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以“朕”字论屈赋《离骚》与《招魂》
钱 征
从第一人称“朕”字角度,来讨论屈赋《离骚》与《招魂》,这是我的一个新方法。由此,我更加相信《招魂》的作者,是屈原,而不是宋玉。
“朕”字,大约有三层意思:
一是指:我,我的。《书·皋陶谟》:“皋陶曰:朕言惠,可底行。”《楚辞·离骚》:“回朕车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远。”古时,自称为朕,无贵贱之分;自秦始皇起,专用为皇帝自称。又皇太后临朝听政时,也自称朕。如《后汉书·和帝纪》章和二年三月窦太后诏:“今皇帝以幼年,煢煢在疚,朕且佐助听政。”
二是指:形迹,预兆。《庄子·应帝王》:“体尽无穷,而遊无朕。”《淮南子·兵略》:“凡物有朕,唯道无朕。所以无朕者,以其无常形势也。”
三是指:皮甲缝合之处。也代指缝隙。《周礼·考工记·函人》:“眂其朕,欲其直也。”清·戴震《考工记图》上:“舟之缝理曰朕,故札续之缝亦谓之朕。”
本文在此讨论的,是古人自称之词。如《尔雅·释诂》:“朕,身也。”郭璞注:“今人亦身呼为身。”又如屈原《离骚》:“朕皇考曰伯庸。”屈原《招魂》:“朕幼清以廉洁兮。”《史记·秦始皇本纪》:“天子自称曰朕。”“朕”字,在《楚辞》中有八见。其中四见屈原《离骚》;一见屈原《九章·抽思》;一见屈原《九章·思美人》;一见屈原《招魂》;只有一见西汉刘向《九叹·远遊》,是模仿屈原的。
一、屈原《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1.王逸:屈原自道本与君共祖,俱出颛顼胤末之子孙,是恩深而义厚也。朕,我也。皇,美也。父死称考也。《诗》曰:“既右列考。”伯庸,字也。屈原言我父伯庸,体有美德,以忠辅楚,世有令名,以及於己。
2.洪兴祖:《离骚经》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降及司马相如,始以自叙为传。至马迁、杨雄、班固,自叙之篇,实烦于代。”蔡邕云:朕,我也;古者上下共之。咎繇与舜言称“朕”,屈原曰“朕皇考”,至秦独以为尊称,汉遂因之,唐五臣注《文选》云:“古人质,与君同称朕”。又以“伯庸”为屈原父名。皆非也。原为人子,忍斥其父名乎?
3.朱熹:朕,我也,古者上下通称之。皇,美也。父死称“考”。伯庸,字也。屈原自道本与君共祖,世有令名,以至于已,是恩深而义厚也。
4.闻一多:案本书《九歎·逢纷篇》曰:“伊伯庸之未冑兮,谅皇直之屈原。”是刘向谓伯庸为屈原之远祖,以王逸以为原父者迥异。
5.苏雪林:王逸与洪兴祖皆以“朕”为我,不知这是秦始皇称帝后的事,以前朕字在文法上,是属于代名词第一人称的所有格,猶言“我的”。“朕皇考曰伯庸”犹言我的先父名伯庸也。请看经传里朕字的用法,以证此说(十一例,略)。就屈赋本身而言,所有朕字也都作“我的”解(五例,略)。
6.汤炳正:此屈氏所由来。朕,我。蔡邕《独断》:“古者尊卑共之,贵贱不嫌”,“至秦,天子独以为称”。皇考,古称远祖亦曰皇考。伯庸,屈原远祖名。据近来学者考证,即《世本》所载熊渠的长子庸,封句亶王。
二、屈原《离骚》:“回朕車以復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1.王逸:回,旋也。路,道也。迷,误也。言乃旋我之車,以反故道,及已迷误欲去之路,尚未甚远也。同姓无相去之义,故屈原遵道行义,欲还归之也。
2.朱熹:言既至于此矣,乃始追恨前日相视道路未能明审,而轻犯世患,遂引颈跂立,而将旋转吾车,以復于昔来之路,庶几猶得及此惑误未远之时,觉悟而还归也。
3.苏雪林:惟第二派归隐之说最得屈原本意。
三、屈原《离骚》:“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
1.王逸:曾,累也。歔欷,懼貌。或曰,曾,重。歔欷,哀泣之声也。郁邑,忧也。言我累息而惧、郁邑而忧者,自哀生不当举贤之时,而值菹醢之世也。
2.王夫之:曾与增通。闻女媭之言而益悲也。朕时不当,言不得逢舜、禹、湯、武之时。
3.苏雪林:歔欷,哀泣声。曾,逸谓为累。但此字一作增。王夫之谓“闻女媭之言而益悲”,其实屈原济沅湘而南征,就重华而陈词,无论其为幻想或真实,已不在女媭之前,王说未当。此蓋陈词已毕,自念遭遇,益增郁悒,而至歔欷出声,自哀所生时代之不当也。
4.汤炳正:自王逸训“曾”为“累也”,遗误至今。当,值。不当,谓不值举贤授能之盛世。
四、屈原《离骚》:“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1.王逸:言我怀忠信之情,不得发用,安能久与此闇乱之君,终古而居乎?意欲复去也。
2.夏大霖:怀朕情者,指三求之情也。不发者,三求俱不遂其情也。
3.马茂元:“发”,抒发。“焉”,何也。“此”,指自己的理想,即“朕情”。“古”,古音故,“终古”,猶言到死。
