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满头】我家住在杏花岭之晋王府
文摘
2024-09-28 06:09
山西
德国建筑学家恩斯特·柏石曼拍摄的清代崇善寺雕塑
有“四战之地”“九边重镇”之谓的古太原城阙,当然遭遇过多次兵燹,但让这座城感觉到剜心之痛并刻骨不忘的,唯河西晋阳古城一次、河东太原府城一次。赵宋一统中原后,只剩下据晋阳孤城负隅顽抗的小国北汉。宋太宗赵光义分析了两度攻打不克的原因,制定出围城打援、攻抚并举的新策略,最终迫使北汉末代皇帝刘继元献城出降。鉴于五代十国时期乱世枭雄起四方的割据之弊,宋初对平定后的远僻之地通常采取毁城之策,以彻底清除残余势力卷土重来的地利依凭。太原城产生过后唐、后晋、后汉和北汉4个割据政权,再往前溯,更是令人忌惮的“龙兴之地”,因此宋太宗决定采取更为极端的焚城措施,导致这座与长安、洛阳、开封、扬州齐名的千年都会化为瓦砾。古太原的西岸时代结束后过了3年,赵光义复下令重建太原城,以阻遏日益逼近的北方威胁。“三交兵马驻泊都部署”兼太原临时行政长官潘美择址汾河之东,充分利用唐明镇“故军”旧有建构,筑起城周十里又二百七十步的新府城,由此开启了太原东岸时代的城建史。北宋关门倒闭后,金元两朝240年几乎没在太原城邑建设上下多少功夫,笃信“从草原来最终还要回归草原怀抱”的快马弯刀民族,在这块土地留下的痕迹,除了龙山几窟道教石像,还有几座佛教寺庙。太原河东府城,一直等到明洪武九年(1376),才迎来东岸时代最声势浩大的营建过程,将以一种比肩神京的壮丽,为大明第一代晋王朱棡的到来献礼。朱棡的岳父谢成是这一次造城运动的总设计师。他在宋元旧城的基础上向南向东向北拓展,把潘美旧城扩为城周二十四里、辟有八座城门的雄伟之城,城内修筑起占地万余平方米的万寿宫以及王府花园杏花岭等大批建构,当然所有建筑的核心,是那座大约东西宽528米、南北长696米的晋王府邸。说晋王府,必先说说晋王朱棡。《明史 · 列传十六》载有朱棡的小传,介绍了此人的几个主要方面。原文略欠层次感,直接用白话说吧,
第一,朱棡是明太祖朱元璋第三子,长得“修目美髯,顾盼有威,多智数”。朱元璋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大明老臣刘伯温描述他是大额头、细迷眼、塌鼻子、厚嘴唇、小耳朵、高颧骨、长下巴、虾米腰、大长腿。但老爹底版不咋地,儿子朱棡却不仅是个标准美男子,并且还多谋善断。第二,朱棡小时跟着宋濂学作文,跟着杜环学书法,师出名门。宋濂被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他写的《王冕传》入选今天的初中语文课本就是明证。宋濂也为杜环作了传,除了称赞他的书艺,还以“一生一死、乃知交情”的评语,高度肯定了杜环的为人。朱棡生于元朝至正十八年(1358),但他的生母,史书有两个不同的记载。这对朱元璋来说不是问题,朱棡照样在十三虚岁那年封王。历朝藩王中,晋王和秦王是皇位继承概率最大的。朱棡之前,有25人获封晋王,其中8位活着时登基,6位死后追封为帝。朱元璋有26个儿子,长子朱标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去世,次子朱樉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去世,晋王朱棡曾经有手触皇冠的机会。第四,朱棡曾在赴太原途中“笞膳夫”,反映出他有骄纵跋扈的一面。