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哥哥十岁,第二天需要上交一篇鸟类报告。虽然他之前有三个月的时间写这份作业,却一直没有动笔。当时,我们在博利纳斯的小屋中度假,他坐在餐桌前,周围散置着作业簿、铅笔和一本本没打开的鸟类学书籍。他面对眼前的艰巨任务,不知如何着手,简直快哭出来了。后来,父亲在他身旁坐下,把手放在他肩上说:“一只鸟接着一只鸟,伙计,你只需要一只鸟接着一只鸟,按部就班地写。”——安·拉莫特 ,《一只鸟接着一只鸟》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森林,可以劈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华盖集》生活又到了记录日常琐事的时候。之前在豆瓣看到一位友邻的广播说:很多人的生涯都像火车过隧道。我也是这样。对我来说,无论是高考、考研还是博士申请,我的学术之路似乎总像一列火车穿行在隧道中,经历一段段漫长的黑暗,只为那短暂的光明,然后又继续进隧道。高中时,老师们常说:“到了大学就轻松了,现在努努力。”确实,大学还是蛮轻松的……那个时候也是号召“万众创业”,我觉得未来无限可能。直到我被学术迷了眼,打算去考研……后来的考研和博士申请(尤其是考GRE和托福)都非常痛苦的。我来自乡镇,但也没有成为“小镇做题家”。这一标签背后,隐含着那些在考试中脱颖而出的人在面对复杂社会时的无奈。但我并非那些在考试中胜出的人。无论是高考成绩,还是经历了三次考研,抑或是托福成绩只有78分却仍坚持申请美国,我从未从考试中获得过正面的反馈。支撑我熬过这些痛苦的,更多是对未知未来的憧憬以及社会学教我的 “社会学家有责任向一般读者阐明,他们的私人困扰并不只是个人命运的问题,而是和全社会的结构性问题密不可分;社会结构若不发生根本性转变,他们的私人境遇就不可能真正得到改善”(李钧鹏、闻翔,《米尔斯文集总序》)。最重要的是,老师和朋友们的鼓励与支持。是的,在一个人的叙事中,他很容易以自己为主人公来串联和编织各种情节,但个人更是生活在各种交织的社会网络之中,我并不是孤胆英雄。我以前不太理解“社会支持”的重要性,但在申请博士期间,我深刻体会到了朋友的价值。松哥和沈姐姐无数次倾听我的焦虑和痛苦,并不断给予我鼓励。孟鉴、大源和我,我们相互激励,共同追求海外留学的梦想,每天都在群里发癫、垂头丧气,但还是坚定地走下去。静姐热情细的免费辅导我的托福,带着我一字一句地精听文本,批改作文。不过,由于我的底子实在太差,而且先考GRE,导致准备听力和口语的时间非常短,托福只有78……。当然,静姐也鼓励我尝试学术之外的世界,反正不要指责和内耗自己。阿心和加盐则像牧师一样,尽管身在海外,却总能在我迷茫时提供宝贵的建议和情感上的支持,因为托福太差,我已经打算Gap一年重新申请了,但加盐一天三遍push我先把材料提交了再说。王欧老师、韩亦老师和我导也慷慨地为我写推荐信,给了我各种建议。因此,申请之后,给我最大的触动是,我不再希望我的生活像火车频繁穿过密集的隧道,经历长时间的压抑,只为那短暂的光明。在黑夜中努力前行,然后见到短暂的光明,又再次投身于黑暗的隧道,准备迎接下一次。我当然还是想要不断前进,但我更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公路电影一样,每一天的风景都值得留恋。我也认真想了想自己读PhD的目的是什么?总之,与以往相比,我现在强烈赞同强尼的Slogan:“做一个有趣的生活家“。每天自然醒来,然后看着窗外的树,就像小时候在村子里醒来一样。这种感觉还是满安逸的。这边的气候跟老家其实也差不多啦。前天下午,A哥再次发起了社交下午茶。各式甜品和我叫不出名字的汤品大多是A哥做的。他的博士研究专注于法国历史,他也精通法语。在交谈中,我提到了自己对历史社会学的兴趣,以及为何最终放弃了这个领域。他随即分享了对EP汤普森的喜爱。随后,N姐也加入了我们的讨论。N姐是一位独立的授课博士生,我是她的助教。我们的相识颇具缘分。开学前,系里给我发了一本迎新手册,在其中“学长学姐寄语”的栏目中看到了N姐的名字,于是我给她发了邮件,咨询了许多生活上的问题,她非常热情地回复了我。我还特意从国内带了一罐茶颜悦色送给她。开学后,我恰好成为了她的助教。N姐人特别好,有一次我无意中提到自行车脚蹬子坏了,几天后她就推荐我去二手市场看看,不过后来我自己修好了脚蹬子。