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若干年】《文学自由谈》来了,按惯例,最先看李更的文章。文中说了我对山西文坛的感慨。说白了,几十年来,山西文坛的中心,一直被一股邪恶势力把持着。几个文学不行,野心极大的宵小之徒,把西戎拱下台,把一个中年人扶上台,又不合他们的意,一闹就是十几年,不得安生。庆父不死,鲁难不已,山西文坛要平静下来,还得若干年。(6月1日)【连月经布不如了】唐小林是当今最具活力的批评家。过去几年,作品上,多关注小说作家。这一期的《文学自由谈》上,锋刃搭在几个散文名家身上。以文品而论,散文的特质是纪实。从腐化的程度上说,当今最溃烂的是散文。小说还可以微言暗讽,散文只能明言实指,一旦沦为臆造,那就连月经布不如了。若问振兴之道,我想破脑筋也想不出来。池塘里,只会有蛙鸣!(6月2日)【辩一辩,敢吗】周日,我在书房校书稿,孙儿在外面餐桌上做作业(图1)。图3的“mì shí”,“密实”“觅食”,怎么也弄不准该对应哪个词。我过去看了,回来坐在书桌前,无心校稿,生起闷气。几十年了,某部的蠢才们,还给小学生颁行这样的教学大纲。现在的拼音字母,民初发明时,叫注音字母,目的是识字读音准确。它不能倒回来变成拼音字母,由拼音写出汉字。为啥?汉字那么多,音只有600个。《康熙字典》收字四万七千多个,一个音对应50个字。《新华字典》(11版)收字一万三千多个,一个音对应21个字。你标了一个词的音,下面两个框,只让写一个词(你心中预定的正确的那个),神仙也写不准。再则,这样做走的还是汉语拼音化的歪路,有道理吗?这么些蠢才管教育、编教材,折磨少年,已不是庸吏而是酷吏了。不服,请设个论坛,我这个中学教师跟你们辩一辩,敢吗?(6月3日)【六十二三时所写】沪上友人,从网上见有我的书件出售,拍照发我。一个条幅,标价两千,细看,是十多年前送给沪上学者何纪华老先生的。老先生裱起挂了十几年,已陈旧。另附当年写给老先生的信(图3)。应是老先生去世后,家属处理遗物,卖给字画商人。细看之下,这是我六十二三时所写,如今纵然饮酒数杯、美女抻纸,也写不出这样精神的字了。(6月4日)【只是不知道】收到《芳草地》。一个可爱的小刊物,不像个刊物,倒像个古董物件,宜于把玩。校稿发走,静等着出书,只是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个来得更早。从逻辑学上说,意外就在当下、今朝。知道安排在明天的意外,就不是意外,该叫等死。(6月5日)【令人哭笑不得】前两天曾说拼音的一个音对应多少个汉字,意谓汉语绝不能走拼音化的路。将此意告诉旅居德国的老友刘先生,他的回复让我一下子顿悟。同时感到,帝都这个城市,还是太蠢。“街道”的“街”,下面标个“jie”,只有中国人能懂,外国人看了什么也不懂。这哪像个国际大都会,就是个大县城嘛。下面是刘先生的回复:汉字的拼音如同拼音文字的音标,用来规范某个字的发音。任何语言都有语意不同的同音字。我曾经与一位来华工作的德国计算机工程师在中国旅行,这是一位有心人,在车站看到“gong ce”立刻记在他的小本本上,标注“gong ce = toilet”。我马上解释,“gong ce”是中国汉字的音标,计算机软件“公测”二字的拼音也是这样写。这位工程师随即提出问题,音标怎么能作为文字应用。是的,要么写汉字,要么写英文,写汉语拼音的确是令人哭笑不得。(6月6日)【太适合我的心境】家境贫窘,又生性鄙吝,我爱写墨字,却很少花钱装裱。近日有早年同事,命我写字并代送装裱,打过一笔款子,乘便也裱了自己两幅字。