
李初建演唱《英雄使命》
昆仑升起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手痒痒地想拍电视了。
俺这老部队历来出两种人,一种是战斗英雄,一种舞墨高手。
我没生在战争年代,不能倚剑长天,只好退而求其次,跟着科长干事们学学耍笔杆,搞创作。但是师里高手太多,不敢轻举妄动,后来调进了大机关,自信心有一点点膨胀,也想一试身手写歌了。
1996年5月,登上喀喇昆仑之前,我苦思冥想,为守山的大兵们想了两句歌词:
脚前脚后都是先人的足迹,风雪长驱你是第几代士兵?
那一趟,俺带了记者组几个年纪已经不轻的军人,去拜见中国最高峻的长山大脉:昆仑、喀喇昆仑、冈底斯、喜玛拉雅、帕米尔、天山。当历时100天的“西北边防行”结束的时候,我这个从来没有做过电视、甚至不懂得拍摄时应该用三角架的人,想用我们那些摇摇晃晃的镜头编出一部电视片。我四处奔走,终于要来了五万元的制作费,准备编出四集(每集45分钟)《西北边塞》。请来的编导告诉我,音乐是最能升华边防故事的,你一定要找最好的作曲给你写音乐。
其实,我有这想法,不然为啥上山前就写了两句歌词?
我们是开着一辆破山猫从新疆杀回来的,路过武威老部队,专门停下住一天,看看老战友、老营房。
西北边防行成员和他们的破山猫车 后至前:柳军、杜献洲、张林、刘树培、周长明
那一天,师长政委都来看望,陪着吃了一顿饭。然后留下几个最好的哥们一块玩,一个是原来一个班的战友、副师长王水兵,一个是师政治部副主任陈伟明,一个是师副参谋长冶建军,都是一块滚过新兵蛋子的人。我对陈伟明说,想了几句歌词,你给听听。
一条好汉是黑不溜秋的你,
陈伟明说:“有点意思,往下说。”“没啦。”还应该往下写。他说。
回到兰州,俺就往下续歌:
高高在上的你啊,
搞摄影的马中原老兄说,你们搞宣传的,写着写着就成了政治口号。我说,那就改成“越黑,姑娘越爱你”。
这还差不多,他坏惺惺地笑了。
作曲家朱嘉禾
“最好的作曲”很快就来了,是军区歌舞团的老朱。他们介绍说,老朱大号朱嘉禾,给中央的好几部电视剧都写过曲子,最近写的一部叫《党员二楞妈》,斯琴高娃演的(人家老朱还参加了奥运开幕式的作曲团队)。
老朱看了几分钟我们的录像,连说,感人感人,我已经有灵感了。
我说,那赶快去写吧,趁热。
老朱说,我写容易,可是录音和演唱是要花钱的。
我说,当然当然,咱们有钱。
五万元在我看来是花不完的钱。
你要多少?
老朱说,两万吧。
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是两千还是两万?
两万。
老朱,我看你这样子也是个实在人,你咋能狮子大开口,要这么多钱!咱这片子的总费用一共五万,你拿走两万,编导咋办,摄像咋办,撰稿咋办,配音咋办,用设备租场地咋办?
老朱说,这么着吧张林,你只把该给我的几千块给我就行了,我尽最大的能力写,然后你上北京找人录,找人唱,价钱你去谈,我跟你干活就成。
我一听就傻眼。我这人最不会搞关系,更何况音乐行里水深水浅咱一概不知。只好不情愿地说,好吧,两万就两万,以后编导只能吃牛肉面了。
谈妥了费用,老朱对我普及音乐知识,说是你这歌词实际上只有六句,太短了,应该再写一段。我手里的钱一下少了两万,正头大呢,就说,你让它多唱一遍不行吗?
不行不行,一般一首歌长度是五六分钟,你这六句一句要唱一分钟呀。
我一听情况有点严重,答应再写六句。
回到家,屁股不挪窝地坐了四个小时,又新写了一段:
一条好汉是黑不溜秋的你,
过了两天,老朱把写好的歌拿来了,几行字写在一张笔记本纸上。
老朱对着纸给我们唱了一遍。说实在的,当时我没听出好来,反而听出了好几个片段与《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有点雷同。我提出让老朱再好好改改,以免抄袭之嫌。不料老朱自尊心挺强,坚持不改。他说,我用的是塔吉克民族的旋律,如果说抄袭的话,那只能说我们这些作曲共同抄袭了塔吉克民间音乐。
可是,可是,人家雷振邦在前呀,我们这些不懂音乐的人哪儿知道塔吉克民间音乐,一听你这歌我就想起雷振邦,你一定改改。
好说歹说,老朱才答应再想想,真够牛的。
这首歌写完,又请老朱写了第二首歌,就是“脚前脚后”那两句。
老朱说,你们呀,怎么给你们说呢!不懂音乐。两句的歌没法写,多写几句吧。
我反驳他的办法还是老办法,“唱三遍不就成六句了”。我心想,人家陕北信天游不就都是两句吗?咋那么好听?
