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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饥饿,对于我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已经是一个十分生疏而且极没有兴趣的话题,因为他们不知饥饿是什么滋味。
对我来说,这两个字却十分沉重,沉重得一旦念及就会使我的心坠入万丈深渊。
那是个不堪回首又不忍回顾,却永远无法忘却的岁月,还有一个永远无法忘却的孩子。他是我的同桌张殿青,我那时只唤他乳名——大碌碡。他和我同龄,是我儿时的玩伴,我们一起走过十三年的光阴。
张殿青从小就是个懂事爱学习的好孩子,功课很拔尖,在同年级总是和我争第一。常常我费上吃奶的力气还是超不过他。因为他有个强大的后援。
他的大姑父常立让是读过私塾的,虽说是个农民,还是与普通百姓不大一样。比如中秋时节,朗月高照的夜晚,他会背着手在村边小路上踱步赏月,边走边口中唱诗,用着高低错落的声调,很是美妙动听,他说那不是唱,那叫吟。吟诗讲究抑扬顿挫,长声短调。我们村上的杨老师是人人尊敬的大先生,有时却还会向他讨教一些掌故。
此人不求闻达,老老实实种地,空闲下来就捧了一本线装书读。我和张殿青都喜欢这位有学问的人,常常缠着他说书讲古。他天生好脾气,喜欢爱读书的小孩子。张殿青是他内侄,自然是近水楼台。
平日里,张殿青有事没事总爱跟在大姑父后边,像个摇着尾巴讨食吃的小狗狗。天长日久,他也学着大姑父的样儿,装腔作势的变成了一个小大人。还时不时的在我面前酸油加醋卖几个文词,什么“学而时习之”“幼不学老何为”。在校外我们遇到老师都是行一个少先队的举手礼,而张殿青却要毕恭毕敬地行一个鞠躬礼。我虽是觉得他那种小大人做派有些好笑,却是打心眼服气人家的所学所知比自己高深许多。
童年是充满幻想的年纪,也是最为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高高兴兴在村里小学读完四年级,又手牵手地考到了几里地外的前毕完小。要在那里读完五六年级。
我们分到一个班里,还被排座在一张课桌,为此我俩高兴得击了一个掌。
在这里,我们度过了一年愉快的学习生活,可是第二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了。饥饿像一个法力无边的魔鬼,在神州大地上行走肆虐。把猝不及防的乡村折磨摧残得一片破败。
大跃进的热浪止息了。
生产队的食堂停办了。
大兵团作战的窝棚拆除了。
亩产万斤试验田的牌子拔掉了……
一番起哄似的热闹之后,伤痕累累的乡村,无可奈何地寂静下来,而乡村人民的生活却在毫无心理防备之下,被无情地抛入苦难之中。
衣食基本温饱的人们突然地陷入了缺衣少食的苦难境地。
记得从那时开始,一切都按照定量供给。每家每户发几个小本本或是票证,点灯的煤油,火柴,香烟,茶叶,糖,棉布等日用物品,都要数着算着卡紧了使用。
最重要的是,祖祖辈辈以种田为生的农民,居然也要按定量买粮吃!
生活物资匮乏到了极点!