实际我送裱的,是一幅不错、但有小疵的字,图3可见,多写了个“时”字。写字人的毛病,单怕朋友不喜欢,总是挑最好的。一有小疵,就自己留下了。所以裱这幅且挂在书房,是傅青主此诗太适合我的心境了。道是:有说山西人爱睡午觉的朋友,可引用此诗。(6月7日)【心头一喜也】前些日子为老友国武先生写一条幅,四尺整张又略大,裁下一条,顺便写了杜诗二题。老友条幅要装裱,顺便也将这个杜诗裱为手卷。韩字裱为如此精美之手卷,此生头一遭也。手卷的好处是,可庋藏,亦可把玩,置之案头,闲暇时展阅,心头一喜也。(6月8日)【吃一碗北京的豆腐脑】写《围城》艺术的书稿交了,按说等着出书即是,心里总还有些感触未能释然。写《墨迹》时有个感觉,就是小说人物全姓名的出现,令人费神。头一个,你可说叫王某某,第二个出来,你不能说叫李某某,多半是王某某叫声老李。老李叫什么呢,一时还真不好说。于是就想到了《围城》,哈,大有讲究。于是一天寻例证,两天写成,题曰《围城里人物姓名出现的方式》,写罢一看,二十四页,少说六千字矣。今天休息一天,犒劳自己,去张记清真店,吃一碗北京的豆腐脑,奶奶的,不过了!(6月9日)【没买下艾蒿】早上与老伴出去散步,见三环边一家果蔬店门前卖艾蒿,一把一把,很是新鲜。跟老伴说,返回买一把。但返回时店前空空,进店问,说卖完了。自从十几年前大病一场,我是越来越信命了。上学时,差点叫打成“反动学生”,清查、清污、反腐,无役不与。而居然能活到年近八旬,头上一丝不染(白),且写出了自己最想写的两部书稿,可见恶鬼时时作祟,神灵处处护祐。遭罪、遭罪,不伤性命;化吉、化吉,终呈吉祥。你说,这不是命又是什么。没买下艾蒿,权写几句,以释郁怀。(6月10日)【还数这句】人都有铭记着的励志的话。回想这六十多年(从上大学算起),有三句话对我的砥砺最大,对应的是我人生的三个时期。晦暗时期(截止1984年清污),是蒋光慈的一句诗:“毁谤啊,飘零啊,这是你的命运罢,抑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挣扎时期(截止2007年退休),是《黄土高坡》的一句歌词,不赘。饮恨时期,是《黄土地》电影一个农村女孩子说的,她看着远去的工作员,幽怨地唱道:公家人他不知道我会唱歌!最厉害的,还数这句,轻轻一哼,精神抖擞。(6月11日)【好不烦煞人也】为了写好《潘亦孚传》,买下黄裳的两本书,上面有骂我的文章也。惊奇的是,明明是些鸡零狗碎的随笔札记,竟堂而皇之地标明是创作卷(见图)。只有没大本事、又想博大名的人,才会出此花招。又想,一个既无文学创作又无学术著作的人,何以门下走卒多多?一想,就明白了:他们要学的,就是这一招。书上错字连连,我是一边看,一边给他当校对,好不烦煞人也。另,有朋友说,弄古,“谅”“亮”倒可通。我仍有看法,黄先生玩这个,也太小儿科了。(6月12日)【怪的是】既买下黄裳的两本书,闲了总会翻翻。一翻就让我找出一个规律来。这种没真学问的人,一贬毁他人,总是说鲁迅怎么说的。比如说我,就是鲁迅早就嘘过的粪帚文人。我看今人文章,凡是解放前引用鲁语的,都敬重;凡是解放后批评人引用鲁语的,都鄙弃。他们最该引用的,是鲁迅怒斥叭儿狗的话,怪的是,没一个引的。(6月13日)【玷污了那个人字】写稿余暇,翻看《文学自由谈》上刘阳教授的文章,名曰《黄裳先生一句不易察觉的话》,梳理文坛一宗旧案也。20年前张中行发文,主张鼎革之际,还是要活下来,不主张殉某姓而死。黄著文《第三条道路》,斥之为偷生。刘阳认为,这是两人所持理念不同所致,张偏了西,黄偏了中。在刘教授,当是持平之论。我不这么看。