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坐山隈】我学着自己超度自己
文摘
2024-10-29 06:00
山西
我的“秋风辞”结束了,东西清空了,工作室里阳光明媚,四壁洁白,曾经拥挤的吾同传媒,现在显得大而超然。还有两样东西暂时没扔,一是历年的荣誉牌匾,有十来块,精致而厚重,记录了吾同传媒曾经不苟且、不勉强的十五年过往;一是名片,有五大册,还有一大袋子散的。这些名片被我封存在一个几乎从不打开的抽屉里,随便翻翻,每一张都能让我回想起一张面孔和一些往事。名片时代过去了,其上的绝大多数人也都成为了过客。我准备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录一个视频,坐在那些牌匾上,然后抱着这一摞子名片册,回忆一下往事,再讲讲我这些天起伏的心情。可惜,又有一些更急迫的事情要处理,然后就到了交房时间,新的主人过来拿钥匙,我终于没能录下这个视频。人生有多少谋划已久而且成竹在胸的事,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就匆匆撒手,付之云烟!保洁大姐一直候在门口,她这些天从我这里拉走很多东西,一直表示最后要帮我打扫一下房间。我于是把那些牌匾和名片交给她,由她处理。没有亲手把这些东西丢弃,就像没有亲历故人的诀别,我的心里不至于那么刺痛;或者就像一只埋头于沙子中的鸵鸟,假装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很多年前,我和太太在开化寺逛夜市,偶然走进一家珠宝首饰店,随手挑了几样中意的东西。结账时,老板突然问:你们能不能把我这个店全买了?我们愕然间他又说:再过两天房租就到期,我也不想再干了。我随口问多少钱?他说五万,我们粗略浏览一遍,觉得不亏,最后以四万五成交。付完钱,老板嘱咐我们走的时候关了灯锁了门,然后拿了个水杯就走了,剩我们俩在店里凌乱——本来闲散的逛街客,怎么突然就成了老板?再看看原老板轻松离去的背影,突然生出几分羡慕。这场“秋风辞”的展与卖,有一个角落放了很多首饰挂件,跟我的个人搜藏品有点格格不入,就是那次夜市我变身“老板”的所获。现在,我只顾着清空的痛快,从来没算过账,也不太懂金银珠宝玉器的真伪和成色,上面的价格,全凭直觉随手乱标,每一件大约几十到一二百。我至今也没有算过,在我的柜子里躺了这么多年之后,这些所谓的“细软”贬值几何。“秋风辞”的最后一天,书法家王志刚和冀卫东二位先生来到我工作室。那时,我的藏品已经清空十之八九,不过二位先生并非冲着藏品而来,我们只是聊天,然后喝酒。那天,王先生给我讲了篆刻大师崔志强和梅舒适之间的一段往事。崔大师是我们山西寿阳人,当今中国印坛执牛耳者,梅舒适是日本印坛领军人物,两位志趣相投,交情甚笃。崔先生藏有一套三枚顶级昌化鸡血石章料,满红,俗称“大红袍”。梅先生觊觎多年,但知道那是崔先生挚爱之物,每次来华必到崔府赏玩一番,但从不开口夺人所爱。忽一日,梅先生得到消息,崔先生要出手三枚大红袍中的其中两枚。梅先生不知缘由,但志在必得,怕失之交臂,先派他的助手带了定金直飞北京,占得先机,他随后也赶到。交割之时,崔先生道出隐情:江湖人称“玩主”的崔先生,任职某机构多年,担当大任,退休之际,机构决定送崔先生一辆跑车,助他圆浪迹天涯之梦。崔先生很开心,当即先提车为快,不想车到手之后,机构答应的钱却无法兑现。无奈之下,只好忍痛割爱,以两枚大红袍章料抵车款。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老梅。梅先生听完缘由,先给崔先生放下三十万现金,又派助手去全额支付了车款,然后带着两枚章料回到日本。2008年,梅先生病重,弥留之际,嘱咐自己女儿把两枚大红袍送回中国,亲手交给崔先生。拥有多年,老梅已经心满意足,此物最好的归处,还是原主,让三枚大红袍再次团聚。但是再三叮嘱女儿,绝不能让崔先生退钱。故事听完,感慨不已。那三枚大红袍,形成于数亿年前的地壳深处,它们见天日大概不过几百年,而这几百年间,不知几易其主,让多少人爱不释手,再往后的无限时间里,又不知将何去何从,让谁人喜不自胜或失之怅然,而石头只是石头,不会因为遇谁而喜,离谁而悲。