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宋朝的杂剧艺人怎么戏弄孔子

文摘   2024-08-04 17:02   陕西  

杂剧是宋代非常流行的一种文娱表演形式。在宋朝城市的瓦舍勾栏里,每日都有精彩的商业性演出,什么弄虫蚁、傀儡戏、皮影戏、七圣刀、踢弄、相扑、说书、歌舞,等等,其中有一项演出尤其受宋人喜爱,那就是杂剧。

每逢元宵节与重要的神诞日,官府与民间也会组织文娱汇演,具有官方身份的教坊伶人与来自瓦舍勾栏的露台弟子俱登台献艺,竞演杂剧;皇室与政府在元旦、春秋二季仲月、冬至、皇帝寿辰、郊祀礼毕等节庆日,通常亦都会举行国宴,宴席间照例要进演杂剧;贵族高官若有大型家宴,往往也会表演杂剧。

不过,我们需要注意,宋朝的杂剧是一种跟元明杂剧完全不同的表演艺术。简单地说,元明杂剧是完整的戏剧,综合运用歌曲、宾白、舞蹈等手法演绎一个情节较复杂的故事。宋杂剧虽然也演故事,但剧情简短,杂剧艺人也无意于表演复杂曲折的情节、塑造形象鲜明的人物,而是“务在滑稽”,“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用大白话说,就是要逗你一笑。因此,宋人又将杂剧称为“滑稽戏”。苏轼为朝廷撰写《集英殿秋宴教坊词》(类似于晚会节目串词),其中“勾杂剧”的串词是:“宜进诙谐之技,少资色笑之欢。上悦天颜,杂剧来欤——”你看,苏轼特别强调了杂剧乃是“诙谐之技”。

又因为意不在讲述复杂故事,宋杂剧的角色也比较简单,一般只需三五个角色就够了:“末泥”、“副净”、“副末”,有时候会加上“装孤”和“旦”。“旦”指饰演妇女的角色;“装孤”是扮演君王或官员的角色;“末泥”则负责编排故事、串连剧情,有点像导演兼主持人;“副净”负责“乔作愚谬之态,以供嘲讽”,相当于相声的逗哏;“副末”负责凑趣、发挥,“以成一笑柄”,类似相声的捧哏。实际上,宋朝的杂剧跟今天的相声、小品、脱口秀比较接近,而大异于宋南戏、元杂剧、明传奇、清京剧、昆曲之类的戏剧。

但“滑稽”并不是宋代滑稽戏的最大特色,宋杂剧最大特色是讽刺时人时事,即所谓“优谏”。且看宋人自己怎么说:“五代任官,不权轻重,凡曹掾簿尉,有龌龊无能以至昏老不任驱策者,始注为县令。故天下之邑,率皆不治,甚者诛求刻剥,猥迹万状,至今优诨之言,多以长官为笑。”“至今”当然指宋代。说的是宋朝地方优伶对官长的讥讽。

所以近代大学者王国维先生认为,“宋之滑稽戏,虽托故事以讽时事,然不以演事实为主,而以所含之意义为主。” 由于宋朝优伶意在讽谏时务,而时务多变,所以滑稽戏往往不需要固定的剧本,表演的节目多是就地取材、临时编排,如此才有针对性,方能针砭时弊。这一点又跟后世杂剧不同。清人说:“宋时大内中,许优伶以时事入科诨,作为戏笑,盖兼以广察舆情也。”宋人自己亦说:杂剧“大抵全以故事、世务为滑稽,本是鉴戒,或隐为谏诤也”。热衷于将“时事”、“世务”编入戏中,实是宋杂剧迥异于后世戏剧的一大特色。

以讽谏时务见长的宋杂剧中有一类特别的剧目,叫做“弄孔戏”,顾名思义,即专拿孔子、孟子、颜回等儒家先贤来戏弄的滑稽戏,宋诗“逢场作戏弄孔魂”说的便是“弄孔戏”。在中国古代,孔孟被尊为圣贤,地位十分尊贵,伶人居然胆敢将圣贤拿来插科打诨,全无体统,“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不过,嘲弄圣贤其实并不是宋朝伶人演“弄孔戏”的目的,他们的目的还是讽谏时务,只不过将“弄孔”当成借题发挥的手法罢了。

现在我们就来看几段宋代的“弄孔戏”:

北宋末崇宁年间,蔡卞担任知枢密院事(副宰相),他的岳父、故宰相王安石时受尊崇,不但配享孔庙,朝中还有人提议将王氏之位排在孟子牌位之上。一日,教坊伶人进演杂剧,便编排了一出“弄孔戏”,讥讽此事:一名伶人饰演孔子,坐于正位,另几个伶人扮演颜回、孟子与王安石,侍立在侧。“孔子”命他们坐下来,“孟子”、“颜回”均不敢坐首位,“王安石”遂坐在上首,“孔子”不敢安席,也起身避位。这时,“子路”拉着“公冶长”(孔子女婿)上场,“公冶长”一脸窘迫之状,“子路”责备他:“汝全不救护丈人,看取别人家女婿!”讽刺蔡卞追崇岳丈王安石过甚也。

此前,绍圣年间,蔡卞自翰林学士兼侍读拜尚书右丞(副宰相),家中设宴张乐庆贺,席间演杂剧,已有伶人出言相讥:“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带。”嘲笑蔡卞靠裙带关系当上副宰相。蔡右丞好不尴尬,却无可奈何。

