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满头】向南的小巷就是大二府巷
文摘
2024-10-21 06:02
山西
半红半黄的树叶在晴朗朗的蓝天里摇来摆去,好像飘来长笛一曲,是《友谊地久天长》,宛转悠扬,直教人心驰天外,一会儿想到数十年前烟云往事,一会儿想到千里之外暖树微风,脑海中流动着春草扶云、秋枫独立的画面。导致“神经过敏”的药引子并不仅是秋叶寒霜,也有文旅之功劳。遍查《辞海》,并未发现“文旅”一词。猜测“文旅”和“商住”“躺赢”“摆烂”等词汇一样,均属时代新兵。时代寄望于文旅,急于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把文化和旅游捆绑在一起。但是,文化、旅游并不好简单化,它们各有解释,互不来往,怎么就收纳成一个词儿了呢?如果挖根溯源,话就长了,谁耐烦听、谁耐烦说?况且,文旅的时代背景与经济以及社会发展关系密切,众说纷纭,是非难分,还是就现象说现象吧。时下文旅极为火热。只要与文旅沾边,不论是实打实的文化遗迹,还是野蛮生长的时代潮流,都有可能成为天选之子,一夜爆红。热度就是流量,也许还代表经济提振、生活希望,或能为GDP报表添上重要一笔。山西号称表里山河,且不乏文化资源,热度自然不甘人后,也陆续甩出两张“王牌”,算是掷地有声。一张是“黑神话悟空”之山西影响力。据说由“黑神话”钦点的36个重磅故事场景,不是重楼大宇,就是古刹名山,而山西独占27景!平日里,这些灰塌塌的寺庙道观,素来唯伴落叶清风、鸟鸣树声,忽然间火热起来,简直是“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福兮祸兮,无需辩证,好歹这些景点都是实打实的历史遗存,文旅之道,虽然旅尚不济,但文的分量不算轻。另一张名片就是大名鼎鼎的迎泽大街。此街道,路面宽阔,气势非凡,当年被誉为“华北第二街”,是岳维藩先生主政太原时的宦迹之一。大街沿线遍布三晋明珠,今天经过现代化装裱,一眼望去,华灯璀璨、流光溢彩。在大街东西两头,是时代气息浓厚的太原火车站,以及迎泽桥头新建的桥头堡,都极具象征意义。这些标志借助互联网的快风,迅速成为新的旅游热点。快餐化的时代,讲究速度,追求高度,文化也不例外。冲上热搜的这两张名片当然也在所谓“七天热度”的互联网流量规则下兴起和消亡。相对而言,那些更温吞、慢性子的历史足迹,看起来浅显又安静,比如,隐没在楼群中,寂寂无声、灰白朴素的二府巷,还有后小河路边那些飘摇坠地的杨树叶子,都极为冷静地观察世界,用自己的历史经验去影响着波诡云谲的时代之变,尽管微弱,但落地有声。后小河虽是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但有关历史记载,以及至今依稀可辨的街巷痕迹、建筑、树木并不少,后人对这条小街巷也留有笔墨,写过不少昨日柳烟。相比那些湮灭于历史、仅存于方志的大街小巷,后小河算幸运的。依其名字,后小河本来是一条河。北宋开国名将潘美,据唐明镇而建太原城,开壕引水护城。今天,东后小河、西后小河,实为宋太原府城东北角护城河故址。宋城虽早已灰飞烟灭,但残墙断壁及沟渠河道留存下来了。从东山发源的北沙河,曾经波涛汹涌,一路西流,与后小河、饮马河、黑龙潭等城中水泽相连,最终汇入汾河。这条水脉,绵延至清末,始终是太原市内一系甘泽活水。据史料记载,那时每年中元节,都有市民在后小河一带放河灯,悼念先人,寄托哀思。