何为拥有?以我们轻薄的生命,能拥有一件东西多久?在时间的长河里,到底是谁在消磨谁?谁是主人谁是客?记得看过河南一个什么园林的一对碑碣,刻着一副对联:谁非过客?花是主人。我们的生命,往往抵不过一株花草、一页残纸,而我们的欲望却总是不切实际地奢望“永恒”。这世间哪有什么永恒!就连这个世界都必将陨灭。就像我们爱孩子一样,把东西交给真正懂和爱的人,保持、塑造并发挥它们更好的生命力,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爱吗?那天冀先生还给我写了四个字:法海圆融,并赶着装裱好带来。那四个字真美,我几乎看出了日本平安时代空海法师的影子。我想,我最后出门的时候,可以像开化寺那个珠宝店老板一样,拿着一样东西离去。不同的是,他拿的是水杯,而我拿的是“法海圆融”。这四个字如此高妙,为我所有,出门时合该大笑一声。我记着一位叫“故事”的朋友,在我展览的第一天过来,然后沉醉在书架前,最后一下子搬走了我的好几箱藏书。对这样的观者(买家),我特别感谢,因为她可以让我相聚多年的书籍继续相聚。这也是我想把我收藏十多年的《国家地理》杂志打包半价出手的原因,遗憾的是,当一个河北朋友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套杂志已经零落得七七八八。我记着河南大学的一位赵教授,因为看了我的视频而又不能亲自来现场,就发信息说希望能得到我的一点藏品,随便什么都行。这样真诚而虚空的要求,我无法拒绝,却也难以接应,于是委托给我帮忙的赵春亮处理这个要求。次日我看到窗台上随意堆放的一堆木头不见了,那是我从老家柴火堆里捡选的一些怪异树根,摆之难弄,弃之可惜。春亮说,全部发给了赵教授……我压根就没想到这些沉重的怪根也有人要,而且还要人家承担昂贵的快递费,心里莫名歉疚。转念又想到圣王山里的百年朽木,卧游并州数年后又去云游开封,真是“怪根自有怪福”。我记着展览现场一位女士似乎面熟,她说她是山西大学中文系的老师,昨天来买了我的一本书《与自己同行》,回去连夜读了半本,被我的叙事和文字打动,“太享受了”,今天再来,把我的其他几本书一网打尽。我对自己的文字向来负责,而且自信,但是每每遇到这样的知音,还是感动。山大中文系的老师,想是参悟文字的高手了——她真心喜欢我的“孩子”。我记着一群自称鬼子的家伙,三番五次来到我的展览现场,说,每一次离开,都觉得留下更多遗憾和不舍,然后每一次都会抱走很多东西。记得其中的杜鬼子抱走了一副围棋,我告诉他这是云子棋,然后拿出一枚黑子举在灯下说,你看,它其实是透明的墨绿,美得很。一群鬼子不由惊呼,都说老杜捡到了宝,急问多少钱。我和老杜都笑而不答,然后说你们这群鬼子,每次喝酒都谋划着“穿墙走弦”,却为何又来我这里种因结缘?他们哈哈大笑,说江湖远阔,去路渺茫,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将来不会陪着我们远走到弦的另一头?阿弥陀佛,这群鬼子都是人中龙凤,只是这个时代很不堪,不允许他们做很多事。看着他们飘然远去的背影,我悲欣交集!我记着在朝台路上认识的小娜,给我打电话时泣不成声,说她也正在关停公司,清理旧物。说她看我的“秋风辞”,一开始就哭得不能自已。说看到我颤抖着写下的那个“辞”字,长长的一竖最终弯弯地消失,就像她这些年走过的路,在心惊胆颤中努力平直而不得。说我不去你那里了,那里人一定很多,我怕我失态。我记着我们太原理工大艺术学院的前院长赵慧先生,携夫人来到我的展览现场,驻足良久又畅聊良久。学识渊博又醉心艺术的赵院,几乎能看懂我这里的一切。临别时说,他明年就彻底退休了,现在开始发愁学校办公室那一屋子书该怎么办,因为家里也没有空间。赵院说上海戏剧学院老院长(我忘了名字),临终时留下遗嘱,把自己的全部藏书捐给上海市图书馆。办完丧事,上图工作人员来到他家,拣选了一整天,最后只拿走了三本书:“别的书我们馆里都有”。赵院最后说,我的藏书或许最终会捐给我老家县里的图书馆,只有这种低级别的官方机构,才有可能把我们的藏书当回事。