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六年(南宋祥兴二年,1279年)正月初六,张弘范率元军水师自潮阳入海,沿海岸线向西往崖山海域行驶。
文天祥被囚于船中,也被张弘范带往崖山观战。
正月十二,元军船队途经珠江口外的零丁洋,文天祥一时间心潮起伏,感慨万千,挥笔写下他这一生最具传播度的一首诗——《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三,元军抵达崖山海域。张弘范想催逼文天祥写信劝降张世杰,文天祥坚拒:“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说完把昨天写好的《过零丁洋》交出以明志。作为元军中诗名最盛的诗人,张弘范阅后连说:“好人!好诗!”也就不了了之。
二月初六,文天祥在崖山目睹了行朝的最后倾覆,犹如万箭穿心,他想投海自尽,却被元军严加看管。他日后回忆当时的求死不得:
崖山之败,亲所目击,痛苦酷罚,无以胜堪。时日夕谋蹈海,而防范不可出矣。
二月初六晚,文天祥在孤灯下写毕一首亡国挽歌:
南人志欲扶昆仑,北人气欲黄河吞。
一朝天昏风雨恶,炮火雷飞箭星落。
谁雌谁雄顷刻分,流尸漂血洋水浑。
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
昨夜两边桴鼓鸣,今朝船船酣睡声。
北兵去家八千里,椎牛釃酒人人喜。
惟有孤臣两泪垂,冥冥不敢向人啼。
六龙杳霭知何处,大海茫茫隔烟雾。
我欲借剑斩佞臣,黄金横带为何人。
——《二月六日海上大战》(节选)
一个多月后,张弘范在广州大摆崖山庆功宴。席间,张弘范亲自向文天祥敬酒,以元丞相之位诱降:“国亡,丞相忠孝尽矣,能改心以事宋者事皇上,将不失为宰相也。”
文天祥泫然出涕:“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
当天酒宴后,张弘范自知劝降无望,将文天祥不屈及未杀之的情况,上奏元廷,交予忽必烈裁决。
四月十一日,忽必烈的圣旨来了,感叹“谁家无忠臣”,命张弘范善待文天祥,并将其押往大都。
行前,文天祥的二弟文壁也来广州向兄长告别。文壁本为南宋惠州知州,崖山之战后,以惠州降元。
见面时,文天祥丝毫没有指责二弟之意,对文壁使“宗祀不绝”的降元理由也给予认可。文天祥的母亲死于异乡,需要弟弟代为尽孝,将灵柩运归故乡。
文壁降元时,幼弟文璋也跟随二哥归降,做了元朝官员。文天祥听说后,写信劝说幼弟不做元臣,文璋接信后即辞官,从此隐居不仕。文氏兄弟三人,面对鼎革,选择了三条不同的人生道路。
殉国是文天祥的个人选择,但他并不想强求两位弟弟,尊重他们的个人选择。
文天祥在给文璋的信中说:“我以忠死,仲(即文壁)以孝仕,季(即文璋)也其隐……使千载之下,以是称吾三人。”
在给嗣子文陞的信中,文天祥则说:“吾以备位将相,义不得不殉国;汝生父与汝叔姑全身以全宗祀。惟忠惟孝,各行其志矣。”
“忠”与“孝”的相互抵牾,令文天祥等宋季士大夫进退维谷。临安解甲前,二十五岁的太学生郑思肖以孝之名黯然回乡。一年后,他在杜鹃啼血之作《心史》中内疚神明:
阅历凡几世,忠孝已相传。足大宋地,首大宋天,身大宋衣,口大宋田……我有老母病老病,相依为命生余生。欲死不得为孝子,欲生不得为忠臣。
惟志惟孝,各行其志。长兄以殉国全忠,两个弟弟以仕和隐尽孝,这就是文天祥勉力接受的“忠孝两全”。
至元十六年(1279年)四月二十二日,张弘范派人押解文天祥北上大都。与文天祥一同被押解的,还有其在崖山投海自尽未遂的庐陵同乡邓光荐。
十月初一傍晚,走走停停了五个多月,文天祥抵达大都。
文天祥一到大都,劝降的人便纷至沓来。
先是南宋降臣留梦炎。留梦炎与文天祥同为“状元丞相”,但文天祥丝毫没给他留情面,一见面便痛骂不止,事后还写诗讥讽留梦炎“梦回何面见江东”:你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呢?
