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的家国情怀与孝亲思想
苏诚林
1998年3月27日,苏雪林先生回到阔别73年的故乡太平县永丰乡岭下苏村,全村男女老少齐集村头燃放鞭炮,以最隆重的礼节迎接这位老前辈。望着故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苏先生脸上现出快慰的笑容,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她对沈晖先生、唐亦男教授和乡亲们说:“我不走了!我在台湾没有家,这里才是我的家!”
苏雪林虽长期生活在海外,但对故乡的眷念丝毫不减。巴黎留学,她凭记忆画“黄海壮观”、“天都顶上看莲华”,把故乡的山山水水刻画得入木三分;宝岛教书,她凭记忆写《黄海游踪》、《掷钵庵消夏记》,将故乡的草草木木描述得淋漓尽致。1998年3月24日,苏教授刚刚度过102岁生日,就迫不及待地对其弟子唐亦男说:“我的侄女玉果,做了一桌菜,等着我回家。亦男,求求你带我回一趟太平老家吧!”
苏雪林教授是在上世纪五四思潮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一位杰出女性,她一生追求事业的成功与人格的独立,但在灵魂深处还是固守着传统文化的道德准则——孝亲思想。尽管她婚后不过几年就同丈夫离异,从此一直独身到垂暮之年,因而她一生没有做母亲的体验。但是,她毕竟是位情感丰富心柔如水的女人,无论她生活在哪里,也无论她走到天涯海角,她对故乡的眷念,对父母亲的爱始终没有改变,她的孝亲思想也始终伴随着她细腻而深沉的感情世界。
苏雪林在《我的父亲》一文中回忆道,“我和父亲虽属父女,承欢膝下时间并不算长……所以我小时父亲所留于我脑中的印象,并不深刻。只知道父亲是面孔圆圆,身体胖胖,颇为壮硕的一个人。他见我们小孩从不正眼相觑……我们只觉得父亲威严可畏,从来不敢和他亲近,甚至一听见他的声音,便藏躲起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对儿女,少年时并不知道慈爱,渐入中年,慈爱日深。他见我能诌几首诗,能画几笔画,更另眼相看,常说:小梅是我家的不栉进士,她似禀有异才,前途不可限量。于是逢人即夸,……”此文作于1982年6月,这年苏雪林已经86岁高龄,但是回忆起自己的父亲,她仍然充满深情和内疚,“父亲在世时,我对他未尝有一日尽孝养之责,他晚年景况甚窘,我以已嫁未知接济,及闻他病逝宜城,始大悲悔而为时已晚,无法补救。今日写这篇短文对他老人家实在疚心无限。若有所谓来生,他老人家对我的慈爱和恩惠,只有来生报答了!”
相对于父亲而言,苏雪林更加深爱着自己的母亲。当1925年4月母亲病重,家书抵达法国里昂中法学院时,她再已克制不住“悲伤与焦灼”的心情,“决计于一月内束装东归,无论法兰西文化之如何教人迷恋,无论回去后要经历什么困难,她也是非回国不可的了。”于是,她日夜兼程,经过艰苦的长途跋涉,很快从三万里外的欧洲回到祖国,回到自己的故乡,并“伴在母亲病榻前七阅月之久”。她母亲于1926年去世,年仅五十四岁。她因此十分悲伤,在《棘心》中她回忆道:“母亲身体素来康健,我们都以为她克享高龄,谁料她弃世竟这末早?这是大哥的死、我的远别、三弟的奇症,家庭种种的不幸,促成她这样的。她像一株橡树,本来坚强,但经过几番的狂风暴雨,严霜烈日的摧残,终于枯瘁了它的生意了。”
为了纪念母亲并抚慰自己悲伤的心情,苏雪林于1927年夏至翌年春,创作了长篇自传体小说《棘心》,她在题词中写道:“我以我的血和泪,刻骨的疚心,永久的哀慕,写成这本书,纪念我最爱的母亲。”可见《棘心》是她为母亲而写的,作品中的主人公醒秋可以视为苏雪林女性意识的代言者。她在《棘心》中全力塑造了一位勤勉节俭、孝顺能干的贤妻良母的形象,这位母亲像全能的照顾者,对自己的儿女永远是那样宽容、慈爱。因此作品中对于母亲的描写,无不渗透着作者真挚的情、火热的爱。那一个个动人的细节,一幕幕感人的场景,真的让人过目难忘——
当醒秋将赴法国里昂,离京的前一晚,“将箱底衣服翻转,见每件衣服都折叠得极整齐,极熨帖,随着季候寒暖,厚的薄的,一层一层,铺在箱里:这是母亲南旋的早上,特别为她整理的。慈母一片真挚的爱心,细细铭刻在每件衣裳的褶纹里,熨痕中。”这时她不由得想起,“每年暑假由乡间赴校,她的行李都是母亲亲自替她收拾的。”当她翻到箱底时,“手忽然触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拿出一看,却是一个皮纸包,外面用麻绳密密捆扎着。她找到一把剪子,将麻绳剪断,打开那皮纸包,一看,却是雪花耀眼的一叠银钱。她将那叠银钱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是五十元。”