原本我以为骑自行车会有些麻烦,但后来发现,这里的自行车专用道几乎直达学校。不过,在我们谈论福柯时,我脱口而出“I very like it”,话音刚落,我就感到尴尬。这暴露了我的口语有多烂……不过现在我对这个问题已经有些释然了。因为口语并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太多困扰。如果听不懂,就请对方再说一次或者慢一点就行了……上课听不懂,就查看阅读材料或者课后发邮件……不管怎样,我都顺利度过了两个月。室友Nathan说他在学校待了六年,口语水平也感觉没怎么提升,反而是工作后迅速提高……所以,就顺其自然吧。不过我们有个TA语言培训课。N姐和A哥一样,也会说法语。她的经历和我有些相似。她之前在法国获得了硕士学位,也是研究理论的,而且我们的研究方向特别接近。但我们都意识到,在美国,仅做理论研究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一个实证研究的方向。其实,我觉得,理论研究和经验研究有时没多大区别。比如,我们处理的都是某种文本。而且,我在写硕士论文的时候,也是用扎根理论的软件来处理资料。之前松哥说,我们有时候会对做理论有种刻板印象,仿佛是靠某种不可言说顿悟,所以经验研究会有很多方法论的书,但“做理论”的方法就没怎么有,而他想在这方面做出突破。我的长期打算还是想先写出一本书理论专著。但是,目前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先赛博飞升。开学后,我遇到了关于称呼的一件事,这涉及到人称代词的使用。加盐之前已经提醒过我,因为每个人的自我认同不同,所以比如不能仅凭外表就使用“he”或“his”来指代所有“男生”。我旁边工位的博士生,就希望用“him/they”来指代自己。上次去酒吧时,他带来了自己的男朋友。作为一名二代移民,他的父母刚来美国时经历了很多艰辛,因此他可能更容易与我产生共鸣,经常询问我是否有任何问题需要他的帮助。刚来美国时,我曾考虑过是否要取个英文名,但后来我发现我的名字用英文发音也很容易。所以,大家都能轻松地叫我的名字。当然,也有发音成“pengke”和“pong”的时候。发音最标准的是一位学过中文的同学。我在第一次课上自我介绍完后,他说他在高中学过中文,然后说了一句“我的中文不太好”。此外,社会学系的多样性让我甚至考虑是否也应该至少染个发或者打个眉钉、耳环之类的。不过后来想想,我这种老中的范式也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一种多样性。在我入学的第二周,一位博士学姐(她在2000年本科毕业,间隔了20多年后来读博士)邀请我一起去看变装皇后表演。我当时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能全程保持微笑。她讲了两分多钟后,突然意识到我可能不知道什么是“drag queen”。不过,我最后还是没有去,主要是因为作为初来乍到的我,对人多的地方还有些担忧,担心安全问题。就像我第一次在沃尔玛看到卖枪时感到非常震惊一样。不过,现在我的顾虑少了很多,美国小镇还是安全。上周,我和Nathan晚上去了音乐节现场蹦野迪。有个喝醉的铁子找人一个接一个转圈圈。气氛最high的时候,全场的人一起搭着肩开火车。社会学的重要议题是“社会不平等”和关注多样性,因此虽然有不少人认为“政治正确”已经走到了极端,甚至危害了学术自由(关于“政治正确”,我们的理论课K老师对此重拳出击,他认为“政治正确”已经导致社会学的死亡)。但是,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国际生,我觉得社会学系真的营造了一种乌托邦式的温暖氛围。老师们不会过多干涉我,但总是有求必应,每次我都很感激他们愿意帮助我。而且,我只需要专注于学术,其他事情不需要我分心,系里会尽可能提供帮助。这里还有一个颇具戏剧性的故事。当时我的语言成绩未能达标,但系里和研究生院仍然给了我录取通知书。然而,学校的国际学生办公室并没有为我发放I-20表格,因为我的语言成绩确实没有满足要求。尽管如此,系里还是竭尽所能为我寻找解决方案。当我跟加盐说了这件事后,她说,美国社会学系招生的逻辑是想要人,而不是想卡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的TA工作超级轻松。