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人画像)
大宋庆历八年是一个闰年,闰月为正月,所以有两个元旦,两个元宵节。正月初一元旦,西夏发生了一件大事:国主元昊遇刺。而刺杀元昊的人,是他的儿子宁令哥。
宁令哥为野利皇后所生,因为相貌极像元昊,受宠爱,立为太子。父子的嫌隙从元昊的横刀夺爱开始——元昊看上美貌的儿媳(即宁令哥之妻)没移氏,竟父夺子妇,立为自己的妃子。未久,元昊又将宁令哥生母野利皇后废黜,复夺野利遇乞之妻没藏氏,立为新皇后,生下一子,取名谅祚。宁令哥地位岌岌可危,对父亲充满怨恨。
这个时候,没藏皇后之兄、国相没藏讹庞趁机诱宁令哥弑父,他的用心是借刀杀人,让元昊、宁令哥父子相残,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宁令哥受到蛊惑,果然在正月初一入宫刺杀元昊,因卫士及时赶到,未能刺中元昊要害,只割掉元昊鼻子。次日,元昊才伤重而死,年四十六岁。弑父的宁令哥虽当场走脱,但不久就被捉住、处死。没藏讹庞即立一岁的谅祚为西夏主,尊没藏氏为太后。又派遣使者杨守素赴宋告哀。
得悉西夏国变,有人向仁宗提议“乘隙举兵”,征服西夏。但知庆州孙沔说:“伐丧,非中国体。” 仁宗最终采纳孙沔之议,没有趁人之危出兵,而是派册礼使至西夏,册封元昊之子谅祚为西夏新国主。
闰正月元宵节后数天,廿二日之夜,宋仁宗亦差点被人刺杀——四名禁兵趁着夜色,摸入宫禁,杀人放火,图谋不轨。当晚,仁宗宿于曹皇后寝殿,夜半闻变,急忙起身,开门欲出。曹皇后赶紧将他抱住,不让他出门,叫人紧紧关好门窗,又遣宫人驰召都知王守忠等领亲兵入卫。
当时,谋反的禁兵已经踰屋至寝宫,潜入福宁殿,斫伤宫女手臂,宫女惨叫之声凄厉可闻,内侍何承用担心仁宗受惊,谎称是“宫人殴小女子”。曹皇后叱喝道:“贼在殿下杀人,帝且欲出,敢妄言邪!”她预计叛兵必会纵火,又让内侍准备了灭火的水桶。叛兵果然以烛焚帘,因为曹后早有防备,火很快就扑灭了。对派出去的每一个内侍,曹皇后都先剪掉他的一束头发,告诉他:“贼平加赏,当以汝发为证。” 所以,这些内侍都拼命与叛兵搏斗。
曹皇后不愧是将门之女,面对宫禁惊变,不慌不乱,应对沉着。但让仁宗深为感动的人,却是温成,因为宫变当晚,温成闻知禁兵哗变,闯入宫禁,担心仁宗安危,急趋曹皇后寝殿。事后仁宗对辅臣说:张美人“冒不测而来,斯可宠也” 。
叛变的禁兵是崇政殿亲从官颜秀、郭逵、王胜、孙利等四人,他们杀军校,劫兵仗,登延和殿屋,入至禁中,欲刺杀宋仁宗。因宫人拼死抵抗,四名叛兵未能进入仁宗寝室。很快,宿卫士赶到,当场将颜秀、郭逵、孙利三人杀死。王胜却逃脱了,藏身于宫城北楼。宿卫兵搜捕一整天,才将王胜逮住,乱刀砍死。
这四个亲从官为什么突然谋反?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如果有,幕后主谋又是谁?由于作乱的四人都被杀死,这些问题只能是永远都不知道答案的谜团。参知政事丁度提出由御史台彻查此案,穷治党与:“宿卫有变,事关社稷,此而可忍,孰不可忍!” 而枢密使夏竦则建议由御史同内侍在内廷鞫其事,且“不可滋蔓,使反侧者不安”。二人“自旦争至食时”,互不相让。
仁宗听从了夏竦的建议,命侍御史宋禧于内侍省置狱,同内侍一块鞫问亲从官谋反一案,也许仁宗也不想将事态扩大吧。但宋禧一直未能查出谋后案的主谋——如果确有幕后主谋的话,最后只能定性为酒醉闹事,“亲事官乘醉入禁中” 。
为防止再发生外人闯入宫禁的意外,宋禧提议在宫禁内多放置“谨防火烛”的告示牌,将禁中靠近宫墙、屋檐的大树都锯掉,并养罗江犬以备盗。朝论都认为很好笑,给宋禧起了一个绰号:“宋罗江”。御史何郯说,“伐木拆屋、缮治垣墙、增置关键”虽然也是备豫之方,但更重要的是,陛下应当“一震威怒,以示诛罚,正大法以绳其慢,举大刑以讨其奸”,“法令既行,纪纲既正,以此御下,孰敢不虔!虽不增宫闱之警而其备坚,不加省户之卫而其守固” 。
