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末,中學畢業後的張愛玲拿到獎學金,原本要前往倫敦大學讀書,但因為二戰爆發,她轉而赴港,在香港大學文學院就讀。黃心村的《緣起香港》就是從張愛玲從港大女生宿舍到課室的那條蜿蜒山路寫起,回溯那段香港經驗,如何形塑了張愛玲的歷史感和世界觀,成就日後的傳奇。
到了1950年代,出道很早的張愛玲已經發表過好些篇小說,名氣蠻大,但在當時的中國,現代文學的主題是感時憂國,所以她的作品常被視為鴛鴦蝴蝶派那類消閒的文學。慧眼識張的是夏志清。1961年,夏志清就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專門花了一章篇幅寫張愛玲,嚴肅地把她的作品當作純文學來看待,最早在學術專著中確立她的文學史地位。
張愛玲的後半生,在美國度過,她在大學尋找工作機會卻苦於沒有博士學位,無法找到穩定教職。其間短暫的幾份工作,也因為她不夠長袖善舞,動輒得罪人,終於沒有扎根。劉紹銘在《愛玲說》中講她身處異響的窘迫和不甘,但好在總有知音相惜。這寒噝噝的世界待她倒不薄。
今天是張愛玲誕辰104週年,跟隨這些書,再次拜訪無可複製的她。
一九三九年,未滿十九歲的張愛玲入讀香港大學,兩年半後親歷了香港之戰和淪陷。帶着香港經驗「切身的、劇烈的影響」,她回到上海開始寫作,以一系列「香港傳奇」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新銳女作家。
這一段日常生活裏的瞬間,與過去時光的記憶重疊,也唯有張愛玲特有的筆觸才能傳達出這清晰而又恍惚的效果。如果拍成電影,此刻應該是一個空鏡頭,天,一絲微風的顫動,間或飄下幾片花瓣。鏡頭隨着樹影晃動,更隨着手持鏡 頭的人下坡疾走而搖動,四周的寂靜裏都是聲音。這是一九三九年的香港,也是一九七七年的洛杉磯。
一九三九年夏天的張愛玲,剛從中學畢業,因為歐洲的戰事,無法去倫敦上學,轉到香港大學文學院。八月註冊,住進了港大後山寶珊道上的聖母堂宿舍,每日到校園的本部大樓上課或圖書館看書,都要從長長的蜿蜒的山道上下來;而回宿舍,則要爬上一個高高的坡,每一回都有要登頂的感覺。當年的「一片空白」,是因為充滿着期待。兩年後香港之戰的衝擊,很快就將這個空空的鏡頭填滿,之後幾十年的遷徙,生命裏發生的種種,都有文字刻下的深深的烙印,顯然不是「中間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片空白,十分輕快」。
因為港戰而中斷了學業的張愛玲,一九四二年五月回到上海,開始了她漫長的寫作生涯。她早期散文中自傳性最強的兩篇 <私語>和 <燼餘錄>最初都發表於一九四四年。<私語>是童年經驗的回憶,篇末說:「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燼餘錄>則是接着上海的童年記憶寫在港大唸書的那三年:「我與香港 之間已經隔了相當的距離了幾千里路,兩年,新的事,新的人。」兩年時間並不長,卻是 「相當的距離」,宛如隔世。假如說 <私語>是她書寫童年經驗的一個濃密的開端,那 <燼餘錄>可看作是她梳理香港經驗的一個索引,之後不斷重寫、轉寫、擴寫,每一次的敍述再生,都可以追尋到最初寫下的那些「切身的、劇烈的影響」。
張愛玲寫信的一九七七年,嘔心瀝血寫就的自傳體長篇《小團圓》初稿完 成,她聽從宋淇夫婦的建議,暫不發表,但從那幾年的書信中可以看到,她沒有放棄,仍在來回修改中。同時,《紅樓夢》研究已頗有成果,文章連續發表在港台的各種刊物上,一本《紅樓夢魘》即將出版,她甚至有以紅樓夢研究打入美國學界的計劃。另外,十年前就開始的《海上花》的英譯仍在進行中,而短篇 <色,戒錄> 從二十多年前的英文舊稿中重新撿起,在與宋淇的來回通信中反覆切磋、修改、圓潤。整個一九七〇年代是張愛玲後期寫作中的一個旺盛期。從美東到美西,從北加州到南加但在她用文字構築的世界中,學生時代的烙印依舊深刻,彷彿仍在眼前,所以她說「每年夏天」都會想到,記憶的節奏與季節的更換合拍,是日常的一部分,是生命的底色;說 「中間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無非是強調香港的經驗在她生命中刻骨銘心的重要。
