伢家遗闻之七

文化   2024-11-14 00:00   山东  

点击蓝字

关注我们


听说石磊干上副镇长,我给他发了个短信:祝贺老树开新花!他回复了一个捂眼的表情。他虚岁45,混搭了一辈子乡镇,这个新职位算是对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褒奖,若论他多么兴奋估计也谈不上。但有进步终究是好事,算上他担任小学班长,这个副镇长是他人生中第二个拿的出手的官衔。所以我又和他说:请客啊!
他说:你来我镇上,学那水浒传里的牛二,想吃啥随便拿。
我说:然后挨顿胖揍?我作风气质可是随那杨志的。
他擅长做菜,拿手的红烧肉比小店里的都正宗。下馆子怕吃到预制菜,还真不如去他宿舍小酌安全自在。我说明意思,他说:下周三大集,我赶早称点新鲜猪肉,你直接过来就行!
大集那天,我去得比他早。我喜欢赶大集,随意、热闹,流淌着人情味和烟火气,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稀缺的。我在肉食摊子前等他,迈着闲步走来溜去,最东头一个卖生肉的中年男子,越来越引起我的注意。他头顶秃净了,尖尖且油亮;两个耳朵一大一小;厚厚的嘴唇正下方,有个绿豆大小、褐红色的痦子。这些特征都提醒我,他是我老同学野生。我鼓起勇气走上前,正面看着他,他已经含上烟卷,烟气混沌在我俩之间。他眯缝着眼看我一下,粗声粗气地说:“要啥肉?起早刚宰的肥猪,就是新鲜……”
声音听起来陌生,又叫我心生迟疑,便不再张口询问,寻一处僻静地坐下,思绪渐渐由他而及另一个少年的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他。
初中毕业后我们便再没见过。但断断续续的,似那或和煦或冷峭的风,总会从看似不密闭的人情墙壁中,穿梭进来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不知真伪也难辨真伪。传着他盗窃的、劫道的、拐卖的、杀人的,啥都有。毕竟多年不见了,耳听为虚,谁能相信呢?但如果真发生在他身上,我又不觉得惊讶。他在我印象中是一只冲动的、易怒的狮子。
野生大名由文采,可惜无论长相还是气质,本人和名字的美好寓意相差甚远;不但如此,他一来到我们村就是带着标签的——讨来的孩子。我们都能听出里面的委婉含蓄。彼时野生父亲已四十出头,母亲也攒出白发,在重男轻女的黑土地上,对他的溺爱可见一斑。上学前,野生在村里出了名的捣蛋,不光捣乱,还习惯偷摸顺东西,东邻墙头的瓜,西邻鸡窝里的蛋,没有他得不到的。被人家撵到家门口,野生娘看起来也生气,拿着树枝子追着打,但颠着小脚就是追不上;捡起瓦片子扔,次次落在脚后头,就是打不着。我们看着野生娘拙劣的滑稽样,都笑得前仰后合,野生则野猪似的跳到院墙上肆意扭动。这家伙身体圆滚结实,完全不像了他爹的瘦长和娘的羸弱。
来人气不过,掐着腰骂:野生的杂种!讨来的畜生!
这绝对是带着侮辱性质的、揭人伤疤的话。野生一家人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因为没有怒不可遏的反击和争斗,仿佛默许了。待野生上学后,班里没人喊他由文采,纷纷叫他“野生”,因为这个称呼在村里已经见怪不怪了。作为班长的石磊起初还提醒大家,但没人听,干脆也在哄笑中随大家一起叫“野生”。这个举动点燃了野生心中潜伏着的恶之火。只见他跳到比他矮一头的石磊面前,一拳将他撂倒,门牙打掉,血漫嘴唇,石磊哭成了怂包。
贫蔽的校园淳朴当道,哪容得打人?野生随即被撵回家。无所事事的野生又惦记起邻家的鸡窝,撅着腚摸蛋时被邻居堵了个正着。邻居继续笑着骂:野生的杂种!
野生的火苗又迅速燃起来,你看他脸被火撩得通红,眼睛被熏得流泪,攥起来的拳头被烫得直抖,那火得多激多旺!鸡棚里的金色的公鸡和黑的、花的母鸡们,都吓得支起翅膀跳蹿,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火的灼热。一刹那,野生以一个飞身冲刺将鸡棚撞破,也将邻居囫囵撞翻。邻居是个老头,松垮的骨架哪经得起这般冲击,直接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野生在村里一战成名,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隐秘处的窃窃私语:也不知从哪里讨来的孩子,野得很;他爹挺腼腆的,带出的儿子这么狠;这孩子大了以后了不得,是个坐监狱的料。