甚至每周不到一小时,可能是N姐太给力了。在我领到第一份工资后,我请了之前多次帮我的T学姐一起去吃日料。T学姐是做自然语言处理的,这也是我以后想做计算社会科学的方向,真巧!在我们用中文聊的时候,一位服务员小姐姐过来说:“你们也是中国人啊”。刚开始我以为日料店是日本人开的,但她跟我们说美国的大部分的餐馆(包括日料店)其实都是中国人开的。小姐姐和我们分享了她随性开心的生活经历,她想去什么地方旅行,就去哪里,顺便在当地找份工作。想念老家了,就买张飞机票回中国。这家日料店刚开了大约两个月,她也是刚来到这个州。巨帅的服务生小哥则是校友,主修电影,但他只能听懂粤语。学姐关注他了的Ins,但我还是没有用Ins、X、Facebook之类的社交软件,依旧还是刷豆瓣和B站。不过,我最近开始使用YouTube了,发现它真的很好用。特别是关于统计和深度学习这类知识,上面有大量的讲解视频。而且,在YouTube可以免费看优爱腾的内容……在这里,邮件是必不可少的。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各种邮件。同时,我也习惯了美式的分享文化。也就是说,如果自己有什么好消息,就会通过邮件与他人分享。我也学会了在看到朋友取得成就时,及时发送邮件表达我的祝贺。之前系里组织下午茶活动时,鼓励大家带上自制的美食共同分享。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买一瓶酒带去(结账时他们还查看了我的护照……)。但室友Jason提醒我,在美国的公共场合并不适合饮酒。于是,这瓶酒最终成了我们在家自酌的饮品,我们也由此发掘了一项新的集体活动——一起看电影。Nathan从加州带了一台电视过来……于是我们边看电影边喝酒,这种感觉还真是不错。上个月摘的核桃也从青色变成棕褐色了。学术关于社会统计。我发现自己还是像我初高中时候一样,喜欢某个老师,就特别喜欢那门科目。由于统计课老师特别好,我现在非常喜欢统计课,并对拿满分了势在必得!此外,伟大的同辈导师——北子哥,给予我巨大的帮助,他推荐给我各种有用的资源、教材和研究建议。我也发现,美国人写教材的水平确实高,甚至能够激发出我在阅读统计学或数学书籍时与阅读社会学理论书籍一样的兴趣。因此,如果没有意外,我的硕士论文可能会聚焦于量化或计算研究方向。既然决定深入这个领域,我就决心要好好学习,不仅仅是掌握操作技能,更要理解背后的原理。我打算先按照线性代数、微积分和数理统计的顺序补补数学的课。此外,我还参加了州内另一所大学的计量经济学教授开设的因果推断课程,这种课程形式类似于国内的暑期培训班,时长还是相当长。关于计算社会科学。我最近阅读了一本2021年出版的相关书籍,并对其中的一些内容产生了疑问。于是我给作者发了一封邮件,没想到作者回复我说,他已经开始为这本书准备新的修订版了(这更新速度真是快)。他在邮件中提到:“我正在为新版本修订书籍,如果你感兴趣,我很乐意与你分享草稿。……我添加了一个附录,包含了我的定量和计算方法课程的大纲,以及一些建议,说明如何将这本书应用于其他类型的课程,你可以在阅读新材料的同时查看这些内容。”不过,由于最近课程压力较大,我在计算社会科学这个方向上的进展有些缓慢,打算等到寒假时再继续深入。目前,我的主要任务是完成数学和因果推断的课程。一只鸟接着一只鸟。关于医学社会学。医学社会学的S老师特别松弛,每次上课都是慢悠悠的。上周我们提交了书稿章节(类似于文献综述)的proposal。下周,我进行期刊展示(Journal Presentation),需要围绕一个主题,挑选医学社会学领域一些顶级期刊的最新研究成果进行展示。我选择了“不稳定工作与健康”这一主题,有趣的是,在选定了五篇论文之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其中两篇的作者竟然都包括我认识的Lin学姐——她也在读博士。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这是多么强大的同辈激励啊!两篇论文!然后,我迅速去浏览了她的个人网站……我们系的另一位教授今年申请到了一个与医学健康相关的研究资助,对于我这种没见过大世面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笔巨款。后来,Nathan告诉我,在美国,健康相关的研究资助甚至可以达到数亿美元。