张主张人道主义,顺生而生;黄主张阶级斗争,你死我活,不为正义而死,即是第三条道路。在黄看来,没死在夹扁沟的,都是偷生。对那些拿大话欺压他人,自己却为所欲为,全无廉耻者,我是一个眼都看不上的,说他们是人渣,都玷污了那个人字。(6月14日)【无限神往】名为文士,爱看的还是史书。夏日清晨,坐在阳台,朗诵史籍,尤为感伤。读史书名篇,亦可振奋精神。今天读《隆中对》,读至“天下有变”一句,顿时万般憧憬,无限神往!另,原话是:“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军,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6月16日)【学着学着就像了】写传不光是叙事,也是探究。潘亦孚说他看了《弘一大师传》后,改变了人生。特买来此书,看看是什么让他震撼、仿效。有一点我是感觉到了,读书不多而心志又大的人,其人生多有模仿的迹象。俗话说,学着学着就像了。斯之谓也。(6月17日)【来头不一样】前两天是父亲节,女儿特意网上下单,买下故宫博物院的名窑茶杯系列。刚想夸一句“小棉袄”,一想正是炎夏,遂改为“爽心衣”,清心爽意,四季皆宜。当下就沏茶,选了汝窑的杯子用起来,来头不一样,茶味格外香!(6月18日)【落款还行】山东大学有个作家馆,主其事者,老友自牧先生也。多年前命我写幅字助兴,写了个小条幅,文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也”。前天自牧命我另写一幅换下上一幅。天热,懒得动笔,选一小条幅,文曰:“读书贫里乐,搜句静中忙”。特意叮嘱,千万别把我当书法家看。盖墨字,全看落款。落款让人眼晴一亮,必是好字,如让人嘴一撇,必是孬字。我的字是不行,落款还行,故敢以字送人也。(6月19日)【不敢知也】天热,不想做事,成天看的是书法书。前两天看清华大学数学系主任熊庆来先生的悲惨遭遇,这几天看的这本《中国书法理论体系》,即熊先生公子熊秉明先生所著。非大陆人士也,博大精深,又用语简明。对照书中叙事,我以为当今书法界的乱象,在于全不知毛笔的属性。晋唐传下的字帖,其字大者不过枣子大小,适应毛笔之属性也。现在呢,越来越大,适应的是社会虚骄狂妄的风气,书法乎?妖法乎?不敢知也。(6月20日)【不及山西一老汉】天热,写字消遣。想到穷四十年之力,终于勘破《围城》的隐喻乃女阴也,不胜欣喜,当下诌顺口溜一首写之:《墨迹》尚未见书,只敢说“杀青”。一生蹭蹬,虎狼环伺,赁居京师十年,以避烦嚣,有此成果,足可告慰列祖列宗了。只是愧对儿孙,不多退休金,全缴了房租,留给他们的是几本卖不出去的破书,可叹亦可怜也!(6月22日)【该做归计矣】北京赁居之室,与儿子住所为同一小区,颇宽敞、甚舒适。平日清晨,与老伴去凉水河畔散步。这几天天热,我一人下楼,不愿远走,就在小区内遛弯。此小区不唯地面宽绰,且规划好,有茂林,有修竹,且有水杉高耸,小桥卧波,流水潺潺。走一圈,仅比在太原绕文瀛湖一圈少二分钟。居此地,不觉已十年矣,孙儿已长大,无须接送,该做归计矣。(6月23日)【真服了这个女人了】天热,练字,抄钱锺书诗。参照的是一女书家送我的钱鍾书诗册。我总觉得,钱的书法胜过其夫人杨绛的。可看杨绛晚年,在钱去世后说钱的书法,要是活到她那个年纪会更好些。言下之意,还不够好。我真服了这个女人了,说《围城》人物设置不行、丈夫书法也不行,唉,什么贤内助,分明一刁妇也。(6月24日)【张文达先生】北京文化名士张文达先生,知我用度困窘,不买用不着的书。近日《回望林徽因》一书甚火,又知我曾写过林的书,对林事颇关注,遂自下订单,买了寄我。