我一直觉得野生的暴躁,一方面性格使然,但也和爹娘的娇纵密不可分。有次野生闯祸回来,野生爹想发脾气,手里攥起了羊鞭,但就是迟迟不下手。他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表情,呲起尖尖的牙齿,唾沫在唇间鼓起琐碎的泡沫,也能感觉出他也是心焦的、彷徨的。可能野生对这个空乏的家庭来说,太重要了,是他们的希望和依靠,不到万不得已,怎么舍得使出赶牛撵羊的劲?所以野生爹的脸再难看,最后也不过伸出螳螂似的细腿,在野生屁股上蹭一下,都把野生逗乐了。
野生娘苦着脸在一旁解释:孩子大了,管不了了,他爹也打不动了。
委实,别看野生才上小学,那体格子已经比他爹都敦实了。真打起来,他爹不一定是个。
我奇怪他吃啥长这么壮实!有次随他到家,虽是中午,灰沉的木门却依旧锁着一屋子冷清。他习惯地拿出小瓷盘倒上黏稠的酱油,里面清晰漂浮着几个白点,然后大葱切段,就着锅里的凉馒头,张开蛤蟆一样的大嘴吃得那个香甜。我就是在那时候看见他嘴唇正下面的痦子。我提醒他:野生,苍蝇落到嘴唇上了!他摸摸下颌,不在乎地说:哪里是苍蝇,是痦子!吃完他打个饱嗝,一股酸臭味扑鼻,糅进屋里其他说不出的浓烈的气味中。
他两个耳朵一大一小也有来历。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在野生家门前大树下逮毛毛虫,却听见那半敞着的小院里一阵刺耳的聒噪,然后看见野生爹揪着野生的右耳,在院子里转陀螺一样一圈又一圈。野生爹终于硬气一回了,虽然瘦,但胳膊细长的优势发挥出来,让立柱似的野生根本无从靠近。野生因为冲动将家里祖传的茶壶摔碎了,他爹出于血脉本能,毫不客气地作出反击;但从野生反应看,我们又失望了,因为爷俩转来转去又把野生给逗笑了,说明野生爹根本没有发力。野生娘还在旁边跳着叨叨,跟唱戏似的:使劲揪、使劲揪,耳朵大了俺儿有福气!
黄昏时分,我们看见野生骑着自行车风一样从院子里冲出来,松开车把,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说像风一样,是因为我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他了,说快如闪电有点夸张,他毕竟骑的是自行车,不是宇宙飞船,但也很快了,一道白影闪过,当我们再看时,他交替蹬车的腿影已经模糊了。野生爹跟着窜出来,嘴里骂骂咧咧,他怕野生撞到树上、撞到车上或飞进湾水里。不少房顶已经冒起炊烟,而随着那道白影渐渐飘远,他也成了一道飘走的炊烟,愈发缥缈无踪。
上了初中,他的体魄又大了一圈,在同学堆里很是扎眼。学校毕竟是育人场所,加上老师威严,他果然老实许多,但也不消停。印象最深的一次,学校组织抬水浇花,两人一组,一棍一桶。和他一组的家伙老想着耍滑头,被他识破后一脚踹进水库里,差点淹死。班主任兼体育老师,一身发达的肌肉,对他先是两个嘴巴子,接着当众将他捆绑到操场中央的旗杆上,干干脆脆晾了一上午,就像那缺水的花儿,蔫了。丑事传到村里,野生娘跑了半小时来到学校,嚷嚷着要从楼顶跳下来,搞得校长焦头烂额,直接把班主任给免了。
当野生个头到了他爹肩膀头子的时候,秋后的一天,野生爹把矮小的西屋推到了,建房大业正式开启。远亲近邻一起帮衬,很快就到了上梁那天。这时,野生忽然爬上屋顶,对着他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嫌房盖得孬,人家盖新房都是砖房,你还盖土屋,没法娶媳妇。
他爹正累得腰疼呢,还得指挥着上梁,还要操心挂瓦,还得伺候一众人的饭食,更重要的,还得强装出干巴巴的笑脸,一听野生的话当场就怒了。但人多不好发作,嘴里回骂了一句。
哪知野生得寸进尺:早知道不跟着你们这家子,找俺亲爹亲娘去!
野生爹说:屌操的,去吧,真把你养瞎了!
几个亲戚听罢都来训斥他。野生不愿意了,当众发起飙来,扬言要把新房推倒。野生爹忍着腰疼过来就要揪他耳朵,手刚伸出来,就被野生用力推一把,直接从房顶摔下来,正好趴在一个粪叉子上。野生娘在下面做饭呢,看见他爹趴在粪叉子上一动不动,捡起瓦片子就朝野生扔去,这次是真想扔他头上,但老了,使足了劲也没扔上去,还落在了野生爹的屁股上。野生爹没动,几个人过去拉也拉不动,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了。
野生被五花大绑起来,准备送派出所。但有人说,他还未满十八周岁,推下去的又是他爹,送了去人家也不会处理。那咋办?那个邻居又站出来,说他家猪圈刚卖了肥猪,除了大粪就是苍蝇,把他挂在猪圈里恶心恶心。众人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他们都小瞧野生了,第二天一早,猪圈里只剩下一圈绳子,他溜了。
整个冬天,他在村里消失了,有说他去寻亲了,有说他去打工了,还有的说他跟着一伙痞子在公路上劫道。奇怪的是,他娘也跟着消失了一段时间。寒风凛冽中,那新盖的土屋房顶没捂严实,一些塑料袋子或草帘子被风吹得飘来摇去,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野生爹脑袋上稀稀拉拉的头发,夜幕中路过时便令人心生畏惧。校方准备开除他,但转年开春,野生娘领着他又出现在校园里。校长不敢怠慢,重新接收了他。