虽然吃不饱肚子,我和张殿青依旧坚持去学校上课,因为再有几个月就要高小毕业了。
我们村离学校四里路程,在往昔的日子里,对于年少好动、喜欢跑跑跳跳的这些孩子们来说,这是一段欢乐的旅途。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大家欢蹦乱跳,你追我赶,有时还会钻进草棵里去捉蝈蝈,逮蚂蚱,甚至撒开脚丫子漫荒遍野地追野兔。沿途里偷瓜摸枣的事也是有的。如今已全无往日气氛,短短路程,却视为畏途。尤其沟渠放水,还要绕出二三里远。每日走出家门便打怵,愁着几时才能走到学校。我们艰难地迈动双腿,一步一步向前挨去。常常会因饥饿而心慌气喘,浑身哆嗦,只好坐在路旁歇息一会再走。
那天早晨,我去叫张殿青上学,他竟还躺在炕上。平时他总是站在门口等我的,他对上学的事格外上心,从不误时。而他全家人也有些不太正常,一个个呆头木脑的,没有一点儿声息。他的父亲勉强地向我支应了一句:“今日大碌碡怕是去不了啦。”
原来,他们家断顿了,这个月的供应粮吃完了,下个月的还没到期,早晨一家人都没吃饭。
张殿青见我来了,吃力地从炕上爬了起来,慢慢穿好衣服,一声不吭地跟着我出了门。刚走出村子,他就走不动了,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我急忙扶住了他。只见他面色苍白,头上冒汗,浑身颤抖,摇摇欲坠,我扶他在路边坐了下来。
他喘了几口粗气,无奈地对我说:“看来,我爬也爬不到学校去了,今天的课是上不成了。”他念念不忘的是上课。
看样子他真是饿急了,看到路边的茅草钻出了小嫩芽芽,他伸手扯来就往嘴里塞。
我赶快从书包里拿出来我带的午饭——一个菜团子,递到他的手上。他接过菜团子,在手上掂了掂又塞给了我:“我吃了,你中午吃啥?”
我故作生气地说:“都饿成什么样子了,还这么假充斯文。”
他依然不受。我有些急眼,大声恶气对他喊道:“那有你这么不实在的朋友,再不吃东西,非饿死你不可!”村里已有好几个人因饥饿而死亡。
他打了一个愣怔:“是呢,真饿死了,就捞不着上学了。”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满脑子惦着上学的事儿。
他把那个菜团子捧在手上思量半晌,一分为二,把另一半送还与我:“一人一半。”我知道他的秉性就依了他。
他吃上了那半个菜团子,仍然想跟我去学校,可试了几试,腿软得迈不动步子,只好留了下来,却还要叮嘱我把今天的课程带回来帮他补上。
一连五天,张殿青都没到校,班主任郭树伦老师着急了,因为张殿青是他心上的“爱学生”,虽然每天他也从我口中得知一些情况,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天放学,他就跟上我去了一趟张殿青家。
我领郭老师进门时,张殿青正躺在炕上。听到老师的声音,他慌忙地从炕上往下挪蹭,下炕沿时有些匆忙,一咕噜摔在了地下。郭老师急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
张殿青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浑身浮肿,面色焦黄,两只大眼眯成了一条细缝儿,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郭老师蹲在张殿青面前,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他那蓬乱的头发,一只手小心地抚摸着他那浮肿的面颊,嘴里喃喃自语:“怎么这个样子了呢,怎么这个样子了呢”,郭老师心疼得掉下了眼泪。
老师的家访,让张殿青很是感动。他对老师表态:“老师,明天我就去上学。俺姑家给了一瓢野䅟子,家里有吃的了。”
郭老师安慰他说:“你也别太勉强,能去就去,不能去就别去了,待你好了,去学校我给你补课。”
张殿青抓住这个机会,向郭老师提出了一个十分令人意外的要求。
“郭老师,语文课我自己都学过了,有几道数学难题,您能给我讲讲吗?”
郭老师爱怜地望着这个爱学习的孩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耐心地给张殿青讲解起了数学难题,直到天黑,才起身回学校去。
第二天上学时,我去了一趟张殿青家里,看他能不能去学校,他却已经走了。他爹告诉我,他腿肿得厉害,走得很慢,天不亮就动身了。
等我快要来到学校,张殿青正在村口等我。
第一节课是数学,郭老师点名时,听到张殿青答“到”时,他停止了点名,有点吃惊地向张殿青看去,关切而慈爱地问了一声:“你来了。” 张殿青回答说:“老师,我不想落课太多。”郭老师欣慰了点了点头:“是啊,快要毕业了,能坚持就尽量坚持下来。”
一上午的课,成了张殿青提问补课的课堂。因为他缺课太多,多门功课都有疑难,他又不肯放过每一个问题,所以动不动就举手提问,弄得全班同学有点不耐烦,而老师却很有诲人不倦的师德,极耐心地给以讲解。在这艰难岁月,饥饿的孩子们还这么渴望求知,做老师的觉得很可珍惜,应该尽心倾力相待。
这个中午,同学们都在教室里吃饭休息,张殿青却拿上课本到外面去了。我知道,他没带午饭,不愿让大家看到他没有饭吃。
有同学问我:“张殿青是不是没有带饭啊?”