一看定价,高达148元,愧煞我也。文达与我相友善,居京几年,多有襄助。我将与他的交往,写入《花笺》,书中张砚田,即张文达也。(6月25日)【多有气派】好几个朋友发来此文,是江苏《当代文学批评》上登的。实则是我2011年的旧文。承陈歆耕老兄的大度,登在上海《文学报》上,他还是有忌讳的。我文章的题目,原是《黄裳:一个文化界的打桩模子》,他给改为《我与黄裳先生的是是非非》。此文中,我最为得意的是第一句话:“这里我仍称黄为先生,我可以不尊重黄的人格,却不能不尊重我良好的教养”。多狠毒,又多有气派!(6月26日)【我怎么会对他客气】我不会又放文又放图,就另写一则吧。《我与黄裳先生的是是非非》,曾作为附录,收入我的自传《装模作样》,收入时恢复了原名《黄裳:一个文化界的打桩模子》。有人不明白,我对此黄出手,为何这么狠。他知我知的一件事是,收藏家潘亦孚,通过刘绪源之介,以24万元购买黄30幅信札,最为名贵的是巴金一通。前一天去黄府看过货,第二交款带回,其中巴金一通竟换成复印件了。折腾一番,最后黄以胡适一小幅字抵充。这种事,地痞都做不出来,而黄竟然做了,还扬言“出门不管!”当年我就要揭穿,刘绪源说千万不敢,因为我一揭穿,黄就知道是他说的。现在刘已作古,我可以说了。这么个东西,我怎么会对他客气。图3为黄裳无奈之下抵充的胡适字。收入潘著《百年文人墨迹》(图4)。有黄门侍郎,想为主公辩护,尽可写文章发出来,我必回应。(6月26日)【上面有我的文章】下楼散步,信箱里取回《芳草地》今年第一期。上面有我的文章《钱锺书为什么要加这个注》,探究钱与李健吾、曹禺二人微妙的关系。文后有空,还为我的《杨石先传》做了个广告。常收到的内刊中,有两个我最喜欢,一个是南京的《开卷》,一个便是北京的《芳草地》。《开卷》像史志,补苴罅漏,敢言常人之未敢言。《芳草地》更像个古董铺,陈列旧物,启人遐想,更值得把玩与庋藏。可叹多少刊物,向人民什么看齐,千刊一面,可憎可厌。在中国,分不清人与民而连写,必坠此深渊!(6月27日)【真的想不出】有朋友又发来一文,是说我的,早先在《文学报》新批评专版上登过。作者说见过我,老了,不记得了。说我待他冷淡,当是真的。见了漂亮女人我会亲热,那是别有所图。见了一个男的该如何亲热,真的想不出。文中“皮藏”,当是“庋藏”之误。(6月28日)【淌下两行清泪】前几天儿媳送几幅字装裱,是别人给他父亲写的,我见机会难得,翻出一幅旧字加了进去。昨天取回,今天挂起。是多年前写的一首悼念西戎恩师的俚句。我这一生,有几个大的转折,其中之一便是,在吕梁山里待了十几年,承马烽西戎两位恩师的提携,将我与家人调回太原。马老职务高,得善终。西老最可怜,被哄下台,晚年失语,见了人只会流泪而口不能言,卧床数年,凄凉离世。我的这首俚句,释文是:方才默念一遍,我竟禁不住淌下两行清泪,嘴角咸咸的。老人家,后来的世事,你没看见最好!另,天津一伙混球,竟能把孙犁哄下台!(6月29日)【这两年有个怪现象】有朋友发来《山西文学》第7期目录,上面有我的散文,名为《我的一次水系考察》。记得是4月写的。临猗县政协文史委约稿,让写写家乡的什么事。按说这种应景文章,写上两三千字就行了,我一写两天,写了一万字。这两年有个怪现象,写不了短文章,过去写千余字的,现在没有三四千字停不住。莫非真的到了人老话稠的可厌地步?(6月30日)
(本篇图文源自韩石山先生2024年6月微信朋友圈,小标题为编者加,并对照片做了拼图处理,部分图为编者手机截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