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磨坊”的鸡汤是怎么炖出来的?

文摘   历史   2024-08-18 15:02   浙江  


你肯定看过德国皇帝与磨坊的故事,故事在中文世界有多种版本,你用“国王与磨坊”为关键词,便可以搜出一大堆的网文,文章或长或短,记述或详或略,感情色彩或浓或淡,但大体内容都是差不多的,立意更是一致:强调西方社会源远流长的司法独立与产权保护的传统,并暗示中国社会恰恰缺乏这样的文明传承。


传播最广的版本之一,是北大一位法学教授在一次演讲中叙述的一个版本。这里我且抄录下来:


上世纪德国有个皇帝威廉一世,他雄才大略,也富于侵略性。在国内他有和毛主席同样的习惯,喜欢走遍祖国大地,喜欢到处巡视。他派人在波茨坦盖了个行宫。盖完之后,他发现前面有个房子特别碍眼,正好把朝前看的视线挡住了。皇帝很不高兴,马上找来他的内务大臣,知道那是个磨坊。他就说,“问问磨坊主的意见,看他愿不愿意把房子卖给我,咱们买下来拆掉。”


结果内务大臣去交涉,想不到老磨坊主脖子一梗,坚决不卖,“那是祖宗传下来的财产,我的任务就是维护下来,—代—代传下去。皇帝要买我也不卖,那是无价之宝。”皇帝说给他提高补偿标准,给他高额补偿,但是他还是不卖。皇帝一生气,派宫廷卫队把房子给拆了。


拆房子的时候,老磨坊主站在旁边,袖手旁观,摇头晃脑说了下面几句话:“你做皇帝的当然权高势重,你可以为此事。但我德国尚有法院在,此不公平之事我必诉之于法庭解决。”


第二天,一纸控状送到德国地方法院,法院作出判决,皇帝必须“恢复原状,”赔偿由于拆毁房子造成的损失,皇帝败诉。皇帝拿着这个判决书,只好苦笑几声,说是“我做皇帝的有时候也会利令智昏,权令智昏,认为自己可以无所不为,幸亏我们国家还有这样的法官在,这种情况下判我败诉,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情。赶快,恢复原状。”又给盖起来了。


当然这故事还没完,过了几年,老威廉死了,威廉二世登基,老磨坊主也死了,小磨坊主“登基”。小磨坊主想进城,想把房子卖了,他自己手头也特别拮据。突然想起他爸爸以前说过,这房子老皇帝想要,小皇帝会不会还想要呢?他就写了封信给威廉二世,想把房子卖给他。


威廉二世给他回了信:“我亲爱的邻居,你的来信我已收到。听说你现在手头紧张,作为邻居我深表同情。你说你要把磨坊卖掉,朕以为期期不可。毕竟这间磨坊已经成为我德国司法独立之象征。理当世世代代保留在你磨坊主家的名下。至于你的经济困难,请务必理解我作为一个邻居的心态,我派人送去三千马克,请务必收下。如果你不好意思收的话,就算是我借给你的,解决你一时燃眉之急。你的邻居威廉二世”


到现在那个磨坊,德国司法独立的象征还巍然屹立在德国的土地上。这是件非常感人的事。



这个故事确实非常感人——如果我们不知底细的话。但是很遗憾,这是一个以讹传讹的假故事,在德国历史上,其实并未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不过,我们也不能说法学教授编造故事,因为教授只是转述了民国学者杨昌济先生的记载。杨昌济1912年毕业于英国阿伯丁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随后往德国考察,曾参观波茨坦的离宫,听到关于离宫与磨坊的种种传说。回国之后,他在《达化斋日记》与《静观室札记》中都讲述了“国王与磨坊”的故事。


这里我们也将杨昌济版本的“国王与磨坊”故事抄录出来:


德国前皇威廉第一在位时,有一离宫在坡疵坦地方。离宫之前有磨房,欲登高远览一切景象,为所障碍。德皇厌之,传语磨房主人曰:“此房价值几何,汝自言之,可售之于我。”孰意磨房主人殊强项,应之曰:“我之房基,无价值可言。”


德皇闻之赫然怒,令人将磨房毁去。磨房主人袖手任其拆毁,从容曰:“为帝王者或可为此事,然吾德尚有法律在,此不平事,我必诉之法庭。”


彼竟与德皇构讼。法庭依法判决德皇重将磨房建筑,并赔偿其损失。德皇为法律屈,为人民屈,竟如法庭所判。事后且与人曰:“吾国法官正直如此,我之大错,彼竟有胆识毅然判决之,此吾国至可喜之事也。”


及威廉第一逝世,磨房主人亦殁,其子孙竟至破产,乃上书今皇威廉第二自述拮据,愿将房基售与德皇,并述其先人与先皇之交涉。


德皇览之,因手书答之曰:“吾可爱之邻人鉴之:吾何忍使汝弃去此产?汝当竭力保守,传之子孙,使世世常在汝家主权之下。此事与吾国家极有关系,当长留之以为吾国司法独立及裁判公正之纪念。汝今穷乏,我甚矜怜,今赠汝六千元,俾汝偿债。汝亲爱的邻人威廉复”


竟签字付以六千元,此磨坊至今日尚属诸强项者之子孙。



按杨昌济的自述,这一故事是他昔日游德国波茨坦时听同游的“李倜君”讲述的。至于“李倜君”又听自何人之口,已不可考。但这个“国王与磨坊”故事的原型,倒是可以追溯一下的。可以确定,中文世界流传的“国王与磨坊”故事是糅合了德国多个传说与史事而来,我们分述如下——