不管怎么说,四名亲从官居然能够直闯宫禁,负责宫禁戍卫的皇城司难辞其咎。但皇城司的负责人、勾当皇城司杨景宗来头不小,是仁宗小娘娘杨太后的堂弟。仁宗自幼由小娘娘抚养,小娘娘性子仁慈,待仁宗极好,仁宗对小娘娘也很尊敬。只是杨景宗却是个无赖,性格暴横,又好饮酒,时常殴打属下,人称“杨骨槌”。仁宗顾念小娘娘养育之恩,对杨景宗眷顾有加,上一个月(正月),刚刚下诏给杨景宗发放“公使钱三分之一”,而按近制,“公使钱非外任不给”,所以仁宗在诏书中强调这是特例,“他不得援例” 。谁知才过了一个月,就闹出了皇城戍卫不严导致凶徒闯入禁中的意外,廷臣都要求严惩杨景宗,仁宗念在杨太后的份上,却下诏宽免杨景宗之罪。
御史台坚决不同意。中丞鱼周询、侍御史知杂事张昪、御史何郯都上章抗议:“殿廷所置宿卫,本为人主预备非常,今卫士自生变故,所为凶悖,意不可测。兼后来获余党最为要切,闻累传圣旨,令未得杀死,而全不依禀。盖是本管臣僚,惧见捕获之后,勘鞫得情理深切,所以容纵手下众人殴死,以图灭口,欲轻失职之罪。情状如此,理无可恕。”
最终,杨景宗被贬到济州(今山东菏泽);皇城使、入内副都知邓保吉也落副都知,贬为颍州(今安徽阜阳)钤辖;另一名入内副都知杨怀敏却未被罢黜,因枢密使夏竦“庇之也”。何郯等御史官又交章抗议:“怀敏适居官守,不能先发奸谋,致盗入宫闱,惊骇御寝,未行谴责,深屈典章。乘舆所系至重,今文武多士,以朝廷独宽怀敏,有心者无不愤激,有口者无不惊嗟,以至里巷愚民,亦皆腾沸。国家用刑,当示公共,不可以一近习,致失众心。”
仁宗只好下诏,免去杨怀敏落入内副都知之职,“与在京差遣”。但何郯还是不依不饶:“怀敏与邓保吉俱是勾当皇城司,贼发之夜,怀敏正当内宿,责其旷职,得罪合重一等。今保吉等例授外任,怀敏独留京师,刑罚重轻,颇为倒置,中外闻见,尤所不平。伏乞特从圣断,一例责授外任。”
仁宗令中书召何郯等人,谕以独宽假怀敏之故:事发当晚,“怀敏实先觉变,宜有所宽假” ,况且怀敏年纪已经很高了,流放外地,于心何忍?何郯反驳说:“若当贼发之际,怀敏能于后殿即时捕获,犹可赎罪。今贼已入禁庭,两夕之间,陛下被此震惊,固亦甚矣。怀敏纵有先报之效,其可赎失察之罪乎!且以人主之尊,宽一怀敏罪,固亦细事,苟于国体无伤,臣等何必苦更论列,所惜者祖宗之法尔。”
仁宗又亲自劝说何郯:“古之谏臣,尝有碎首者,卿能行此否?”何郯说:“古者君不从谏,故臣有碎首,今陛下无谏不从,何用如此!若必碎首,则美归臣下,而过在君上也。” 没办法,仁宗只好于庆历八年二月将杨怀敏贬为滑州(今河南滑县)钤辖。
过了一年多,杨怀敏入京奏事,仁宗怜悯他,又欲让他当副都知,让知制诰起草任命诏书,当值的知制诰胡宿说:“怀敏先为入内副都知、管勾皇城司,以宿卫不谨,致逆徒窃入宫闱,其士卒又不能生致之,议者谓其欲灭奸人之口,罪在怀敏及杨景宗二人,而陛下不忍加诛,止黜于外。况旧制,内臣都知、副都知以过罢去者,不许再除。今中书送到词头,臣不敢草制,辄封还以闻。”将仁宗的词头送回去。谏官钱彦远称赞胡宿说:“仁者必有勇,于公见之矣。”
仁宗却对胡宿的封还词头闷闷不乐,认为知制诰的这一做法不合惯例。翌日,他问宰相:“前代有此故事(封还词头的先例)否?”文彦博说:“唐给事中袁高不草卢杞制书,近来富弼亦曾封还词头。”——我们以前讲过,景祐年间,知制诰富弼曾封还仁宗复封王氏女“遂国夫人”的词头。袁高则是唐德宗时的给事中,德宗欲起用声名狼藉的卢杞为饶州刺史,令袁高草诏书,但袁高拒绝草诏:“卢杞作相三年,矫诈阴贼,退斥忠良,朋附者咳唾立至青云、睚眦者顾盼已挤沟壑。” 再三执奏,迫使德宗收回成命。
宋仁宗听了文彦博的解释,不再说什么。但他还不想放弃对杨怀敏的任命,过了几天,其他知制诰值日,仁宗又将词头送到舍人院,这回终于拟好诏书,完成了任命杨怀敏为副都知的程序。谁知谏官钱彦远与御史官又“论列不已”,踰半月,仁宗不得不又罢去杨怀敏的副都知之职,改任为三陵副使,让他到巩县看守太祖、太宗、真宗的陵园。
胡宿闻知杨怀敏改任三陵副使,对同僚说:“怀敏必死矣,祖宗神灵所在,大奸岂能逃乎?”未几,怀敏果卒。
本文节选自吴钩《宋仁宗:共治时代》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