其一,说明后小河并非浅如山溪,而是河面开阔,活水清流。河灯点点,可以顺流而下直入汾水,哀思能够远及黄河甚至大海。其二,后小河靠近古圆通寺,即今天在解放路与缉虎营街路口原址复建的方山王府家庙。中元节,民间俗称“鬼节”,是传统四大祭祀节日之一,也是佛教“盂兰盆节”,沿河而居的圆通寺自然成为放河灯活动的组织者,同时举办法会,宣扬佛法、广布慈恩,一举多得。其三,后小河有一座重要的小桥,即九间桥(也称酒仙桥)。显然此桥作为周围百姓生活的“通衢要道”,兼具交通、贸易、舆论等重要功能。按照市井生活之规律,在如此重要的“十字桥头”,有可能发生过如晋阳版《白蛇传》之类的凄美故事,并且,遇到中元节放河灯这样重要的传统活动,当然要做首选舞台。这座桥显然不俗,傅山先生对其青眼有加。曾作《重修九间桥记》曰:九间桥,传云古城壕也。桥北小梵,云为方山王府家佛堂,梵北即方山府,说其近之。住雌僧,亦当为其出入王家便耶?九传而为今宗玉,葺而新之,凡补山门殿廊十八间,像设有殊,惜不于桥加一栏。为言之,玉曰:“我不愁跌死醉汉也。”盖日携酒喧顐桥上,实繁有人,玉厌之也。此邦尼院凡五六所,独此颇不闻秽声。吾又问徒有几人,玉曰:“三两个,跛底,瞎底。”呜呼!犍矣。自云是工,其纺绩之功为多。二是说圆通寺,即方山王府家庙,描述了桥、庙、府之间的位置关系。寺为尼庙,住持女尼名为宗玉,带领几个罹患残障的出家人,利用纺纱织布的微薄收入修葺了圆通寺,但对庙门口沧桑破败、扶栏缺损的九间桥却不置一石。问其缘由,是因桥上常有醉汉喧哗闹事,有辱佛门清静,宗玉师太对此深恶痛绝,在她治下,圆通寺独守清洁,并没有像附近几所尼院一样败坏名声。关于这段文字,后世文章还有不同解读。有学者认为,文中“宗玉”并非女尼,而是指傅山的知交故友黄玉。据传闻,傅山挚友姓宗名璜,黄玉是其别称。黄玉家境殷实,与晋王府有特殊关系,所以能主持重修圆通寺九间桥这样的重点工程。傅山也正是因黄玉而作《重修九间桥记》。不过,这种说法似有些牵强。傅山为圆通寺坚守清洁、不堕泥尘而击节高歌,更符合其立身处世的为人精神。到底事实如何呢,还待饱学之士指明卯窍。以解放路为界,路东为东后小河,路西为西后小河。与二府巷相连的是东后小河。东后小河,西起解放路,东至上肖墙,长五百多米。虽然历经多次拓宽、重建,这条小巷依然保持原来的基本走向,沿路的主要建筑或单位也多有存续。从西向东,靠近解放路口,路西一座小楼,从前是人民市场,为太原市比较重要的一座国营商场,现已改做万民药房。人民市场原是西后小河的河槽,1955年解放路改造,将西后小河河槽填平,建起一座颇具规模的百货商场,名为人民市场。市场经营大小百货、鞋帽服装、五金交电等,品种丰富,其中尤以五金交电产品出名。人民市场对面曾有一座相当气派的省政府机关礼堂,且名字响亮:七一礼堂。七一礼堂的前身,是山西省委的食堂,1978年由原来的砖木结构改为钢筋水泥建筑,用于举办大型会议,以及剧场演出、电影放映等用途。同时命名为七一礼堂。 作为省府机关大礼堂,七一礼堂无论在建筑规模还是内部装饰、设备功能上都堪称一时之选。礼堂主楼宏伟气派,内设1692个座椅,舞台宽阔,播映设备先进。大厅入口设置有休息区、小卖部,经营的商品时髦、丰富,主要有烟酒、糕点,糖果、饮料等。在那物资匮乏、紧衣缩食的年代,这些色彩鲜艳、时髦精致的商品既令人垂涎三尺,又教人望而止步。七一礼堂是太原市大型综合剧场之一,既演戏,又放映电影,还是省直机关的大型会场和我市接待外宾的剧场之一。投入使用以来承接过无数场大型活动,更接待过不少蜚声海内的艺术家。