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茶汤沸】《里乘》讲了三段傅山故事
文摘
2024-10-19 06:00
山西
这几天在重新临习傅山先生书法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他草书写成盘根错节、缭绕交织的样子,应该是他对生存环境的一种无意识写照,那些黑藤缠树般的虬劲线条,传达出的是罹于重重束缚之中的时代信息。人被命运之索勒得越紧,挣扎反抗也就越强烈。于是傅山先生的草书,就像胸中喷涌而出的一团团奇崛之气,诉诸笔端、倾诸纸面,展现为连绵翻滚的墨色波涛,让人感觉到眼前仿佛升腾起一种精神、一种品格。如今好些书家,食有鱼、出有车、窖有佳酿、室有娇娃,动笔除了抄写唐诗宋词和古人名言,连几句顺口溜也作不出,这样的身手想步傅山先生后尘名垂青史,恐怕难度不小。
于是想起早先读过的清人许奉恩所著《里乘》,这部笔记小说里讲了三段傅山故事,读起来颇有趣味。傅山画作享有盛名,但先生轻易不给人画(看来不挣这个钱,不然早像当今某大师流水线批量生产了)。他解释说,不要看作画仅属“末艺”,但这是对天地造化的摹写,必须抱有恭敬心郑重对待。因此作画须先择日,“非遇良辰”,不可动笔。傅山有个朋友再三求画,感到难以推脱,于是约定中秋节那天如果“天气晴爽、风定月明”,即前往朋友宅中作画。临到那天,朋友摆下美酒佳肴,与傅山从金乌西坠喝到玉兔东升,等喝好之后“为之作画”。“月出东山、光鉴毛发”之时,傅山令人把一大钵研好的浓墨置于案上,然后“屏退诸人,独自命笔”,开始妙笔生花,而旁观者只能隐匿起来“遥遥窃窥”。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朋友大惊失色:画了没几笔,傅山竟然在案前“手舞足蹈、或踊或跃、其状若狂”,弄得满头满身都是墨、并且汗如雨注。朋友见状,以为傅山酒疯发作,迅疾冲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怕因为癫狂出了事情。不料先生掷笔大吼:“孺子败吾清兴!奈何!”意思你小子坏了俺的兴致!这可怎么办!然后把画案上那张“丈长玉版纸”抓成一团。朋友以为傅山说的是醉话,赶紧给他洗涮一番送回傅府,案上那团画有锅口大一片墨(难道是荷叶?)的纸没舍得丢掉,折叠平整后置于书架之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朋友忘了这回事儿之时,某天黑夜“天阴月黑”,朋友却惊奇地发现书房内“隐约放光”,走过去一看,竟然发现光是从书架上那团墨纸中发出来的!这下,朋友才知道傅山之画,原可通神,可惜让自己半中间搅黄了。帝都北京城内新筑一座寺庙,名曰“打钟庵”。住持的僧人久慕傅山书法,希望为之题额,但傅山觉得这僧人行止不端,于是一口回绝。僧人不死心,费了点周折找到傅山一位挚友“某甲”,暗送大笔银子,恳请代为求字。某甲深知傅山脾气禀性,迟迟未敢张嘴,但又觉得光收钱不办事不好,无计可施间,忽然计上心来。某甲自作一首五言诗,把“打钟庵”仨字拆分开嵌入诗行,然后邀请好酒亦善饮的傅山来家喝酒。酒过数巡,见先生微醺,某甲遂起身提笔写诗,一连写了好几幅,都佯装不满意扯烂扔在地上,傅山一旁,醉眼笑看。某甲说,寒舍有扇屏风,想题首诗刻在上面,但我这字实在羞于见人啊!傅山表态说:“我为汝代笔如何?”某甲假惺惺说:“本不敢相烦,果尔,幸甚!”连忙递笔抻纸,傅山一挥而就,最后在某甲的要求下署上自己的名字,自觉比未醉时笔墨更精彩。“打钟庵”三字与“傅山”题款,随后被某甲从纸上挖出来交给僧人,很快制成匾额高悬山门之上。一日傅山“偶过庵前”,发现匾额竟是自己笔意,纳闷间突然想起为某甲酒后代笔写诗之事,不由艴然不悦,随即与某甲割席绝交。傅山精通妇科天下共知,但他“不徒精妇科也。”例子是,有太原老乡客寓京城,孰料“忽患头痛,经多医无效”,最后投奔“断人生死若神明”的太医院大国手诊视。大国手号完脉对老乡说,此为绝症,你尚余一月寿命,赶快回家准备后事,若迟,恐撂在半路上。老乡闻言,急忙拾掇行李返太原,单途中恰遇赴京的傅山。说起因病返晋缘由,傅山问有无请太医院大国手察看,老乡说,正因为让他看了才星夜回乡的。傅山说,既如此,我再试着给你看看吧。“按脉良久”的傅山,叹了一口气说:“某公真国手也!其言不谬。”老乡知道傅山医术不在大国手之下,一听泫然而泣曰:“诚如君言,某真无生望矣!然君久著和、缓名,竟不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乎?”意思是傅山既然享有春秋时名医“和”“缓”二人的声望,竟然没有让死人复活、枯骨生肉的本事?傅山于是告诉老乡一个奇方。具体办法是,回家后寻找出自己青壮年戴过的“旧毡笠十余枚”,先煎成浓汤,后滤成药膏,早晚各服一次。还叮嘱朋友说,如治愈,不属我功;如失败,不属我过。但倘若痊愈,须速去京师太医院面见大国手。患者“如法治之”,果然药到病除。于是返京面见大国手,对方震惊之余愧叹医术远不及傅山。大国手说,你的病是“脑髓亏耗”,按照古方需用活人脑救治,我觉得无法办到,才说你活不了几天的话。没想到傅山竟以旧毡帽代替人脑,如果不是你碰见他,尸骨都凉了!三段故事讲完,概括起来说,“中秋醉画”故事,赞傅山书画之神奇;“僧庵题匾”故事,叹傅山秉性之耿介;“旧笠医人”故事,夸傅山医术之高精。不过故事还是当故事听听就好,特别需要提醒的是,旧毡笠医治“脑髓亏耗”,绝不可轻信。还要说的是,傅山的世间声誉,当然不是靠这些离奇段子抬高的。梁启超把傅山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颙、颜元等并列,称之为“清初六大师”,这样的历史评价,相当崇隆。确实,傅山作为思想领域的道学家,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史上有重大建树的宗师;他作为书艺方面的一座高峰,行草书被誉为“清初第一写家”,至今被很多书法家奉为圭臬;他作为医学领域的“医仙”,所著《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等专著是中医学宝库中的珍贵财富。同时,傅山对佛学、诗歌、绘画、金石、考据、武术、甚至饮食等众多领域无所不通,单凭其中一项达到的高度,即为常人毕其一生之不可及。他早年亲率学生赴京请愿、中年因反清入狱绝食、晚年坚辞出任清廷官吏的“平生三事”,才使他成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永葆碐磳风骨的人生典范。如此气节,应该是他赢得后人三百余年仰视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