不过,老朱的军龄比我长,年纪比我大,还比我懂音乐,新兵蛋子还是自重一点好。
于是,又跑回家屁股不挪窝地写了四个小时,把两句改成了十句:
写完我还纳闷,人家古人写诗都是立马可待,我这一写就得四五个钟点,要是有人等着要我的诗,非把腿站断了不可。
老朱在谱曲的过程中好像对第二首歌更满意。他说,我夫人也是搞这行的,她听了这歌后说,很棒。于是我就相信这歌很棒,一个标点符号也没让人家改。
老朱颠颠地上北京录音去了。临走撂下话,你这钱按说只能用电子合成器做音乐,可是一笔写不出俩兵字,谁叫咱这人实诚呢,我去占“二楞妈”的便宜,趁着给他们录棚,捎着给你录,全部用真正的好乐手给你录。
我说,咱可是想请唱《嫂子颂》的李娜给我们唱歌。
我写这歌就是冲着李娜写的,老朱得意地一笑,我跟她挺熟。
老朱走后两个月,我到北京出差,赶紧给老朱联系。老朱在电话里说,二楞妈差不多搞完了,正录音呢,有空你来看看。他还说,李娜是国内出场费最贵的歌手,出场费是8万,录一首歌是6千,咱可能请不起。你想,两万块钱,还要请管乐队、弦乐队、录音师、租影棚,够干啥?
我那时的工资一个月不到两千,觉得两万是个大数,可到了北京,才知道这根本不算钱呀。我哆哆嗦嗦地说,老兄,求你给李娜讲一下,就说有几个当兵的兄弟,拼死拼活在昆仑山走了一遭,节衣缩食地编了电视片,写了首歌想请她唱,但是没有那么多钱。
老朱叹了一口气说,试试运气吧。
第二天,他打电话来,兴奋地说,嘿,李娜看了咱这首歌,同意录了,只收三千。今天下午到北影厂录音,你来一下吧。
我心中一阵狂喜,赶快从朋友那儿借了一名摄像,打车到了北影厂。这地方我每次经过的时候都有一种敬畏的感觉,门楼子高,牌子大,感觉里面出来进去都是大师。
下车进了厂门,才知道人家真是个厂,每一个大点的房子都叫车间。我记得我们去的是三车间。
崔永元拍老电影的时候,有一位北影的电影人对他说,我就喜欢车间里的那个味儿。
那个味儿,是什么味儿?其实就是霉味。进入黑乎乎的车间,一股没落的贵族气味和霉味一起浩荡而来,门窗、桌椅都是很结实很旧很高大那种,油漆斑驳,布满灰尘。透过隔音的玻璃,我看见老朱正在与几个乐手在录音车间里谈什么。录音师叫张正弟,很活泼的一个人,据说是北京的一个腕儿。那时我不懂录音的重要,只与他碰了碰手。老朱过来说,李娜还没来,正录音乐呢。咱们钱少,请不起乐队,只能请单个人来录,比如录小提琴齐奏,就让一个人拉四遍,小号齐奏,就一把小号吹三次。知道不,录音带上有十七道轨,给李娜留一道就行了,剩下的咱都录配器。
老朱还说,录音最能检验一个歌手的素质,因为录音的时候歌手是听不到伴奏的,完全是“干唱”,而且还要与音乐完全吻合。有的歌手笨,咋唱也合不上拍,一天都录不了一首歌,只能一句一句地录,费劲死了。
说话间,李娜来了,穿一件红色的毛衣,没有化妆,一付诚实质朴的样子。随行的还有一位男子,据说是某乐团的首席乐手,一位相貌斯文的音乐家。
我这人不会说应酬话,一到这种场合就木讷,只是嘿嘿地傻笑了两声。老朱赶快伏到我耳边说,你们是老乡,赶快谢谢人家。我就傻乎乎地学着说,嘿嘿,谢谢你呀老乡,你太给我们面子了。
李娜说,我说收费,那是挡人的。现在谁写个烂歌都来找我唱,谁受得了,也不愿唱。你们这歌,我愿意唱,以后凡是这样的歌,你就来找我。
李娜还说,这歌不错。
人家同意给咱唱已是意外的惊喜,还夸咱一句,基本上已经乐晕了,赶快谦虚:“不行不行,瞎写瞎写。”
猛然看见老朱脸上有点挂不住,才想起这是两人的作品,我替人家瞎谦虚个什么劲呀,你瞎写人家没瞎谱呀。再说了,你瞎写还让人家唱,那不是让人家瞎唱么?
