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讲了宋王朝的权力结构,分别由四篇文章组成:1、宋王朝的君权;2、宋王朝的相权;3、宋王朝的台谏;4、宋王朝的权力结构。现在我们将话题再拓展一下:以宋制为参照系,讨论清末的君主立宪制为什么搞不成(建议先点开上面的链接,先阅读前文,再读本文)。
晚清之时,梁启超念兹在兹者,是将清廷体制改造成君主立宪政体。直到辛亥革命爆发,梁启超仍然念念不忘君主立宪:“吾畴昔确信美法之民主共和制决不适宜中国,欲跻国于治安,宜效英之存虚君,而事势之最顺者,似莫如就现皇统而虚存之。十年来之所以慎于发言,意即在是,吾行吾所信,故知我罪我俱非所计也。”
然而,清皇室却“始终不寤,直至人心尽去,举国皆敌”,待武昌枪响,皇室自身已如泥菩萨过江,遑论君主立宪?而且,君主制既已终结,君主立宪的时间窗口亦永久关闭。而对于传说中的“民主共和”,梁启超还是保留不信任的态度,因此,他不无痛愤地说:“今之皇室乃饮鸩以祈速死,甘自取亡,而更贻我中国以难题”,“呜呼,以万国经验最良之虚君共和制,吾国民熟知之,而今日殆无道以适用之,谁之罪也?是真可为长太息也”。
晚清立宪派的君主立宪计划之所以全盘落空,固然是时势使然,但清王朝的政治传统跟君宪政体格格不入、背道而驰,却是宿命般的原因,连维新派都认为“骤变新法,皆无旧例可循” ,清王朝对君主立宪政体的陌生感与不适应,可想而知。
君主立宪,势必要求君权象征化,梁启超甚至不讳言自己乃是将君主当成尊贵的“土木偶”。然而,按大清体制,皇帝是万万不可成为“土木偶”的,乾隆皇帝写过一篇御制文章,专门批判宋代程颐的主张:“昔程子云‘天下之治乱系宰相’,此只可就彼时朝政冗者而言。若以国家治乱专倚宰相,则为之君者,不几如木偶旒缀乎?”“且使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乱为己任,而目无其君,此尤大不可也”。宋人心仪的“垂拱而治”,在乾隆看来,就是不可接受的“木偶旒缀”。
君主立宪,也势必有一个“责任内阁”。而内阁要负责任,又不可没有副署诏书的权力。梁启超论证说:“所谓责任内阁者何?今世立宪君主国,必以君主无责任为原则。夫君主总揽一国之大权,何以能无责任?则以有内阁大臣代君主以负责任故也。内阁大臣何以能代君主负责任?盖每有诏敕及颁行一切法律,必经内阁大臣副署,然后施行,而政策苟有失当,则副署之大臣实任其咎。”
然而,自明初朱元璋废宰相制,明清两朝均不设政府首脑。明内阁首辅不是政府首脑,而更像是唐代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可以封还词头,却无副署敕命的权力,更不能指挥六部九卿。清代的军机大臣同样不是政府首脑,甚至军机处都不能算是正式的官署,因为它不开府,无印绶,军机大臣均以“行走”的名目入值办事。他们当然也无权副署诏书,虽然乾隆曾让军机大臣在廷寄上谕中列衔,但这明显是狗尾续貂,多此一举,因为“军机大臣之奉上谕,则如写字机器将留声机器所传之声,按字誊出耳,而于纸末必缀一行云某机器所写甚无谓也”, 所以从嘉庆朝开始,军机大臣列衔的形式便被废止了。
宣统年间,摄政王载沣心血来潮,又恢复军机大臣列衔的做法,但军机大臣朗贝勒很快就受到资政院议员的诘难:“副署之事是否与各国副署相同,上代君主负责任,下对资政院负责任?”问得朗贝勒不知所措:“方才这位议员所说的话,本大臣听不甚懂。如果是副署问题,将来可用文书答复。”最后军机处的答复是,军机大臣列衔“实本乾隆年间旧制,与日本内阁副署用意不符” 。这个答复并没有说错,因为清代的军机处跟责任内阁确实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回事。
君主立宪,还势必有一个制衡内阁的机关,用梁启超的话来说,责任内阁“必有纠问责任之机关,与之对峙,然后能成立者也” 。这个“纠问责任”的机关,在宋代可以是台谏,在梁启超的设想中,则是指议院、国会。不过梁启超又说,“夫朝廷设都察院之意,原恃以为行政之监督,与立宪国之有国会,其目的盖颇相近。” 清末议改官制时,还真的有一些官员建议“将都察院改为国议会,以立下议院基础”;民间亦传言,“政府议商拟将都察院改为议院,俾御史中之才干者充作议员”。
然而,自宋代以降,台谏的权力出现“一代不如一代”之势,明朝废谏官,但六科给事中尚有谏议与封驳之权,清代将科道并入都察院,给事中从此丧失了谏议与封驳的实际权力,监察御史也远不如宋朝台谏官之敢言,比如“道光初,曹太傅振镛当国,颇厌后生躁妄。门生后辈有入御史者,见必戒之曰:‘毋多言,毋豪意兴。’由是台谏(其实清代已不存在谏官)务循默守位,寝成风俗矣” 。如此软弱的都察院,又如何担当得起对峙内阁的责任?相较之下,宋代言官与近代议员的距离,无疑要更接近一些。
说到这里,我们忍不住想象:假如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面临君主立宪压力的,不是清王朝,而是天水一朝,历史也许就改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