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社会与民族国家约翰·W.迈耶(斯坦福大学)约翰·博利(埃默里大学)乔治·M.托马斯(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弗朗西斯科·O.拉米瑞兹(斯坦福大学)文章来源:Meyer, John W., John Boli, George M. Thomas, and Francisco O. Ramirez. 1997. "World Society and the Nation-Stat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03 (1): 144-81.作者们将民族国家视为由世界文化和关联过程建构的世界性制度,并讨论四个话题:(1)由外生驱动建构导致的民族国家的属性,包括同形、脱耦和扩展结构化;(2)理性文化影响民族国家的过程;(3)世界社会增强世界文化对民族国家和社会的影响的特征,包括:有利于世界模型扩散的条件、世界性协会的扩散、理性化科学和职业权威;(4)世界文化与社会的动态特征引发了扩展、冲突和变迁,尤其是世界社会的无国别性、多层级理性行动者的合法化及其内在不一致与矛盾。一、导论本文评述与下述命题有关的论点和论据:当代民族国家的许多特征由世界性模型推导而来,模型通过全球文化和关联过程建构和传播。这些模型及其反映的目标(比如平等、社会经济进步、人类发展)是高度理性化的、明确清晰的和出人意料的共识化的。几乎在理性化的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商业、政治、教育、医药、科学甚至家庭和宗教中,世界性模型都定义并合法化了地方行动议程,塑造了民族国家结构和政策以及其他国家和地方的行动者。世界性模型的制度化有助于解释当今民族国家社会的许多令人困惑的特征,比如资源和传统的巨大差异下的结构同形、仪式化乃至松散关联的组织行动、为满足大量外生目标而精心设计的结构化。长期以来,世界性模型塑造着国家与社会,尤其在二战之后,随着世界社会的文化与组织的空前加速发展,它们变得尤为重要。世界社会之所以偏偏通过文化与关联过程得以运作,相当程度上依赖于其无国家性。分散于世界的法理型主权国家近乎封建的特征产生了看似矛盾的结果,削弱了“权力和利益的高度组织化”的因果解释力,诸多“实在论”的社会科学理论为后者之拥趸。更有甚者,世界社会的无国家性同样解释了社会科学为何对世界社会的文化与关联特性的连贯性和影响力置若罔闻。尽管已有托克维尔对1830年代近乎无国家的美国社会中文化和社团生活的重要性的知名分析,社会科学依然非常不愿认可“影响与遵从模式”。后者不能仅被解释为与权力关系或实用理性有关。这种不情愿与全球发展高度相关。我们期望在此对其进行部分修正。我们试着解释这样一个世界,其中,社会被组织成民族国家,它们在许多未料到的方面结构同形,并按照未料到的相似路径发生变化。一个假想的例子可能有利于我们阐述论点,下文会沿用该例。假设在一个隐匿至今的小岛上,一个前所未知的社会被发现了。很明显,许多变化将会发生。政府很快建立,林林总总的部门和机构使其看起来很像一个现代国家。其他国家的认可、加入联合国接踵而至。这个社会被视为经济体。人们会按照数据、组织、国内与国际贸易政策的标准范畴对其进行分析。其社会成员被重组为拥有许多类似现代权利的公民。其中,儿童、老人、穷人受到特别保护。歧视(尤其是种族与性别歧视)的标准形式将被识别并受到谴责。人口统计与分类将按照世界人口普查模型的方法进行。现代教育、医疗、科学和家庭法制度得以建立。和过去相比,当今时代,所有这些发生得更快,并更深地渗入日常生活。原因在于:和以往相比,适用于小岛社会的世界性模型更加编码化和公开透明。更有甚者,世界社会的组织繁多活跃,致力于教育岛民并向他们宣扬世界性模型的重要性和实用性。