第二个出面的是瀛国公赵,即曾经的宋恭帝。文天祥一见旧主,即北面而拜,“乞回圣驾”,此时还不满十岁的赵自然说不出什么,只得怏怏而返。
第三个来的是平章政事阿合马。阿合马此时在元廷正烜赫一时,一见面便以大元丞相自居,逼文天祥下跪。文天祥针锋相对:“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何跪?”阿合马嘲讽文天祥的俘虏身份:“你何以至此?”文天祥反击:“南朝早用我为相,北可不至南,南可不至北。”阿合马故意对左右说:“此人生死尚由我。”文天祥反唇相讥:“亡国之人,要杀便杀,道甚由你不由你!”
劝降无果,元廷给文天祥带上木枷缚住双手,囚禁在兵马司衙门的土牢里整整一个月,再派此后曾任丞相的忽必烈近臣孛罗开堂审问文天祥,张弘范也在一旁陪审。
孛罗为这次审问做了充分的准备,在枢密院的公堂上表现得咄咄逼人,甚至质疑文天祥是否算得上忠臣,试图攻破文天祥的心理防线。文天祥从容应对,一一驳倒孛罗的质问,气急败坏的孛罗只得终止庭问。
事后,孛罗在忽必烈御前主张杀掉文天祥,但张弘范则抱病上奏:文天祥“忠于所事,欲释勿杀”。
忽必烈虽不愿“释”,却也不忍“杀”,他的态度更像是“拖”,等待文天祥回心转意。《宋史·文天祥传》中有一段话颇能诠释忽必烈这种微妙心理:“我世祖皇帝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壮其节,又惜其才,留之数年,如虎兕在柙,百计驯之,终不可得。”
这么一拖就是三年。在这三年的狱中生活里,文天祥编定了入狱前后写就的《指南录》和《指南后录》两部诗集,《正气歌》即收于《指南后录》;全新写了《集杜诗》和自编年谱《纪年录》,尤其是集杜甫诗句而成的《集杜诗》两百首,被视作宋元鼎革的“诗史”。
至元十九年(1282年)八月,忽必烈询问群臣:“南北宰相孰贤?”群臣一致认为:“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
忽必烈有意拜文天祥为相,文天祥听说后,写信给降元的旧日同僚王积翁等人:“天祥不死,而尽弃其平生,遗臭于万年,将焉用之?”
直到此时,忽必烈还未对文天祥萌生杀心,还是想不释不杀,继续关着。
但就是在这年冬天,连续发生了几件事,促使忽必烈不得不尽快做个了断。
有一名善谈星象的福建和尚妙曦,向忽必烈进言:“十一月,土星犯帝座,疑有变。”
恰在此时,中山府(今河北定州市)有个叫薛保住的人,聚众二千,自称是“真宋幼主”,号称要来大都劫狱救出文丞相。
一时间,大都人心惶惶,沸反盈天。
为此,元廷紧急将瀛国公赵等赵宋宗室从大都迁往上都。
也因此,如何处置文天祥成为元廷的当务之急。
看到这里,很多人会觉得,忽必烈与元廷是不是神经过敏,过于小题大做了?