4.彭泽陶:与,以也,古,天也。“此”字代“怀朕情而不发”六字。
5.蒋天枢:朕情,谓屈原救国之怀抱。发,射者发矢之发,谓使所怀见诸实际。
五、屈原《九章·抽思》:“㤭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
1.王逸:示我爵位及财贿也。慢我之言,而不采听也。
2.朱熹:听,平声。敖,倨视也。
3.徐英:此为楚王不纳其谏而发。㤭,敖皆指怀王。《史记》:怀王不听陈軫秦先出地楚后绝齐之言,而卒被诒于张仪。屈原蓋与陈軫同意,谓齐不可绝也。以上少歌,覆述前意。
4.文怀沙:朕辞,我的语言。敖朕辞而不听,你(指楚王)傲慢地对待我的语言,不肯听信。(《屈原集》注)
5.何剑熏:此“骄吾以其美好兮”,当云以其美好骄我,故下文云:“敖朕辞而不听。”敖同傲,又或同嫯,《说文》,“嫯,侮惕也。”(《楚辞拾審》)
6.汤炳正:史称怀王娇慢自是,此其一端。以上第一段,回忆已在怀王时忠心事君,及被轻视骄侮。此章有“少歌”、有“倡”、有“乱”,三者互相联系。但从意义上讲,“少歌”明显是对前段文字的小结。故仍将其归属第一段。(《楚辞今注》)
六、屈原《九章·思美人》:“固朕形之不服兮,然容与而狐疑。”
1.王逸:我惟婞直,不屈挠也。徘徊进退,观众意也。
2.朱熹:形偃蹇而不服,心耿介而使然。
3.汪瑗:朕形不服,言己身之倔强也。然又自以为疑者,猶孔子曰:“吾道非邪”之意,盖反言以见吾道之为是耳。屈子岂真遂有所疑于其心哉?王逸说似又以登高申缘木,入下申濡足也。亦通。
4.戴震:不服,不卑屈以求人。
5.闻一多:服字疑误,未详所当作,容与即猶豫也。
6.文怀沙:朕形,我的身体。然容与而狐疑,只有徘徊而猶豫。(《屈原集》注)
7.谭介甫:朕,义为我,秦始皇以前,贵贱上下通称。
8.蒋天枢:固,固然。朕,猶今语“喒(咱)。”朕形,谓已体貌。不服,言己不熟悉其事。
9.金开诚:朕形,我的形体。猶言“我本身”。容与,迟缓不前的样子。
10.汤炳正:朕形,或当为朕性。形与性,因音近而误。王逸注:“我性婞直,不曲挠也。”似所据本作朕性。不服,不曲挠。然,于是。
七、屈原《招魂》:“朕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沫。”
1.王逸:“朕,我也。不求曰清,不受曰廉,不污曰洁。沫,已也。言我少小修清洁之行,身服仁义,未曾有懈己之时也。
2.吕延济:沫,音昧。朕,我。幼,少。昧,已也。皆代原为词。
3.《文选集注》:陆善经曰:朕,谓屈原也。
4.朱熹:此宋玉代为屈原之词。言朕者,为原之自朕也。幼,少也,言其性然也。清者,其志之不杂。廉者,其行之有辩。洁者,其身之不污。服,行也。沫与昧同。
5.陈第:此宋玉代为屈原之词。言其幼情清而廉洁,至今行义而未已。
6.蒋骥:朕,原自谓。清者,志之不杂。廉者,行之有辩。洁者,身之不汙。服,行。沫,已也。
7.屈復:朕,我。幼,少。自幼清廉不污,言其性然也。服,行。沫,与昧同。
8.蒋天枢:《离骚》“朕”字见于第二句,此则见于首句,以文皆就国事立言,非谓个人也。朕,有所共之称,猶今语言喒(咱)们,与国休戚相共,故称朕。
9.汤炳正:朕,我,屈原自称。清,清高脱俗。廉治,不贪污,与《离骚》所云“众皆竟进以食婪”正相反。服义,行义。沫,同“昧”,埋灭。此言已洁身自修,终生不懈。
八、刘向《九叹·远遊》:“回朕车俾西引兮,褰虹旗于玉门。”
1.王逸:褰,祛也。玉门,山名,言乃旋我之车而西行,褰举红旗,驱上玉门之山以趣疾也。
2.王泗原:褰,同搴,举。虹旗,以虹为旗。
3.汤炳正:朕,作者自称。俾,使。玉门,神话传说中的西方山名。
4.说明。本篇作者刘向(约前77年至前6年),距屈原再放于陵阳,相隔二百年的时间。刘向是西汉经学家、目录学家、文学家。本我更生,字子政,沛(今江苏沛县)人,汉皇族楚元王(刘交)四世孙。汉宣帝时,曾任散骑谏大夫;汉元帝时,擢为宗正等。刘向校书时,辑录《楚辞》十六卷,其末即为《九叹》。《九叹》全诗由九个短篇组成,即《逢纷》《离世》《怨思》《远逝》《惜贤》《忧苦》《愍命》《思古》《远遊》。末篇以《远遊》作结,用浪漫主义的手法,瑰丽多彩的诗句,描述了屈原上天入地的神游,以及“欲与天地参寿兮,与日月而比荣”的思想,表现了屈原执著追求真理的求索精神。
钱征(1952年4月一一 ),安徽省东至县大渡口镇人。祖籍为浙江省杭州市临安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共党员。池州市退休干部。曾任浙江大学树人学院兼职教授、江苏教育学院兼职教授、池州学院佛教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中国屈原学会的理事、常务理事。现任安徽省池州市屈原学会的会员、研究院的研究员和创会会长。
来源丨池州市屈原学会
审核丨刘海燕
监制丨杨 健
编辑丨胡 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