但这事不知道怎就传到朱元璋耳朵里(最高权力的监视横向到边、纵向到底),于是皇帝老爹飞马传谕,告诫朱棡一要善待这位名叫徐兴祖的厨师,因为他跟随父皇23年没受过委屈;二要铭记“怨不在大”的道理,防止小怨酿成大仇。现在看,朱元璋的亲笔信对虚岁二十一的朱棡有非常强的针对性和及时性。善待身边人和克制情绪避免结怨成仇这两条,是所有皇子就藩外地应遵循的两大关键原则。尤其不要惹厨子。一个例子是,南北朝东魏皇帝高澄欺压厨师兰京,兰京忍无可忍,与别的厨子合谋用菜刀结果了高澄。第五,朱棡在太原就藩时,有人向朱元璋告发他“多不法”“有异谋”,“大怒”的朱元璋准备处罚惩治,幸得太子说情得到宽恕。朱棡的“不法”和“异谋”《明史》没写,从别的明代史志中可知,一是朱棡“数尝裂人以奔马”,就是好几次搞五马分尸这种酷刑;二是“或告棡藏兵五台山中”。“裂人”属“不法”,“藏兵”属“异谋”。后者使朱元璋大动肝火,差点兴兵讨伐。第六,太子朱标巡视陕西返回时,把“有异谋”的朱棡带回了南京。朱棡受到父皇严厉训斥,并被褫夺了封号(清乾隆版《太原府志》称“废庶人”)。后来朱棡经过深刻反省、悔过自新,加上太子朱标从中说情,才重新返回太原。第七,回到太原后,朱棡依然得到朱元璋的高度信任。证据是皇帝嘱咐他加强军队和边防建设,防范残元势力的侵扰,多次指示他到长城外筑城屯田,还命令几个开国大将直接接受朱棡的调遣。第八,朱棡卒于洪武三十一年(1398)三月,其子朱济熺继为晋王。由此可知,朱棡寿止四十一岁,死的时候,父亲朱元璋还活着。也由此可知,朱棡在太原生活了20年,死后也葬在太原。朱棡墓位于太原市小店区老峰村,其实应为“老坟村”
谢成是明洪武三年(1370)来太原为女婿打前站的。最初,对女婿寄予厚望的谢成想在河西晋阳城故地建造晋王府,但“木架已具”之日,孰料“一夕大风”吹得柱倒梁塌。谢成觉得这是凶兆,大不吉,于是回到汾河东岸,选址在今太原市杏花岭区精营街一带,耗费了4年时间建造起宏大的晋王府宫阙群。用了这么长时间,一个原因是建筑规模确实很大,一个原因是谢成有比较充裕的时间:朱棡年满20岁后才会来太原。明永乐版《太原府志 · 城池》有载:洪武八年七月辰,量作二十里,于城东北筑晋王府城,在府东北隅澄清坊市中。关于“辰”,《左传 · 召公七年》解释说:“日月之合是谓辰”,“日月之合”就是每个月的朔日,也即每个月的初一。因此,晋王府竣工的准确时间是洪武八年农历七月初一日。2、晋王府建成的同时,谢成又提出了城周20里的太原府城扩建规划。国朝洪武九年,永平侯谢成因旧城展筑东南北三面,周围二十四里,高三丈五尺,外包以砖,池深三丈。门八,东曰宜春、曰迎晖,南曰迎泽、曰承恩,西曰阜城、曰振武,北曰振远、曰拱极。这表明,先有明晋王府,后有明太原城。建好的太原城池,城周长度比原“量作”多出了四里,原因是建设过程中把晋王府包进城池中去了。这一包,实际上使晋王府形成了三重城垣的严密防护。“坊”,是中国古代城市最基层的地域管理单元,这种模式发端于魏晋、完善于唐时。具体形制是,坊与坊之间用墙分隔,成为一个一个相对独立的网格,每个坊都有官方命名的坊名,便于税赋、户籍、治安等方面的行政管理。今天仍在使用的“街坊”“坊间”等词汇、以及一些城市中这坊那坊的地名,源头都来自唐时这套管理系统。太原西岸时代的晋阳古城,也应该设有完善的坊系统,但太原东岸时代的府城坊系统,是北宋时期才建立健全的。查永乐版《太原府志》可知,宋代太原府城共设有27个坊(同时期的长安城有108坊,开封城有120个坊,可见宋太原府城之促狭),其中14个坊分布在南门正街以东片区,6个坊分布在东门两侧片区,6个坊分布在南门正街南端西侧和西门正街以南片区,而官署衙门大都位于东北隅的澄清坊。把晋王府建在澄清坊中,应该考虑到城市功能区的划分。