我知道张殿青很是要面子,但此刻我也不便在为他隐瞒,只好点了点头对大家说:“他们家实在太困难了,已经断粮好多天了。”
这时候有几个同学就提议,每人分一点干粮出来,让给张殿青吃,带头的是一位女同学林象云,她的家庭情况很特殊,由于她父亲因公去世,农村合作化时,她母亲坚决不入社,她家一直是单干户,村里还要为她家代耕代种,因此,她家的日子过得比大家宽裕一些。尤其生活困难的那几年,同学们都吃糠咽菜,就只有林象云能吃上纯粮干粮。
我们五位同学,一齐出门寻找张殿青。此时,他正坐在教室旁边那棵大柳树下看书。
五个孩子,十只手,每人双手捧着一点吃的,齐刷刷地伸到张殿青的面前。
张殿青站起身来,满怀感激地望了望每一位同学,迷离的双眼里闪动着泪光。他慢慢弯下身去,深深向大家鞠了一躬:“谢谢同学们,我已经吃过了。”他还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块平时包干粮的白笼布,里面果然落下几粒菜团渣儿。
这个张殿青,还真是个小大人,总也忘不了他那“穷不失志”的古训。难道接受同学的真心救助也算是失志吗?他就这么冥顽不化。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又让我跌入困惑的迷雾。
下午是劳动课,到学校菜园翻地。郭老师安排任务时,特别叮嘱让张殿青留下来,说是让他补习一下功课,其实更重要的顾惜他的身体。
活儿不太多,没到放学时间就干完了。收工队伍快要走到教室的时候,迎面走来了张殿青。他来到郭老师跟前,怯怯地说道:“老师,我能早走一会吗?我怕天黑走不到家。”
郭老师立即应允了,他向老师欠了一下身子,慢吞吞地离去。
同学们回到教室,第一件事就直扑干粮袋。因为有劳动课,大家都多备了一些吃的,留给劳动后的补给。突然,王光和大叫起来:“我的花生饼不见了!”因为他们家开油坊,常给粮所加工油料,所以他有花生饼吃,那可是那个年月少有的上好食物。林象云翻找自己那半块高粱面饼子时,发现也不见了,不过他没有出声。我的一块菜团子也没了,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吭声。
王光和的一声吆喝,引来了同学们的关注。班上有个刘姓的留级生,学习不行,却一肚子坏水,最是喜欢兴风作浪,生事闹妖。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刘小坏”。他得着了这个茬儿一下爬上桌子,开始逞能,扯着嗓门大呼小叫:“我们班出了这样的事,丢人!可耻!”
他那小眼珠子转了几转,一拍大腿,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我看这事儿,一定是张殿青!”说完他从桌子上出溜下来向着全班同学喊了一声:“走喽,抓小偷去呀!”平时爱跟他一起捣蛋的几个小子首先起哄,跟了上去。我为张殿青很是担心,也和几个同学尾随而去。
我不相信张殿青会做这样的事情,可眼下的情况又让我不得的不往他身上寻思。
张殿青没走多远,刘小坏很快就赶上了他,并拦在了他前面。刘小坏像个恶魔似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张殿青的鼻子逼问:“你是不是偷了同学们的干粮?”
张殿青声音低微地回道:“我没有偷。”听上去就不那么理直气壮。
“你还耍赖,教室里就你自己,不是你是谁?”
“我就没有偷。”
“看来不给你两下子,你是不会承认的!”说着就伸胳膊撸袖子,亮开架子要打人。
平时我很胆小怕事,从来不敢招惹这种坏孩子,可这一刻不知从哪来的胆量,我一步跨到刘小坏的面前,向他大喝一声:“不许打人!”