这不禁让人感慨,在某种意义上,美国医疗健康领域的问题确实养活了一大批研究这些问题的学者。关于社会学理论。社会学理论的课程阅读跟我预期的差异的还是蛮大的。到目前为止,我们阅读的文献大多并非来自传统意义上的社会学家,而是涵盖了社会心理学、控制论、复杂性理论等领域,文章来源也相当广泛。至于社会学理论教科书中常见的那些大家,如韦伯、涂尔干、布尔迪厄、吉登斯、拉图尔等,我们一篇都未曾涉猎……正如我之前提到的,课堂的前半部分是老师用PPT进行讲解,后半部分则是讨论我们每周提交的问题,K教授会从中挑选一些问题进行深入探讨。K教授对“政治正确”的研究持强烈反感态度。他认为,这类研究往往先有结论,再进行论证,无论什么问题,最终都归咎于结构性不平等。在他看来,社会学家们往往自视为救世主,自认为是底层的代言人,但实际上更多是为了获得声誉和道德满足感。而且,只要涉及“社会底层”,学者们似乎就穿上了道德的防弹衣。我有一次问他:“As a sociology student, I am puzzled by the question of how we should view this kind of public sociology after realizing this. We have to admit that, considering the low economic returns of sociology, some people choose to major in sociology precisely because they care about society, because sociology can provide powerful conceptual analysis tools. So, as practitioners (or even just students) of sociology, how should we view the involvement of sociologists in public affairs? How do we prevent our ideas for social improvement from causing significant harm, without being so afraid of potential risks that we become paralyzed and even afraid to pursue a“better” society? ”关于社会家要不要进行社会干预的问题,他说“To your second question: I don't know that sociologists SHOULD be involved in public affairs. I think our job is to do the best research we can, and let politicians and priests take it from there. The problem comes from sociologists wanting public fame, that is, from their desire to be part-time sociologists and full-time politicians. This can distort and bias their science and, eventually, how much credibility the public gives to sociology”。理论课有三次大的随堂考试,要求是手写。上上周经历了第一次随堂考,很不幸的是,我没有答完,还有一道题完全来不及写,这道题交了白卷。韩亦老师之前说,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度过了文化冲击时,是他发现自己能用英文进行思考。但我目前还做不到,因为我需要先用中文思考,然后再翻译成英文。所以,尽管考试时间长达三个小时,有些美国同学甚至1小时就完成了,但我还是答不完。不过,最后我的成绩还行,在平均分左右。其实,我本来不在乎分数多少,毕竟以后找教职的话没人在乎GPA。但是,学院的奖学金与GPA挂钩……最后,何其有幸,沪校之光Lrt(没有阴阳怪气)答应寒假带着我读文化社会学的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