醒秋深感意外,“她衣服也不整理了,坐在一边,发起呆来了。”她想,“母亲平生用钱,时时拮据,这笔钱是哪里来的呢?啊!是她节省下来的,在零用上一天一天节省下来的,现在私下给了她的女儿,作为她一学期留学的用度。”由此她又想起,“母亲在京时,有一回躺在炕上,醒秋替她捶腿,她看见母亲半露的胫,从前又白又肥,现在却瘦削不少,用手摩抚时,宽松的皮,随指皱起,醒秋心里忽然涌起隐忧,她第一次感到母亲现在是老了。”
然而她是多么依念着母亲啊!她不曾忘记,当她“十七八岁时还和母亲同睡的。夏天太热,冬天同睡却正好。我常把头钻在她腋下,说自己是小鸡,母亲是母鸡,小鸡躲在娘翼下,得得得……的叫,害得母亲只是笑。那时候百般撒娇痴,自视只如四五岁的小孩,母亲看待我也像四五岁的小孩。在母亲跟前谁不是小孩呢?母亲若还在世,不但那时,便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我到五六十岁头童齿豁的时节,她看待我还是一个小孩,我自视也是一个小孩。”正如苏雪林在一首诗中所描述的那样:“融融母子恩,此味甜如蜜。我愿长孩提,终身依母膝。”
这样的观察是何等细腻,这样的情感是何等真挚啊!正因为这样,苏雪林对她母亲,在“天然骨血之爱上,再加上平日对她的崇敬,她们母女的情感,自然异乎寻常。”当然,为了这份至爱的情感,苏雪林不惜在婚姻上做出自我牺牲来宽慰病重的母亲。当她1925年6月从法国里昂回到故乡后不久,她不得不遵照母命,与从未谋面的五金商人的儿子张宝龄完婚。尽管张宝龄肄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赴美留学,亦是一位高智商的知识分之。但由于双方缺乏感情基础,加上性格不合等原因,她和丈夫婚后不过几年终于离异,婚姻以悲剧结束。有文章对此评论道:
“作为受过五四新思想洗礼的现代女性,和丁玲、庐隐笔下大胆追求情爱,强烈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女主人公相比,醒秋或苏雪林既无法放弃对人生幸福和自我价值的追求,又不能把母女亲情与服从母亲的意志区分开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母亲也可能是父权制的代言人或执行者,透过社会规范及父权来压迫自已。因此,对醒秋或苏雪林来说,她们在婚姻上做出的自我牺牲并不完全是出于遵守封建礼教的需要,很大程度上倒是为母女亲情所迫。对于受难的母亲,她们没有能力加以拯救,唯有以一已的牺牲来换取母亲的安宁。”而苏雪林不惜在婚姻上做出牺牲,正是她孝亲思想的充分体现。
苏雪林同丈夫分手后,一直和家姊淑孟女士共同生活,前后共32年之久。她对家姊的深厚感情在其散文《怀念姊妹家庭》中可见一斑——家姊和我同住时,料理我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我若偶有病痛,她煎药奉汤,一夕数起。亲手为我补缀破绽,缝制内衣裤,替我收拾随手搁置的物件,那种细心熨贴,温意煦妪的事,要说说不完,要形容也无法形容得够,她把我宠得像个慈母膝下的骄子,故我常说她是我“第二慈亲”。
当这位家姊去世后,伤心万分的苏雪林把家姊安葬在台南的陵园,并在家姊坟头旁为自己买了块墓地,准备有朝一日与家姊永远相伴。然而,当她1998年5月跨越海峡返回阔别73年的故乡后,她毅然决定重新安排自己的后事,把台南的墓地送给已经年高古稀的外甥;她动情地对他说:“将来,你在台南陪你的妈妈,我要去陪我的妈妈了。”
1999年4月21日,苏雪林在台南走完了自己103岁的人生。不久后,从故乡走出去的才女苏雪林又回到了故乡——她的骨灰埋在母亲墓的下方,从此静静地陪伴着母亲,和母亲一道安息在太平永丰乡岭下苏村的凤形山。她以最终的行为来宽慰母亲,从而践行了自己一以惯之的孝亲思想:“我深信我的母亲常在我身边,直到我最后的一日。”
苏诚林 原创于2005年10月28日
苏诚林,男,1953年出生于青阳县蓉城,籍贯太平县岭下苏村,函授大专文化,中共党员,原青阳县建筑工程公司政工干部、工会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那漂亮的蘑菇云》;池州市屈原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副研究员;青阳县屈原学会常务理事、秘书长。
来源丨池州市屈原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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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丨胡 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