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风吟晚】给和尚老姥爷上坟
文摘
2024-11-04 06:00
山西
青白的树干上,树皮的疤痕像是一只只眼睛从车窗里闪过。麦田深处,一座座坟茔或高或低地在柳树、柏树间静静地蹲伏。一阵春风拂来,麦田如同碧波荡漾,闪动着耀眼的亮片,燕子呢喃着飞过,这时的麦田更像披了浅绿纱衣的仙女低伏舞蹈,若隐若现地展露着平原春色。儿孙们在这个时节,会从四面八方如同归巢的鸟儿飞回故乡。他们贪婪地深吸着故乡的空气,男人们三三五五地小聚街头互敬各地名烟,姑娘们则懂事地穿上旧日的宽袍大袖衣裳,一头扎进屋里打扫卫生、帮娘做饭。在河北邯郸的邱县,一马平川的麦田里静伏着一座孤独的坟丘,这就是我的老姥爷、一个和尚的坟墓。至于我们怎么会成为一个和尚的后人,毫不违和地把一个一辈子清修的老和尚称为老姥爷,那就和我的姥爷有关了。我的姥爷长得一表人才,瘦削的大高个子,大眼睛,白皮肤,原本是临近的波流固村富户人家的子弟。但姥爷刚刚两岁那年,就在全家遭到土匪抢劫而灭门时,自己侥幸活命。儿时的姥爷被族人送到庙里寄养,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在师父慈祥而严格的养育下,姥爷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剃度后皈依佛门。他们乡村的寺庙有庙产,虽然是出家人,少不了抄经诵经做法事,但仍然也需和农民一样种麦子种棉花种菜,还纺花织布裁缝衣袍做饭。因此我从小就吃姥爷蒸的馒头窝头,见过姥爷用过的毛笔和墨盒。他用整齐的小楷抄写的经文和画在白色手织粗布上线描的佛教故事,给我留下了特别清晰的印象。那些精美的条幅有很多,但都在“四清”运动时烧掉了,一起被烧的,还有他从小读的经书——两亩多大的院子有多半院子,以及他曾经吹过的笙、使用过的锣鼓等八音会家伙事儿——不过那些铁啊铜啊锡啊等金属物件,早在大炼钢铁时就被拆卸得所余无几了。姥爷还有几个师兄弟,小庙最盛时期好像有十来个僧人。他们有的或为潜心礼佛,有的或为情感所伤,有的或因家境困难,有的则亦僧亦农,还有的是得病后被家人送庙里等死。我的理解是,他们师徒投身佛门不纯粹是为了弘扬佛教、传承衣钵,他们或许没到那种大彻大悟的境界,出家对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种活法,一种生存状态。清明时节,村里的主妇们要准备好纸钱、香烛和供品。据说过去的供品,讲究时大多是一个猪头、一只烧鸡、一条鱼,还有应季的水果、以及肉包子素包子若干。后来就不那么讲究了,于是供品等级逐步下降,成了象征性的意思意思。当然无论讲究还是不讲究,供品就是陈列到坟前供一供,仪式感的意味明显,仪式结束后,拿回家大伙就解馋了。老老小小一干人马扛着铁锹,浩浩荡荡,擓着篮子去给先人上坟。华北平原的春天常刮着扬沙的寒风,我们一大家人,还有别的一家一家人,裹挟着一团团沙尘暴似的黄土埋头行走,在青青的麦田里形成一幅动人的画卷。我们小心地从长满青苗的土埂上行走到了孤坟,放炮并念念有词:这座老和尚的坟墓,孤零零地在原来属于庙产、后来属于生产队、再后来包产到户归了个人家的麦地里静卧着。平原乡村曾经发生过多次平坟,可是乡村大多数人敬畏鬼神,对佛家子弟恭敬有加,因而老姥爷这座坟一直都在。半大男孩子们点燃了鞭炮,硝烟弥漫之际,男人们和大男孩们用铁锹给坟堆培土,铲去刚冒出头的杂草。我们为我的老姥爷上坟——一个老和尚,我姥爷的师傅,小庙德高望重的主持。至今我也不知道老姥爷的爹娘在何处,不知道老姥爷的家乡在何方。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他们家族还有没有后人?他为什么出家?这些问题一概不知。只知道我们的姥爷是他的弟子,是被时代强行还俗并成家的弟子。那几年,神像被砸毁,寺庙被强拆,所有僧人都被勒令还俗。从小就没有爹娘的姥爷无家可归,只能寄身小庙度日。再后来,庙产也“入队”了,姥爷成了人民公社的社员,只能无奈成家。姥爷健朗时,每年都会按时节秉承老规矩为师傅上坟。“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记得上完坟的姥爷像是从土窝里回来,黑色粗布的棉袄棉裤和棉鞋沾满泥土,尤其额头和双膝双肘上黄土成片。他跪在地上,伏在地上,头触在地上,把平时不敢对人讲的心事讲给他的师傅,讲也讲不完,说也说不尽。八十岁后,姥爷再走不动了。于是每年农历的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这三大节日,后人们接着虔敬地为老姥爷上坟。随着日子清苦,供品精简到只剩下一小碟猪头肉、一小碟炒鸡蛋、一小碟凉拌白菜和几个韭菜馅素包子。有一次我问过姥爷,老姥爷不是和尚吗?他活的时候是不是吃肉?为啥上坟给他供肉吃?姥爷说,他们出家人不吃肉、不胡说、不犯戒——就是孙悟空故事里猪八戒那个戒。上坟送供品和供祖宗一样,都是拣好的给先人上供,他们吃不吃都是活人们的心意。姥爷去世三年后姥娘也阖然离去,于是每年上坟我们就把供品纸烛分成两份,先给老姥爷上完坟,再到他的弟子、我们的姥爷和他弟子的老伴、我们的姥娘坟前去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