我记着师兄康权给我打电话,也发出这般慨叹,说我不去你那里了,你的展览视频已经刺痛了我。我正在对着自己的一屋子藏书发呆,不知道它们的归宿在哪里……我记着一位长者,拿着我的一块章料不忍放手,再三跟我说,能否把这块石头给他刻个名章,如果可以,出多少钱都行。我很抱歉:要是还能操刀,我怎么舍得出手这些绝好的寿山。七天,我告别了自己人生中的48年。这场行为艺术,我表演给你们,你们也表演给我。那么多的瞬间,将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温暖或警醒我的后半生。粗略统计,“秋风辞”共辞去书籍约2000册,最后剩下约200册,全部捐给了太原市一所学校;章料约800枚,除了300枚刻过的我自己留着,其余500枚全部出手;照相器材除了最基本的尼康大三元,其他的边缘配套器材全部让渡;字画唐卡100余幅,只留下寥寥几幅;其他瓷器玉器奇石木雕茶具香具等,难以统计,悉数散尽。它们去了哪里?大致回想一下,从黑龙江到海南,从新疆到福建,星散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十多个省份。甚至有些东西,还将飘零到了海外,到弦的那一头。想到这里,我会觉得安慰:那是“我”,是“我”在延伸,笼盖四野。“我”是什么?我就是我所拥有的一切——肉身、家人、朋友、物品、作品、爱好特长、社会身份、情感牵系……的综合体。当然会疼。看着自己摩挲多年的挚爱之物,一件件被拿走,而这个决定,竟然是最爱也最懂它们的我做出来的。想当初,把它们聚起来何其不易。有很多书,都是我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点钱买的;有很多器材,都是随便说一个太太能够轻松接受的低价,然后再用各种省吃俭用坑蒙拐骗的手段去填坑。而此时,他们各奔东西,各归其主,我有一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做“秋风辞”,这种被掏空的感觉是必然后果,也是这场行为艺术带给我的第一感。至于其他感受,我还无法一一体会,就像刚才,我写河南那个碑碣园林时,怎么也想不起它的名字,起身准备翻找那本介绍园林的书,发现书柜已空空如也……无论如何,我愿意让这次行为艺术在我的生命里慢慢发酵——或如流水抚慰我,或如钢针刺伤我,竹篮打水,散发扁舟,都好。还剩下的一些散碎物品,都是不堪出手、不值赠送但也不忍丢弃的。在别人眼里,这些杂物都有点莫名其妙,但对于我,它们都满载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只属于我,有的属于我和某些特定的朋友。此刻阳光温暖,空荡荡的房子安静得出奇,我一件件收拾打包这些残留之物,脑海中有个声音突然开始诵读一首诗——这是我十年前走在西藏大北线的时候写的一首诗,名字叫《过客》。我们不断收拾残山剩水,又不断踏上新的征途,人生,就是一次次有情而无奈的穿行。该起身了,房子的新主人已经来了,我把钥匙交给他,就该离开了。但还有点不甘心,这么多天,来了这么多人,但还有些人,我一直默默期待他们能来。虽然此刻,这里已经空空如也,连一把椅子也没有,但是能在这个空场中见一面也好。可是,他们一直没来,那就这样吧……我告诉自己,这种无物一身轻的“自在”,要远胜于无债一身轻。因为此刻的我,可以完全跟自己在一起。所谓“自在”,就是在自己这里,肉体紧抱着灵魂,也只抱着灵魂。仓央嘉措说:人们去远方只是为了紧紧地搂住自己,我只想在笛声中闻着野草的清香。我告诉自己,东西散尽的这一刻,我或许才真正拥有了他们。什么是“拥有”?就是把身外之物内化进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我告诉自己,此刻的裴黎光,是一个全新的人,又一张白纸。这纸虽然有蹂躏的褶皱和擦拭的痕迹,但只要小心一点,还是可以重新起草新文章。现在,秋风大好,我要去旷野,收拾残山剩水,紧紧搂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