这里还应该补充一个重要信息。这年春天,也就是至元十九年(1282年)三月,大都发生了震惊宇内的“击杀阿合马事件”。王著、高和尚等人假扮太子真金,以太子回京的名义令阿合马出迎,当阿合马来到东宫门口,王著用袖藏的铜锤当场将他击杀。阿合马之死,对忽必烈的震动甚至要超过李璮之乱,他怀疑王著背后的操控者是儒臣士大夫集团,对他们彻底失去了往日的信任与爱重。
正是在阿合马之死的背景下,星象与民变的政治冲击力才被无限放大,忽必烈在文天祥问题上长期展现出来的耐心、自信、宽容与理想主义,也被猜疑、妄想、偏见与不安全感所笼罩。
当然,忽必烈仍非杀文天祥不可,他还想给文天祥,也给他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忽必烈决定亲自劝降。
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初八,文天祥被忽必烈召入元官大殿,“长揖不拜”,左右强逼他下跪,甚至用金棍打伤了他的膝盖,文天祥仍挺立不动。
忽必烈没有在跪拜礼上过多纠缠,让人传话:“汝以事宋者事我,即以汝为中书宰相。”
文天祥坚定地回答:“天祥为宋状元宰相,宋亡,惟可死,不可生。”
忽必烈追问:“汝不为宰相,则为枢密。”
文天祥再答:“一死之外,无可为者。”
忽必烈见文天祥死志甚笃,便让他退去。
忽必烈还举棋不定,便于第二天(十二月初九)问计群臣。群臣理由不一,有的人想成全文天祥的个人意愿,有的人忌惮文天祥的才略,唯恐放虎归山,但多数人还是主张杀掉文天祥。
在之前的类似讨论中,似乎更多人,尤其是汉臣,倾向于不杀甚至释放文天祥。有可能也是因为阿合马之死带来的政治氛围变幻,使得这些以汉臣为主的“不杀派”,要么噤若寒蝉,要么见风使舵,要么干脆就丧失了话语权。
总之,忽必烈最终认可了群臣的吁请,下诏杀文天祥。
当天,文天祥就被带到了柴市口刑场(今北京交道口一带)。自兵马司衙门牢狱出来时,文天祥平静地对狱吏说:“吾事了矣。”
关于文天祥之死,专力记叙宋末抗元忠义事迹的《昭忠录》细节颇丰:
时燕市观者如堵,宣使遍谕曰:“文丞相,南朝忠臣,皇帝使为宰相,不可,故随其愿,赐之一死,非他人比也。”宣使问天祥曰:“丞相今有甚言语,回奏尚可免死。”天祥曰:“死则死尔,尚何言。”天祥问市人孰为东南西北,趋而南向再拜,就死。燕人凡有闻者莫不叹息流涕。
时年,文天祥四十七岁。
有一种说法是,到了最后一刻,忽必烈曾改变主意,想留文天祥一命,惜为时已晚。最直接的证据是,有一名叫赵与禀的南宋宗室,自称目击了问斩文天祥的全程,“顷之,又闻驰骑过者。及回,乃闻有旨,教再听圣旨,至则已受刑”。
《宋史·文天祥传》也有类似的说法:“俄有诏使止之,天祥死矣。”
明人赵弼在《续宋丞相文文山传》中更有一处不无渲染的细节:
明日,世祖临朝,抚髀叹曰:“文丞相,好男子!不肯为吾用,一时轻信人言杀之。诚可惜也。”
忽必烈为何意欲在最后一刻刀下留人?不得而知。当然,这种说法也是存疑的。
据文天祥好友邓光荐所著《文丞相传》,文天祥就义后,大都连日戒严,一片肃杀之气:
时连日大风埃雾,日色无光,都城门闭,甲卒登城街,对邻不得往来,行不得偶语。
行刑第二天,在东宫当婢女的欧阳夫人就获准出外殓尸,为不食元粟的文天祥每日送牢饭的张弘毅及江南十义士也冒险前来。众人见文天祥“颜面如生”,在衣袋中还发现了文天祥的绝笔: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二十三年后,即元大德九年(1305年)二月,欧阳夫人病逝。去世前,她从贴身香囊中取出文天祥写给自己的《哭妻文》,“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天上地下,惟我与汝。呜呼哀哉!”欧阳夫人死时将《哭妻文》手迹放于胸前,“将以见吾父母,见吾夫于地下”。
宋亡的时间点有多个版本,崖山之战说最为盛行。元代文宗黄溍为文天祥祠堂作《祠堂记略》,内有一说:“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降,而亡于潮阳之执;不亡于崖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参与编宋辽金三史的元人揭傒斯也有类似说法:“文丞相斩首燕市,终三百年火德之祚。”
这既是文天祥的历史荣耀,也是他最终赴死的重要原因,“只要文天祥不死不降,他始终就是南宋旧有势力存续的一种象征,是恢复大宋的希望所在,而这正是元王朝最为担忧的事情。因此,处死文天祥成为忽必烈当时必然的政治抉择”。
南宋史事,终于文天祥之死。
本文节选自张明扬新著《崖山》,版权方授权发布。《崖山》一书2024年由中信出版社出版,作者张明扬先生是我的朋友,是畅销书《弃长安》的作者。他的新著《崖山》以钓鱼城、鄂州、上都、益都、泸州、襄阳、大都、丁家洲、临安和崖山十地为线索,自 1234年“端平入洛”开始,一直写到1279 年南宋灭亡,时间跨越了近五十年。书中以南宋何以灭亡、元朝何以崛起作为两条主线,同时从政治、外交、文化、军事等多元视角,全面地描写了从蒙宋灭金到崖山海战的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