谢成建造的晋王府,由外城和宫城两大块组成,南肖墙、东肖墙、三墙路位置(原西肖墙、北肖墙、上肖墙)是其外城的城墙。肖墙,正确的写法应该是“萧墙”,因为“萧”从“肃”,有“肃敬”的本义和“内部”的延伸义。“萧墙”,专指宫室内的墙垣。进了外城,才见宫城。宫城原本规划4门,东门称“体仁”,西门名“遵义”,南门谓“端礼”,北门未开。“体仁”一词出自《易经》,意思是躬行仁道、实践仁德。“遵义”一词出自《尚书》,意思是遵守成法和道义。“端礼”一词出自嵇康《琴赋》,意思是规范约束、非礼勿定。显然是根据“仁义礼智”古训来命名的。但人们不管之乎者也,一般呼为西华门、东华门、南华门。今人已经无法得知晋王府建筑群具体的规模和形貌了,只能从清乾隆版《太原府志》“晋藩殿宇宫闱,宏丽冠诸藩”和“自内城至公门”建有“大殿、东西斋殿、灵寿等宫”的描述中,大概想象它曾经的玉阶金柱、画屋朱梁的不凡气象。幸好明西安秦王府曾在民国时作为陕西省政府办公所在地,而秦王府应该具有与晋王府大致相同的规模和建筑布局,是一种最可信的参照。由秦王府可知:第一,“秦府殿高至九丈九尺,大相悬绝”,宫室数目应该在八百间之上。“大相悬绝”的意思是,秦府主殿与其他建筑相比太卓尔不群了。第二,王府区域划分为祭祀、宫殿、园林、生活四大区域。第三,宫城四座城门,南为端礼,北为广智,东为体仁,西为遵义。端礼门前有“忠孝贤德著闻坊”,城外西南隅有山川坛、社稷坛(太原俗称“天地坛”)。崇祯十七年(1644)二月初,李自成占领太原期间,晋王府曾作为大顺军临时帅府,损毁大量财物。但李自成没有对晋王府及太原府城内的其他宫宇下手。李自成离开8个月后,太原落在清兵手中。这一年,太原城三易其手,由大明而大顺,再由大顺而大清。清人建国初期,面临汉人反清复明的强烈情绪和此起彼伏的反抗活动。于是清廷在顺治二年(1645)颁发“剃头令”,要求“京城内外、直隶各省,限旬日尽行剃完。若规避惜发、巧词争辩,绝不轻贷”。紧接着的举措是,清朝当局在各省都会或府州陆续兴建“满洲城”,以确保自身安全。就在这种形势下,顺治三年(1646)四月十二日夜,晋王府突发大火。起火之时,太原并非处在战时状态。李自成烧了洛阳福王府,张献忠烧了长沙吉王府和武汉楚王府,都可归咎为战争惹的祸,而太原晋王府平地起火,没人理也没人救,眼睁睁看着这片宫阙哔哔啵啵烧了一个多月,把能烧的全烧尽了,才自己熄灭。从晋王府耸起到晋王府毁灭,就藩太原的晋王共延续十一世十三代。
朱元璋给子孙们确定了命名的五行轮回原则,顺序是木火土金水。因为他本人名字里的“璋”有玉,玉属水,因此儿子名中必有木,孙子名中必有火,曾孙名中必有土,玄孙名中必有金、来孙名中必有水。因此朱棡的儿子是朱济熺,朱济熺的儿子是朱美圭,朱美圭的儿子是朱钟铉,朱钟铉的儿子是朱奇源。明末最后一任晋王是朱求桂,名字回到了朱棡开头的木。木生火,晋王府最后就真生火了。从木开始,到木结束,终化灰土。这真是一种不幸的巧合。
清人用“天火”来锚定这场火灾,好像是天要灭明的意思。但只要看看清初统治者疯狂杀害汉人、大兴文字狱、焚毁大量对维系统治不利的图书、销毁明代宫廷各部档案、甚至采取剃发易服的种种行径看,他们就是要采取一切措施、不惜一切代价,彻底消除明人的心理基础和精神寄托。“大相悬绝的”晋王府,是太原城内最具标志意义的前朝文化建筑,毁掉它,对那些成天妄想恢复大明的死硬分子造成的情感冲击,毫无疑问是汾河溃坝式的。因此这把“天火”不是来自上天,而是来自邪恶的人间。雍正乾隆年间,晋王府废墟被清太原精骑营清理后盖起了四千多间房舍。昔日王府催玉辇,今日精骑驰如风。统治者只能做到把历史匆忙撕掉一页,但并做不到彻底涂改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