自此他过上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日子,更多时间是在篮球场上横冲直撞。他身体又壮实了,和体育老师的块头不相上下。初中三年级的一个秋日,体育课打篮球,他运球时直接把体育老师撞倒,两人拉扯在一起,谁也没干服谁。打完架后的野生浑身汗津津的,额头的汗珠在阳光下泛出黄色的光,看起来那么柔顺,那是青春力量与新生活力。如果他没有那么冲动的性格,以他的体魄和身手,一定会俘获很多少女芳心。那他走出的,又将是另外一段人生故事了。
我眼前的这个卖生肉的男子,在人流中好一顿忙活,额头也堆起汗珠,汗珠也泛起亮晶晶的光。我依然认为他就是我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野生。如果他真的已安心于一处生计,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愁吃来不愁穿,也不枉这秋日骄阳洒他一身油亮亮的光,也终于能在这暖意的光辉中收起暴戾,做一回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了。
忽然有人在我背后拍一下,说:你来得够早的!
见是石磊,我有些激动,说:大集上有熟人,你也不告诉我!
他有些惊讶,问:哪个熟人?
野生啊,由文采!我指着前方的光头说。
石磊“咯咯”笑起来,说:这大集就是我一手扩建起来的,里面的商贩我都熟,他哪是野生,家是马镇广的,卖生肉的涂大斌!
我怅然失落,甚至沮丧。我美好的设想彩泡一样,被石磊那么轻易刺破了,转瞬间,当年那个蛮横的影像又袭满心头。
那野生呢,现在干嘛?
还在监狱里待着呢,拦路抢劫失手杀人!
我听后惊讶不已。
可何必惊讶呢,这不正符合了我记忆中那个形象吗?
再回头,老涂切肉砍骨的生猛画面映入眼帘,血淋淋、油晃晃的刀在他手中旋转不休,肉块飞舞又依次落下,成条、成片、再成丝成酱,与熟稔的光线相遇,迷离出仿似只有大集上才漂浮肉腥味。那阵味道忽然叫我作呕,继而也没了让石磊做红烧肉吃的食欲了。我拉起有些发蒙的石磊,就要从肉摊子街上离去。
当我们即将转出路口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争吵声,我看见那个叫涂大斌的,正叼着烟卷和一个买主比划,手里就拿着那明晃晃的刀。来人也不怕,长长的脖子伸出去,也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丝毫不落下风。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去,不知是看热闹还是劝架,但都藏不住、盖不掉那把砍刀散发出的凉意。
我脱口而出:真怕野生一冲动,把那人的脑袋砍下来!
我立马意识到说错了,又补充一句:
哦,涂大斌。
(摄影 张小蕊)
作者简介:小咩,本名杨连峰,80后,山东利津人。在《清明》《大家》《山花》《时代文学》《青年作家》《朔方》《山东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月报》转载。



东营微文化:

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

东营市首届“十佳正能量自媒体”

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记录人间百味,传播正能量。

投稿要求:

写好自己的故事,写好身边人的故事,写好家乡的故事。体裁要求为散文,小说,随笔。散文2000字左右,小说5000字左右。拒绝无病呻吟,空洞无物单纯抒情、议论的作品。稿件需原创首发公众号,严禁抄袭拼凑,文责自负。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投稿邮箱:407258991@qq.com

交流学习:加微信18562013539,进东微群,交流阅读心得及写作方法。


东微编辑部:

顾   问:陈谨之  鲁北   清泉

主   编:郝立霞

副主编:何跃文  郝立新

编   辑:晓   娣   娟  娟   茶醉   文姐




感谢您点“在看”分享此文~


东营微文化
传承中国传统文化,推送原创文学作品,传播正能量,促进以文会友。 用文化修炼心灵,以智慧对话世界,在这里重新发现文化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