“国王与磨坊”故事的第一个源头,是一件可能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小故事。主角就是著名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请注意,不是威廉一世),这件小事讲的是:


腓特烈大帝在波茨坦建造了一座无忧宫,无忧宫外面有一个风水磨坊。腓特烈大帝很喜欢这个磨坊,认为磨坊装饰了无忧宫外的风景。但是磨坊主认为,高大的无忧宫挡住了吹送到磨坊的风,导致磨坊的风力不足。因此,磨坊主请求腓特烈大帝批准他到另一个地方再建一座磨坊,由王室替他掏这笔钱。腓特烈大帝最后同意批准磨坊主另建一座磨坊,也同意掏钱,但他不准无忧宫外的磨坊停止营业,因为他太喜欢那一个点缀无忧宫风景的磨坊了。


在这个真实的历史小故事中,并没有国王拆掉磨坊的情节,恰恰相反,居住在无忧宫的国王因为喜欢磨坊点缀风景,一直想保住磨坊。那么,为什么又会衍生出国王拆磨坊的故事呢?可能从18世纪末德国出现的一则传说演绎而来。这就要说到“国王与磨坊”故事的第二个源头。


这第二个源头是一则关于腓特烈大帝的传说(请注意是传说,不是真实历史):


腓特烈大帝在波茨坦建造了一座无忧宫,但行宫外面有一个风力磨坊,嘎吱嘎吱的风车响声影响了国王的休息,所以腓特烈大帝命人将磨坊买下来,却遭到磨坊主拒绝,腓特烈大帝便威胁磨坊主:“你知道我能够动用国王的权力征用这座磨坊,一文钱都不用出。”磨坊主说:“陛下权高势重,但柏林尚有上诉法院在。”腓特烈大帝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大度地放过了磨坊主,不再坚持征用他的磨坊。



在这个传说中,并没有国王被磨坊主告上法庭的情节,更无从解读出“司法独立及裁判公正”的内涵。恰恰相反,如果腓特烈大帝不是自我克制的话,是有权征用磨坊的。那么“闹上法庭”的情节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就需要讲到“国王与磨坊”故事的第三个源头。


第三个源头是发生在1770年代的一件颇为轰动的磨坊主诉讼案,刚好腓特烈大帝也介入了这个案子。案子说的是:


1770年代,普鲁士奥德河支流上有一个水力磨坊,由于磨坊主未能按照契约缴纳租金,被领主告上法庭。法院支持了原告的请求,将磨坊拍卖抵债。磨坊主不服,一次次申诉,最后惊动了国王腓特烈大帝。大帝认为,这分明是法官跟地方权贵勾结起来欺负平民。下令将审过磨坊案的所有法官都逮捕起来。尽管高等法院经过调查,认定法官的判决并无不妥,但国王还是亲自作出裁决:几名法官判处一年监禁,磨坊恢复原样归还磨坊主。


在这个真实的案例中,与其说国王尊重司法,不如说国王直接干预了司法。此案中的那个磨坊,与其说是“德国司法独立的象征”,不如说是德国国王破坏司法独立的象征。


然而,在清末民初以来的中国社会,主张全盘反传统、全盘西化的思潮正在兴起。为了满足西方传统就是香的、中国传统就是臭的假设,那些所谓的新式文人不惜将德国几条关于“国王与磨坊”的史事与传说糅成一团,篡改了原有史事与传说的题旨,装入自己预设的主题,炖成一碗鸡汤。然后,中国人一喝就是一百年。


这些致力于启蒙的知识分子决不会告诉你流淌于华夏历史深处的文明传统。还是让我来讲述两个发生在宋代中国的真实故事吧。

第一个故事:北宋开封城内的皇城,前身为节度使的治所,比较狭窄,所以皇帝一直想将皇城扩建得更宽阔一些。雍熙二年(985年)九月十七日,皇城内楚王宫失火,让宋太宗下了决心“欲广宫城”,还让人测绘了图纸。按照图纸规划,需要拆迁不少平民的住宅,主持工程的官员去找拆迁范围内的居民征询意见,结果“居民多不欲徙”,宋太宗不敢强拆,只好作罢。

第二个故事:宋哲宗绍圣年间,向太后的娘家向氏想在自家祖坟附近修建一间慈云寺。户部尚书蔡京欲巴结皇亲,便圈了一大块地献给向氏,并下令“四邻田庐”赶快拆迁。被拆迁的人家不服,到开封府起诉蔡京。开封府法官范正平作出判决:“所拓皆民业,不可夺。”换成现在的说法,即申明居民的财产权受法律保护,不可侵夺。不过,被拆迁户对范正平的判决还是觉得不满意,“又挝鼓上诉”,告到登闻鼓院。最后,登闻鼓院惩罚了侵犯平民财产权的蔡京,“京坐罚金二十斤”。

这两个记载于文献史料的宋朝事例,恐怕不入那些津津乐道“德国皇帝与磨坊主”故事的启蒙主义知识分子的法眼,因为自近代以来,他们似乎更热衷于给我们构建优良的异邦传统,哪怕是以讹传讹。他们的确成功地借着“德国皇帝与磨坊主”的故事传播了“国家应该尊重居民财产权”的价值观,但构建异邦传统的叙事性质却让这样的价值观游离于中国人的历史与传统之外,宛如异己之物。

为什么不转过身来,讲述那些生长在我们的历史之内的故事呢?为什么不将那些美好的价值观构建在我们自己的文明传统之内呢?

这里有两本讲述宋代法政制度的图书,值得关注:



我们都爱宋朝
讲述跟你想象不一样的宋朝历史。吴钩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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