我的举动让刘小坏大感意外,他恼怒不已,立即把火朝我发来:“他俩一个村的,他这是包庇小偷,一块收拾!”他张牙舞爪地和他那几个坏孩子就要向我俩动手。
“住手!”这时,郭老师赶来了。
刘小坏恶人先告状:“老师,咱们班里出小偷了,我们这是教训他们。”
郭老师对着刘小坏没好气的喝道“什么偷不偷的,没有证据你就不要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向郭老师叙说了事情的原委。
郭老师慢慢走到张殿青身旁,俯下身去轻声说道:“张殿青,老师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好孩子,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殿青低垂着头,似乎鼓足了力气才憋出了一句:“老师,我没有偷。”
刘小坏第一个跳出来指证:“他撒谎!他就是偷了。”那几个坏孩子也跟着他一起闹哄。
郭老师再次制止了他们,他轻轻拍了拍张殿青的肩膀,慢声细语地说道:“拿了也没关系,承认了就是好孩子。”
张殿青的头埋的更低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浮肿的脸憋成了青紫色,木在那里半天没有一点声息。忽然,他用双手捂起了脸上,从指缝里滴出了一串泪水,终于,他艰难地开口了。
“老师,我错了。我是拿了别人的东西,但我不是偷,是他们同意给我的。我拿干粮时,给他们留了纸条。我吃了李建华同学的一块菜团子,还拿了林象云同学的半块干粮,但没有拿王光和的花生饼,我看见是别人拿的。”张殿青一说话,刘小坏打了一个愣怔,就不再那么嚣张了。
没等张殿青说完,林象云同学就挺身而出,大声宣示:“那干粮是我送给张殿青同学的,我也看到他留的纸条了,不是偷!”我也紧跟着附和。
此时,张殿青打开书包,慢慢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他平时包干粮的笼布,包着的居然是那半块高粱饼子,原来他并没有吃!
张殿青捧着那半块干粮,泪水不停的流下了,他哽咽着向大家诉告:“我拿林象云同学的这块干粮,是想带回家去救我小妹妹的,她快要不行了……”
顿时,全场哑然。就连刘小坏也低下了头。
一生中,接触过许多智者,阅读过不少典籍,所闻所知训示与道理多不胜数,然大都如风过耳,而那一天在那个场景郭老师对我们的教诲却深深地嵌入了我儿时的记忆中,终生不曾忘怀。
他从张殿青这件事说开去,首先让我们明白了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接着又为我们阐明了对待过错的正确态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表扬了林象云,批评了刘小坏。他教导我们同学之间相处,要与人为善,不要与人为恶,只能相亲相友,不可相仇相敌。最后郭老师又强调说:“今天的事情,是一种友爱互助精神的体现,不要无原则地给人乱扣帽子。即使有的同学行为不端,偶有小偷小摸行为,也希望他能自我反省自觉改正。今天老师给你们讲的一些道理,也许你们还不太理解,将来你们会慢慢明白的。”
尽管郭老师对这件事情作出了十分理性而明智的处理,并对张殿青的过错给予了十分人性化的理解包容和极为仁厚的原谅和救赎。由于几个坏孩子的恶搞,还是给这颗单纯柔弱的心灵造成了莫大的伤害,让他觉得自己做了多大的错事,再也无颜面对自己的老师、同学甚至所有的世人。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这事到底传了出去,还被张殿青父亲知道了。他父亲在村上是个要头要脸的人物,逮着张殿青劈头盖脸的大骂了一顿,如若不是看儿子已经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几个巴掌定会打在身上。最让张殿青受不了的是父亲竟骂出了一句“辱门败户”。他觉得自己很丑陋,很低贱,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更不敢见到那位时时向他传授圣贤古训的大姑父。
这个可怜的孩子拖着疲惫的身心,走出了家门。
一去三日,不见踪影。
起初,家里以为她赌气去了亲戚家,并没有多在意,可问过了所有亲戚之后,他的父亲就着急了,开始四处寻找。
当找到他后,发现他就在一个人迹罕至的破窑里,蜷缩在一团乱蓬蓬的杂草中,已奄奄一息。
他的父亲发疯似的把他抱在怀里,一声接一声的呼唤着他的乳名。
可是,得不到一点回应。
此刻,这个父亲想起了自己对孩子那一番过分严苛的责骂,他懊悔不已,这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这是一个喜欢读书学习的孩子,也是他寄予厚望的孩子,孩子的自责之心已经够苦的了,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雪上加霜,自己对孩子的伤害实在太深太重了,世上哪里有我这样狠心无情的父亲?无法原谅自己的懊恼把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自从那日,张殿青离开学校,就再也没到校,郭老师很是着急。那天放学时,郭老师单独叮嘱我说:“你务必告诉张殿青,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让他千万别背包袱,这就快毕业了,让他赶快来学校上课。”
