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北郊上兰村，有个窦大夫祠，依山傍水，风景绝佳。院内古木参天，建筑朴雅，额上写着四个大字：“仁周三晋”。赵简子欲召孔子，孔子应召而往。走到黄河边上，听说窦大夫被赵简子杀了，孔子于是回车而返。他仰天叹道：“丘之不济此，命也夫！”意思是我孔丘不能过黄河，这是命呵！古人提到命的时候，就是认了，那是毅然决然的。子贡问，为什么？孔子说了那几句有名的话：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凰不翔。君子讳伤其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尚知辟之，何况乎丘哉！①窦大夫姓窦名犨字鸣犊，一般都是这么说的，字以表德，也说得过去。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两个人。《说苑》：“赵简子曰，晋有泽鸣、犊犨，鲁有孔丘，我杀此三人，则天下可王也。“
《新序》说：“赵简于欲专天下，谓其相曰，赵有窦犨，晋有泽鸣，鲁有孔丘，我杀此三人，天下可王也”（佚文）。《孔丛子》说：“夫子及河，闻鸣犊与窦舉之见杀也……”《汉书 · 古今人表》鸣犊和窦犨是两个人，在中上，赵简子在下上。《史记 · 孔子世家》说：“孔子闻赵简子杀窦鸣犊、舜华，临河而叹目，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家语》和《史记》一样。我们不妨姑且服从《史记》，赵简子是杀了两人，另一个叫舜华。当时孔子处境也很危险，他只要一上船就完了，赵简子命令“中流则杀之”（《新序》佚文，见《三国志 · 魏志 · 刘广传》）。孔子回车而返，当天住到卫国的陬里，心情不好，援琴而歌，这就是著名的琴曲《陬操》（详见《孔丛子》）。孔子对子贡（一说子路）解释说：“赵简子未得志之时，需此两人而后从政；及其已得志，杀之。”这是《孔子世家》的说法。《说苑》说：“于是乃召泽鸣、犊犨，任之政，已而杀之。”《国语 · 晋语》中记载着一段窦犨对赵简子说的话，他说：臣闻之，君子哀无人，不哀无贿；哀无德，不哀无宠；哀名之不令，不哀年之不登。夫范、中行氏不恤庶难，欲擅晋国，今其子孙将耕于齐，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人之化也，何日之有？②从这一段话里，可以看出窦犨之为人，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他认为“欲擅晋国”的范氏和中行氏，都是因为有野心，才遭到报应。他没有想到他面前的赵简子不仅是欲擅晋国，而是欲专天下了。不过，赵简子如此野心勃勃，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没有吧，如果窦大夫毫无觉察，则是他的不智，如果他有所觉察，因此才针对性地说了上面这段话，则是他的迂腐。蠢牛木马是劝不过来的，那就是他的本性。仁义道德，谁不知道，只是不肯实行罢了。一般人以为，只要让人说话，事情就好办了。好办什么？窦大夫倒是说了，冠冕堂皇，并且已经载人史册，那又怎么样？不久就掉了脑袋。难道赵简子是坏人吗？很难说。他的儿子赵襄子灭掉智氏，三家分晋，赵国日益强大，在历史上活跃了一百多年，至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山东六国，独领风骚。孔子死后，子夏教授西河，也就是晋国。战国的法家，都产生于三晋，可以说都是子夏的学生，或者他学生的学生。子夏晚年儿子死了，眼睛瞎了，怨天尤人，痛哭不止，因而受到曾子的严厉批评。这都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而这就正是三晋文化的根。秦始皇一起手，先灭了三晋，其中他最恨赵国，曾亲到邯郸，把邯郸夷为平地，这都不必细说。秦国能够迅速强大起来，也是靠法家政策，商鞅就是三晋人。所以秦国折腾得很凶，倒台也很快，三世而亡。历史就是这样，在精明人的手里，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发展下来。要说有规律，似乎也没有；要说没规律，似乎也有点，就看你怎么看，怎么说了。三晋欲专天下的霸道思想，并不从赵简子开始，在晋文公时就形成了。晋文公即位第二年就想用兵中原称霸，子犯说民不知义，于是纳周襄王以示义。晋文公又想用兵，子犯说民不知信，于是伐原以示信。晋文公说可乎？子犯说民不知礼，于是大蒐（检阅），令民知礼，最后一战而霸（详见《晋语》）。在这里，信、礼、义等等，不是道德，而只是策略，可见不是真的。因此说法家都产生于三晋，绝不是偶然的。孔子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 · 宪问》）。谲者，诈也。呜呼，良有以也。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孔子知道认命，知道君子讳伤其类、知道择主而事，所以非常聪明、非常伟大。窦大夫能说真话，掷地作金石声，不怕杀头，所以虽然不太聪明，却也十分伟大，至今有窦大夫祠留在人间。山西人不简单，随你历史情况如何，他们尊重自己的乡贤，念念不忘窦大夫。赵简子的祠堂在哪里？没有。乡民们到现在只知道有个窦大夫，不知道赵简子何许人也。据传说，日本鬼子打到太原，问窦大大祠在哪儿？太原人说不知道。也许他问的那个太原人就是不知道，也许是知道不告他……也许就连这打问窦大夫祠的事，也是瞎编的。不过，怎么不编别的，偏偏编个窦大夫祠呢？人们的记忆就是历史，称王称霸的英雄人物们，轰轰烈烈的不可一世，总归也都过去了，到现在留在记忆中的，只有一个真正的士君子、贤能的窦大夫。他的死，标志着阴谋家野心家控制了历史。孔子没死，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感谢不愿具名读者推荐此文。编者为方便手机阅读，划小了段落并对两段古文作了补注）
①此句大意为：如果剖胎残幼，麒麟就不会来到城郊；如果竭泽而渔，蛟龙就不再兴云布雨；如果覆巢毁卵，凤凰就不会飞来。这是忌讳伤害同类的君子行为。连禽兽都知道避开不义，何况我呢？②此句大意为：我听说，君子哀愁没有贤人，而不哀愁缺少钱财；哀愁自己没有德行，而不哀愁得不到爱戴；哀愁名声不够美好，不哀愁是否长寿。范氏、中行氏不知体恤庶民艰难，只想专权晋国，现在他们的子孙流落到齐国种田，如同原本准备成为庙堂牺牲的牛，却变成田亩拉犁的牛。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些道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