唉唉,我经常这么弱智。
好象为了证明那句“这歌不错”不是客气话,李娜给我留下了她的电话和呼机的号码:“以后写了好歌就找我。”
我赶紧把号码抄到电话本上,保存了好多年。
李娜与我们寒暄完就到一边去熟悉歌,十分钟后,她说可以录了。
那个录音棚地方大极了,足有100多平米,里面除了两个麦克风、几张破椅子什么也没有。
李娜走进去,戴上耳机,站在麦克风前。
一抹淡淡的灯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的表情沉着而宁静,有王者之风,无娇骄二气。我后来才知道她那时正忍受着感情的困扰,内心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但是,我感到,这位一袭红衣的女子站在那里,如同站在四野空旷的莽原。拔剑四顾,心下茫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她是孤独的。
李娜开始唱了,随着她声音,往事历历闪现:雪线、高原、战马、士兵……
我看见,清王朝派出的陕西营的士兵正在与甘肃营的士兵换防;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我看见,所有守山的士兵都是平民的弟子,农牧民的子孙。他们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荡又随风飘逝。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我看见,白发的娘亲站在望眼欲穿的路口,眺望着你的来路。当硝烟散尽,杀声消逝,妈妈说,还我的儿子。
我没有想到李娜能把这首粗糙的、并不完美的歌升华到这样的高度。
怆然涕下。我哭了。
李娜出来听了录音,觉得不满意,她跟老朱探讨一番后,转脸问我,你听着有什么毛病没有?
我赶紧掩饰自己的眼泪,背一下身说,我听不出毛病,我不懂,但是我很感动。
李娜问录音师,是不是换个麦克风试试。录音师张正弟说,我滴个奶奶呀,这是我最好的麦克啦,您还不满意呀。李娜不高兴了,怎么说话呢?我是不是要叫你爷爷呀?
真是王者之风。
张正弟赶快赔不是,耍贫嘴:姐姐,姐姐,别跟我一般见识。
李娜说,我再录一遍,你们要听不出毛病我就走了,你们可就找不着我了。
李娜又进去棚里唱了一遍,然后她说,我再唱一遍,你们进来录像吧。
揉一揉眼,我进去为李娜录像。好像她知道这首歌将来会做MTV似的,专门加了动作,把两手张开,像要拥抱我们守昆仑的士兵——高高在上的你呀,黑不溜秋的你……你呀你呀你——呀。
她穿云裂雾的歌声,无论用什么形容词来都不准确,她就是上苍代言,上苍在借她的歌喉发出一个民族的声音。
整个天空和大地\响彻着你的歌声\恰似夜空明净之时\月亮透过一片孤云\洒下银光\让清辉漫溢于整个天庭。
前后不到一小时,李娜告辞,那位音乐家与她相伴而去。
然后是男高音李初建录《英雄使命》。我们收获满满,满怀着感动与感激离开了北影厂。
两个月后,总政文化部的屈塬干事(词作家、老底子是兰州军区的)打电话来,喂,你们的《黑不溜秋的你》要获奖了。不过,总政首长说了,“黑不溜秋”这词有点鲁,能不能换换?
我说,咱这歌唱得就是昆仑士兵的黑,换了这词那还是这首歌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首长已经说了,不换就不好了,可能拿不上奖。
我说,那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是干这行的。
屈塬说,你无所谓,兰州军区有所谓,军区已经连续三年没能评上歌曲创作奖了,这次说啥不能剃光头了。不然,有都没法交待。
这句话激励了我的集体荣誉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咱不能吃里扒外。改。
我先改成“黑乎乎”。不好。西北部队形容自己的家属是“三乎乎”:黑乎乎、胖乎乎、傻乎乎。我不能打击一大片。
再改成“黑黑的”,人家嫂子颂里用了。
再改成:“黑煤球”、“黑吗咕嘟”、“拉菲克”,土话,真土。
再改成:……
老子不改了,随他去吧。
不改了,反而好了。咱真给军区挣了个奖。虽然是三等的。不久,入选建国五十周年歌曲选,也获三等奖。
《黑不溜秋的你》获奖,甘肃省选送并被收录歌曲集。那一年,拿奖拿到手软,比这级别高很多的还有一大摞
军区决定请李娜来拍《黑不溜秋的你》的MTV。
我打电话给李娜,却没有人接。后来有人接了,却是那个男的——“相貌斯文的音乐家”,他说,李娜上西藏了,可能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你们找某影视公司联系吧,李娜的资料他们全有。
我不想用人家用过的资料,痴心不改地要等李娜回来。
终于等到了,却是她出家的消息。
我很难过,想不通她为什么这样,真的想不通。
最近,我第一次从网上看到了她出家后的照片。她胖了,还笑着,但是,我难过的心情丝毫未减,反而愈加深切。
李娜,什么时候再为中国的长山大脉唱首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