一回到村里,我就径直去了张殿青家。一踏入院落,就感觉有些异样。有几个人在院里站着,屋门内也有人影晃动,却听不到一点声响。我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急忙走进屋里,去寻找张殿青的身影,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张殿青就躺在当门的一张门板上,一身新衣,新鞋新帽,穿戴整齐,静静地睡在那里。
这明显是摆放死人的架势,可是我儿时的心目中,只有老人才会死亡。我不相信张殿青会死去,因为他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呀。
我俯下身去,轻轻推了一下张殿青的胳膊,并在他耳边急促地唤着:“大碌碡!大碌碡……”
尽管我的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脸上,依然听不到一点动静。
这时,从炕上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这是张殿青他娘的声音,她一边哭一边对我说:“你别叫他了,俺大碌碡答应不了啦,再也答应不了啦!”此刻我不得不相信,张殿青死了,真的已经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熟知的人的死亡,我竟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木在那儿了。
天近黄昏,屋内一片灰暗。虽然那一时刻我的头脑有些混混沌沌,恍恍惚惚,我依然清晰地记下了那一个场面。
他父亲蹲踞在灶旁墙边,正对着儿子的双脚,双手抱头,衣袖把脸遮挡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俨然如同一樽雕塑。莫非他是在向死去的儿子忏悔吗?
他的母亲倚坐在炕上,怀里着抱着他那骨瘦如柴的小妹,她那充满绝望的双眼,茫然地向空而视,虽然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撕心裂肺的哭声,眼里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九岁的弟弟,跪在哥哥身边,一只手还紧紧握住哥哥冰凉的手,嘤嘤地哭个不停。他再也当不成哥哥的跟班了。
众多的乡邻,有的陪在张殿青母亲身边,有的站在张殿青周围,也时时发出无奈的叹息,流下怜惜的泪水。
我无限悲苦地凝望着那张熟悉的小脸,我看到那张脸上写满了痛苦和遗憾,写满了渴望也写满了绝望,更写满了对命运的不平,写满了愤懑和抗议!
在这个氛围里,一种巨大的沉重和压抑使我透不过气来,我必须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告别了。当我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蓦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五叔从朝鲜战场回来时,送我一支金星钢笔,张殿青曾对它羡慕得不行,拿在手上稀罕了半天。我从书包里找出这支钢笔,别在了他的胸前,又学着他那样子,恭恭敬敬向他鞠了三躬,才匆匆逃离而去。
走出门外,我才敢让泪水尽情地流淌出来。
第二天,我迈着沉重的步履来到了学校,没有主动去办公室告知郭老师这个噩耗。我怕自己在老师们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第一节课是郭老师的数学课。他一走上井台,就朝我这边察看,当他看到我旁边的坐位空置时,就叫起了我,问道:“张殿青怎么没来?”
我浑身一震,只觉得胸口发紧,鼻子发酸,两手便劲地撕扯衣角,埋下头去,不知如何回答。
全班同学都眼巴巴地看着我。郭老师也有些紧张了,又急迫地问了一句:“张殿青怎么了?”
我的心要跳出来了,头也有些发蒙,嘴唇抖抖嗦嗦地只说出“张殿青”三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我捂住脸跑出了教室,来到教室旁那根大柳树下,放声大哭。
这一天,是我们班最为安静的一天,每一个人走路都怕弄出声响,大家心情沉重到了极点。张殿青的去世,使全班同学都不禁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件事情。每一个人都在扪心自问:张殿青的死,是否与此有关?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在郭老师的提议下,全班同学每人为张殿青叠了一朵白花,用它们制作了一个花圈,把郭老师那朵最大的白花放在中间。我代表全班同学把那个花圈送到了张殿青的墓地。
张殿青的坐位空了,可每次郭老师点名的时候,点完我的名字后,他总要停顿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向那个空位深情地凝望片刻……
(摄影 张小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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