南宋初绍兴年间,在宰相秦桧的支持下,权户部侍郎李椿年力推“经界法”。所谓经界,指通过清丈土地核实各户占有的耕地面积,再据此重造税籍,使“民有定产,产有定税,税有定籍”。但在推行“经界法”的过程中,“郡县奉命严急,民当其职者颇困苦之”。伶人又演“弄孔戏”讽刺秦桧与李椿年的经界:他们扮成孔子与孟子、孔门诸弟子对话,“孟子”自我吹嘘说:“仁政必自经界始。吾下世千五百年,其言乃为圣世所施用,三千之徒皆不如。”“颜回”顶了他一句:“使汝不是短命而死,也须做出一场害人事。”

看演出的官员吓得要死,怕得罪秦桧,未等杂剧演毕,便以“谤亵圣贤”为由,将那几名伶人“叱执送狱”,次日,“杖而逐出境”。

南宋末宝庆年间,宰相为史弥远。有一日相府开宴,表演杂剧。两名伶人扮作士子念诗,一人吟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另一人说:“非也,满朝朱紫贵,尽是四明人。”史弥远正是四明(今宁波)人,伶人讥诮史宰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相传史弥远被讽刺后,“自后相府有宴,二十年不用杂剧”。 

但相府内不演杂剧,其他地方可是要演的。又一日,四川“制阃大宴”,请来优伶演滑稽戏。伶人这回演的,正是“弄孔戏”:几名伶人扮成“衣冠者数辈,皆称为孔门弟子”,在讨论怎样才能够“改官”(晋升调任),一人说:“吾宰予也。夫子曰,于予与改。所以得侥幸改官。”——《论语》载有孔子批评宰予的一句话:“于予与改是”(意为“我对宰予的看法已改变”)。伶人故意曲解成“夫子批准宰予改官”,引人发噱。

又一人说:“吾颜回也。夫子曰,回也不改。因而未能改官。”——《论语》也载有孔子赞扬颜回的话:“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伶人又故意将“回也不改”曲解为“孔子不让颜回改官”,也是令人忍俊不禁。

“颜回”因为不得改官,有些愤愤不平,问“宰予”:“吾为四科之首而不改,汝何为独改?”“宰予”答:“吾钻故。汝何不钻?”意思是说,我善钻营,所以得以改官,你为什么不去钻营?“颜回”说:“吾非不钻,而钻弥坚耳。”——《论语》载有颜回的一句话:“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本是颜回感叹孔子思想博大精深之语,但伶人又故意将“钻之弥坚”曲解成“削尖脑袋去钻营,无奈钻到花岗岩”。

正当观众忍不住大笑之时,扮演“宰予”的伶人抖出包袱:“汝之不改,宜也。何不钻弥远乎?” 看到这里,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伶人是在开涮当朝宰相史弥远。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孔子后人对这种将孔子搬上舞台戏弄的“弄孔戏”是非常恼火的。话说宋哲宗朝的某个元宵节,在一次宫廷御宴上,有教坊优伶表演滑稽戏助兴,表演的节目居然又是“弄孔戏”,而席间恰好坐着孔子第四十六代孙、刑部侍郎孔宗翰——这伶人胆子也真够大。孔宗翰当然很生气,要求惩处伶人。当时有同僚劝孔宗翰:“此细事,何足言?”孔宗翰反驳说:“非尔所知。天子春秋鼎盛,方且尊德乐道,而贱伎乃尔亵慢,纵而不治,岂不累圣德乎!”史料说“闻者惭羞叹服”。

平心而论,先祖被优伶拿出来开涮,孔宗翰心中恼怒,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国宴上表演戏弄圣贤的滑稽戏,也确实不成体统。不过依宋朝的惯例,优伶应该不会受到太严厉的惩罚。朝廷也没有明令禁毁“弄孔戏”(个案性质的惩戒出格优伶以及个别地方对某类戏目的禁演,则是有的),民间“弄孔戏”照演不衰。

南宋初年,王十朋赴湖州任太守,在嵊县这个地方,他看到东岳祭神赛会表演的滑稽戏,就是“设盗跖以戏先圣”的“弄孔戏”,“不忍观”,还写了一首诗发泄胸中愤恨:“里巷无端戏大儒,恨无司马为行诛!不知陈蔡当时厄,还似如今嵊县无?”“盗跖戏孔子”的情节应该本自《庄子》杂篇中的《盗跖》,说的是孔子与其弟子颜回、子贡被柳下跖辱骂戏弄的故事。但学者考据认为,“盗跖戏孔子”实无其事,是庄子编造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王十朋要在诗中说“里巷无端戏大儒”。王十朋说得咬牙切齿,“恨无司马为行诛”,但毕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将演“弄孔戏”的演员抓起来杀掉。“恨无”二字其实道出了当时士大夫对“弄孔戏”的无奈。

宋朝士大夫对“弄孔戏”的态度其实是挺复杂的,一方面,他们认为优伶“离析文义,可谓侮圣言”,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不得不承认,伶人“巧发微中,有足称言者焉”。所谓“巧发微中”,是说伶人通过在“弄孔戏”中对奸臣、时弊之针砭堪称入木三分。显然,按宋朝士大夫的看法,先贤不可以侮辱,高官不妨尽情讽刺。这,正是当时的时代精神。(首发于《走进孔子》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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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跟你想象不一样的宋朝历史。吴钩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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