很明显,有些变化不会发生。“土著”是否有灵魂?是否归属于人类整体道德秩序的一部分?这样的神学争论将极为罕见。殖民小岛的帝国主义冲动更是少见。很少会有人认为土著仅需要低度的公民权/人权。很少有人认为土著的受教育程度仅是短短几年的职业训练。因此,在对隐匿至今的小岛社会赓续的历史、文化、惯习或传统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们依然可以预测:一旦被“发现”,许多变化将会借着“发展”的普适性话语降临小岛。由于不同的世界性模型和地方传统之间的复杂互动,我们的预测不会太准,但预测结果的可能范围是明晰的。本文的分析指明,我们可以使用制度主义的理论视角识别出可能范围,并借此理解世上几乎所有社会被发现并融入世界社会这一业已发生的事实。我们的制度主义视角所做的预测与三种已成体系的解释世界社会和民族国家的理论路径有所不同。在民族国家属性的多变量分析中,研究者不可避免要考虑四种视角的假设。但是,尤其因为盛行理论没有充分思考其中的文化过程,以至于无法有效预测本文假设的小岛上许多深远的社会和组织变迁。微观实在论分析盛行于国际关系领域,以新实在主义为旗帜。其预设是:在本质上无政府的世界,民族国家是自然的、目标明确的、理性的行动者。国家行动反映了连贯的需求和利益;文化基本无关紧要,尽管有时会被用来解释特殊的、常常带有历史根源的政策或行为模式。在所有情形中,文化仅仅是地方的或者民族的,而非世界的。许多当代全球化理论带有这种微观实在论的色彩,强调世界社会的概念仅和自治民族国家之间交易互赖的密集网络有关。新自由主义、政体理论是其变体,它们关注各国联手创造的制度框架。一旦设立,框架便成为民族国家的束缚。但是它们依赖于微观经济学的实在论论据,借此解释制度及其持续性的出现。权力和利益首当其冲,文化不值一提。宏观实在论的观点是对微观实在论的部分回应,例如世界体系理论和国家竞争理论。这些理论将民族国家视为世界经济/政治权力、交易和竞争体系的创造物。民族国家往小处是能力有限的行动者,往大处则扮演世界经济和政治/军事竞争所定义的角色。文化处于边缘地位,常被视为自我维持的霸权意识形态或者强制性的错误意识;金钱和武力、权力和利益是全球变迁的发动机。世界体系理论最为一致地延续了该思想:世界经济和国家体系的动态变化相当程度上依赖于世界权威(世界级国家或者帝国)的去中心化,全球文化本质上是霸权主义的副产品,本身一无是处。第三种视角采用了微观现象学的路径,同样发展于对微观实在论的回应。该路径将民族国家概念化为民族文化和解释体系的结果。国家嵌入于制度之中。制度的文化特征非常重要,但是这些制度仅仅间接反映了世界过程,或者与之毫无关系。其简易版本满足于将地方文化暂且处理为背景材料,复杂版本则认为文化解释和目的行动同时彼此形塑。这一视角在全球文化过程中的运用,成果斐然。但许多讨论在将这一思考线索延伸到世界层面之时,对文化的理解浮于表面。文化被视为相对任意的流动,或者传媒产品、时尚、艺术和快餐等有表现力的西式品味。他们未能充分理解文化的实质重要性和在当今社会的组织化在场。我们自己的视角——宏观现象学取向——奠基于当代社会学制度主义。我们认为:民族国家是文化建构与文化嵌入的,不是实在论者描绘的不具备分析性的理性行动者。我们发现:所涉及的文化,究其实质,是在世界层面的基础上得以组织化的,而非简单地从地方情境和历史中衍生而来。我们在西方大历史中可以发现跨国力量的作用,但我们认为二战之后世界社会独有的特征和过程有力强化了世界制度发展对民族国家的影响。下文我们进一步阐述理论背景。紧接着转向本文的因果性论述,并将其组织为四个部分:(1)在世界文化中被建构的民族国家的独特属性;(2)生产和塑造民族国家的世界社会层面的运作过程;(3)世界社会的特征,这些特征强化了世界文化对民族国家与社会的影响;(4)世界社会的动态变化,尤其是全球文化过程加剧了世界社会结构和特征的生成和变迁,其中蕴含着不一致和冲突。