解放路几经拓宽改造,建设地铁二号线等市政工程,沿路发生不少变化,已更名为“省府礼堂”的七一礼堂已被拆除,改做绿地,圈入晋商博物院围墙之内了。沿后小河东路向东,路北依次为古圆通寺、后小河小学等,路南依次为原省计委、督军府北墙等。古圆通寺乃方山王府家庙,前文已提到。重建时,寺庙早已严重坍塌、朽坏,民宅高低错落,与寺庙相依,联成一体,几度面临夷为平地的危机。后小河小学则安然不动,虽然偏居小巷,但直至今天仍然是规模较大、颇具影响力的一所小学校。原省计委,即后来的省发改委。督军府即晋商博物院,基本保持原貌。博物院作为省政府办公地址时,曾在后小河小学对面辟一小门,方便家属及学生进出。作为小街巷,后小河东路即使几经改造,其宽度也仅十余米,通道狭长,空间逼仄,毫无宏大叙事可言。然而,自然的风和雨倒是从不缺席,亦无挑拣。例如春天,例如秋天。依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记忆,东后小河沿路生长着不少杨柳,有些树经历漫长的风雨,直到今天依然苍翠。春风吹起的时候,杨花铺地,柳絮漫天。走在这条小路上,常常寂静无声,要是没有这几棵树,后小河的春天还真是有些寂寞呢。太原是典型的华北高原气候。二三月间,水嫩的南方早已春草遍生,百花竞放,生活的细节里都是柳绿花黄、莺声婉转,生出许多花月满园、溪流潺湲的美景和柔情!而太原依然春寒料峭,春芽、瑞草、柳枝总是以坚韧对抗寒冷和崎岖,像细泉融冰一样,涓涓滴滴地包容冰冷和融化坚硬。清明时分,柳风才变得轻柔而畅快起来,春的痕迹伴随着顽强漫过干瘦枝头和坚硬的土地。风也柔软起来,扑在脸上带了一些情谊,像久违的情侣送来的抚慰。不两天,绿杨新发、晚风轻送,桃李忽然开遍人间。千树万树绿了枝头,一眼望去,春芳满目,数不清的嫩绿和浅黄,皴染着那饱经风霜的土地和脸庞,而此时已近暮春。世间温暖那么多,有一多半留与春风;世间荫凉那么多,有一多半来自乔木。小路的春和夏就这样蓬勃生长,斑驳摇曳,治愈了许多路人的忧郁和苦闷。小路的秋天也被树包了专场。尽管北风萧瑟,但秋天依然是一场童话。这童话并非等待红叶飘落时,于夕阳金晖中唱和跳,也不是捡一片干净的黄叶,夹在书里,等它干枯、平整,并从形式变成意义。这童话叫“杠牛筋”,是小巷少年的秋天必备游戏,有些土气,但很好玩儿。杨树叶子刚刚落地时,根脉里存了不少水分,使其柔韧又结实,成为“杠牛筋”的优选对象。尤其是那些绿意略胜的叶子,叶柄粗壮,韧性好,往往成为“抢手”货。为捡到品相良好的叶柄,选手们目光炯炯,披沙炼金,放学路上,总会收集一批“筋王”。游戏方法很简单,两人各持一根“牛筋”,交叉角力,断成两截者算输。游戏总是在下午放学路上发生。四点多,离着天黑还早,有大把时间。阳光也正好斜斜地照在房檐、墙角和树梢。蓝天下,小巷幽幽,鸟鸣啾啾,黄叶落下时,也许想过告别、永恒,甚至新生、未来,却没想到会成为斗士。杨树叶子的势力范围并不大,大概最远也就是距上肖墙约百米处。再向东,平路变成一道小坡,西高东低,且有两条更狭窄的小巷分别折向南北,路两边围墙高耸,并无大树。二府巷原是明朝晋王宗室府邸,因后来也做过太原府同知衙门(也叫二府衙门)而得名。二府巷实为两条街,一为大二府巷,一为小二府巷。大二府巷南北走向,北起小二府巷,向南延伸、弯曲,又东折至上肖墙,长约700米;小二府巷东西走向,东起上肖墙,西至东后小河,仅有百余米。街道几经改建,小二府巷已经消失了。大二府巷北延连接东后小河,中间取直,向南与新道街相连。