二、理论背景持实在论者认为,世界要么是无政府的,要么是网络化的。前者认为行动者在追求利益的过程中,没有极权结构的干预。后者认为行动者有意识地、自下而上地建构出经济和政治竞争的互赖体系。微观现象学分析者较为严肃地对待文化和解释,但是将它们限定于在地方和国家层面运作的行动过程。与之相反,本文开篇命题指出:世界层面的社会事实,在文化上是超然的,具有强因果关联性。这体现在几个层面。其一,被建构出来的当代“行动者”,包括民族国家,有计划地按照普适(世界性)模型进行组织并推进自身合法化,例如公民权、社会经济发展和理性司法。其二,这些模型在世界层面非常普遍,人们对一些事物的本质和价值有相当大的共识,比如公民权利与人权、物质世界及其科学研究、社会经济发展和教育。其三,这些模型依靠于它们所宣称的世界普适性。比如,人们认为经济发展模型、财政政策、人体医学模型、医疗保障服务等是全球通用的,并不局限于地方或区域。尽管可能没有法律约束力,这些一般模型的权威进一步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假想的小岛社会很快便采用了“现代”结构和目标以融入世界社会。替代模型,包括既存的形形色色的传统结构,则具有较低的合法性。“正确的”现代模式得以高度发展和表达,并伴以细致的理性化证明。特殊主义的或者地方化模型很难与之竞争合法性。(一)文化实在论分析从功能看文化,将其视为整合集体性或者助长当权者主导地位的表达性材料。微观现象学分析者更关注文化的意义生成性质和认知输入,但是视野局限于地方情境下的知识和现实建构。这些路径遗漏了世界社会文化维度的关键要素——现实的认知与形而上学模型。模型详述民族国家及其它行动者的本质、目标、技术、主权、控制和资源。这些模型更具认知性和工具性,而非表达性。模型在科学、职业和法律分析中得以组织,分析对象是国家、社会与个体的恰当功能。分析是高度理性化和普适性的,描绘了协调、坚韧和理性的行动者。于是,这些分析构成功能理论,服务于以行动者为中心的理性化这一意识形态。为避免对此产生误解,我们强调:世界文化的功能主义观点印刻在常识描述和社会科学理论之中,与“事物运作方式”有关,但是这些理论可能无法与实践经验契合。例言之,传统的大众教育的合法化话语坚持认为:正规教育必要且有益,这体现在经济增长、技术创新、公民忠诚和民主制度等诸多方面。这一关于教育的功能主义证明很少受到质疑,尽管教育对经济增长的作用的细致研究证明,这样的功能关系充其量只是微弱的,而且具有很强的条件限定性。这样的关于行动者、行动和假定因果关系的扩散功能模型是世界文化的核心构成。当这些模型在世界上最遥远的角落中得以实施,它们承担着框架性假定的角色,对实施它们的社会产生了很难从功能视角看待的结果。比如,在所有类型的国家,不考虑其独特情境的情况下,实施教育发展的标准剧本产生了看起来相当奇葩的结果。从证明剧本合法性的功能理论的理性视角审视的时候,尤为如此。将来要务农的儿童需要学习分数;偏居一隅的村民学习化学反应;绝不可能投票的边缘群体学习宪法。将这些实践与功能理性划等号,需要惊险的信念跳跃。在我们的小岛社会,承载“有用的”或者“现代性”发展理论的世界性模型将会快速实施。比如,任何一个经济学家都擅长理解小岛经济的有力模型。只要具备充分权威,这些模型的运用就并不需要经济学家亲临小岛。少量的标准化数据表格就足以让专家提出政策建议了。与之相似,任何一个社会学家都擅长提出针对小岛性别不平等的矫治方法、分析、诊断和政策处方。在大范围经济和社会指标的基础上,人们会对小岛进行分类并与其他民族国家作比较。这一过程与过去几十年间所有新的独立地缘政治体的经历相似。这些数据收集和比较过程大大强化了小岛社会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文化地位和成员资格,并助力其快速转化为“真正的”民族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