路边的高墙大宅早已烟消云散,但那幽深巷陌及往事烟云,于我依然纤毫毕见。八十年代,狭窄胡同随处可见。大二府巷宽约3米左右,算较富余了。因同学家住在大二府巷,走过两次。印象里,小巷两侧灰墙高企,一路走来,暗沉沉的压迫感扑面而至。此后,常担心他被“鬼”捉走,为此忧虑过很长时间。即便路途“凶险”,我仍然十分羡慕同学,而且相信,凡是登门拜访过的伙伴,大概与我同感。就说那次吧,是下午放学以后,天光明亮,同学盛情邀请,也就“勉为其难”了。两人沿着墙根大步快走,谁也不说话,四周无声,百十米路像走了一个世纪,如临深渊,印象深刻。几分钟后拐入一个小院,便柳暗花明了。眼前是一座单檐单坡,灰砖灰瓦的大院。靠东两间屋子是同学家,窗户擦得亮堂堂的,屋檐下、窗台上摆了几盆闲花细草,长势旺盛。墙角圈起一小堆煤灰,砖瓦也都齐楚,上面覆盖一层塑料布,用砖块压得严严实实。上台阶,一扇朝南的小门,挂了竹帘子,还摆着一块干净的地垫。同学从脖子上摘下一把金灿灿的钥匙,插入锁眼,咔吧一声,门开了。屋内略有些昏暗,天光首先照亮了窗下一张大大的写字台。橘黄色的台灯静静地坐着,空气中弥漫着微甜的味道,精致的座钟里发出时间的嘀嗒声,每一秒都敲击在心上。靠墙摆着一张长沙发,扶手和靠背都铺着方巾,方巾上的图案并非花好月圆,也不是五福临门,没有牡丹,也没有喜鹊,好像是一些奇妙的几何图形,看上去像山川江海,又像闲云野鹤。沙发是个稀罕物件。那个年代,在众人眼里,它的主要功能不是让人坐着休息,或者不肯为普通人提供“服务”,而是作观瞻或接待贵客之用。如果你看到沙发,产生躺着歇一会儿的“逆天”想法,就意味着你的思想有问题、不高尚,需要反省了。惯性思维就是这样,时时事事束缚着人。同学当然大剌剌地坐在沙发上,甚至斜靠着扶手,充分展示沙发的休息功能,完全漠视其他主要功能,并且热情地邀请我坐到沙发上。我当然带着警惕和纠结的心理活动,就像兔子看见萝卜,却也看见远处的狼。轻轻地在沙发上坐了一下,生怕弄皱了平整的方巾。后来,我俩基本是坐在地上玩的,既踏实又畅快。这里说到的地,其实是木地板,也是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同学家里,全屋都铺着木地板,是宽阔厚重的实木地板,表面暗红色的油漆斑驳脱落,木板之间铆合并不严实,也不够平滑,遍布沧桑,却一尘不染。地板的材质或许是松木、橡木的,踩上去,发出咿咿呀呀岁月的声音。这位同学,也颇有些二府巷那些略微深邃,时而忧郁,时而明快的气质。他总是衣着不俗。当我们把白衬衣穿到黑,蓝裤子穿到灰,蓬头垢面上土堆的时候,他一个男孩子,竟然早早地穿起了花格子衬衣,还戴上了茶色眼镜!颇有些“流里流气”的魅力。毕业时同学间送照片留念,都是一寸黑白小像(以时下眼光看,很滑稽),神情严肃、目光凝重,看去很是沉闷。二府巷同学再次独领风骚,竟然照了5寸彩照,身穿标志性花格子衬衫,斜倚着门框,一脸灿烂的笑。他和二府巷一样,几乎没有朋友,或者同路人。当然,朋友的定义要放在很长的时间线上,才能给出比较客观的结论。我是说,沙发、木地板、花格子衬衣、彩色照片,还有笑容不该被冷落,就像花开得那么漂亮,并不存功利目的,赞美与否,都是春天。多年来,陆续在博物馆、老宅子、电视剧里与那些斑驳、吱呀,刻画着木质纹理,散发着历史味道的地板相遇,既熟悉又新鲜,这感觉像极了那些重回少年时的春天,也像眼前渐渐深沉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