張愛玲的世界裏的戀人總喜歡抬頭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朧的、同情的、傷感的、或者仁慈而帶着冷笑的月亮。
《中國現代小說史》
夏志清 著 劉紹銘 等譯
張愛玲天賦既然靈敏,她所受的又是最理想的教育。她的遺少型的父親,督促她的課業很嚴,她從小就熟讀中國舊詩古文。她的文字技巧,實在得力於此。否則以區區20幾歲的少女(她開始發表作品是在那時候),把中文運用得如是圓熟自如,是叫人難信的。她的父親逼她學中文,母親又很早把她帶入西洋藝術、音樂、文學的世界。論學問,她當然比不上錢鍾書。太平洋戰爭發生,她輟學的時候,她的西洋文化的智識決不會超過一個美國東部女子大學的優秀畢業生。但是作家所需要的不一定是智識,而是她的人生的教育。換言之,作家應該在日常生活裏能夠吸收材料,保留印象,並且善加利用。人生的範圍是廣大的;巴哈、莎士比亞固然重要,爵士音樂和好萊塢也有它們的重要性;中國舊詩裏所抒寫的情感雖然精緻,申曲裏所表現的人生雖然惡俗,但對於作家而言,它們是同樣有其效用的。張愛玲雅俗兼賞,因此她的小說裏所表現的感性,內容也更為豐富。
憑張愛玲靈敏的頭腦和對於感覺快感的愛好,她小說裏意象的豐富,在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錢鍾書善用巧妙的譬喻,沈從文善寫山明水秀的鄉村風景;他們在描寫方面,可以和張愛玲比擬,但是他們的觀察範圍,較為狹小。(講起風格和意象,《秧歌》和《傳奇》又稍有不同,這點以後再討論。)張愛玲在《傳奇》裏所描寫的世界,上起清末,下迄中日戰爭;這世界裏面的房屋、家具、服裝等等,都整齊而完備。她的視覺的想像,有時候可以達到濟慈那樣華麗的程度。至少她的女角所穿的衣服,差不多每個人都經她詳細描寫。自從《紅樓夢》以來,中國小說恐怕還沒有一部對閨閣下過這樣一番寫實的功夫。但是《紅樓夢》所寫的是一個靜止的社會,道德標準和女人服裝從卷首到卷尾,都沒有變遷。張愛玲所寫的是個變動的社會,生活在變,思想在變,行為在變,所不變者只是每個人的自私,和偶然表現出來足以補救自私的同情心而已。她的意象不僅強調優美和醜惡的對比,也讓人看到在顯然不斷變更的物質環境中,中國人行為方式的持續性。她有強烈的歷史意識,她認識過去如何影響着現在——這種看法是近代人的看法。
張愛玲寫給夏志清的信
她的世界裏也充滿了自然景物的意象。小說裏的人物雖然住在都市,但是他們仍舊看得見太陽,能夠給風吹着,給雨淋着,花草樹木也總在他們眼前不遠。公共汽車乘客懷抱裏的一大捆紅杜鵑,公寓房子的洋灰屋項上的一盆藤草努力朝天爬,夏天的微風在一個失意的男人紡綢袴褂裏面像一羣白鴿似的「飄飄拍着翅子」——這種小節不但使故事更為生動,而且使當時的「人」和「地」更能給人一個明確的印象。張愛玲的世界裏的戀人總喜歡抬頭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朧的、同情的、傷感的、或者仁慈而帶着冷笑的月亮。月亮這個象徵,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種意義都可表示。
如果不是為了生活,逼得她跟陌生人打交道,張愛玲絕對可以遺世獨立過一輩子。
《愛玲說》
劉紹銘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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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為了生活,逼得她跟陌生人打交道,張愛玲絕對可以遺世獨立過一輩子。她在給朱西甯的一封信中說,自己是個「一句話還沒說完,已經覺得多餘」的人。她晚年在美國那段長長的日子,處處受到知音朋友和晚輩照顧。知音夏志清教授,對她恩重如山,寫介紹信求差事,代接洽出版社,給她的幫忙,可說無微不至,竟沒想到他1985年給她的信,她等到1988年才拆開來看。不拆信的理由多多,但無論如何總是不近人情。
張愛玲離開柏克萊移居洛杉磯時,房子是我老同學莊信正夫婦幫她找的。進門的第一件事,祖師奶奶就「一本正經」對殷勤熱情的女管理員說:「我不會說英文。」知音晚輩莊信正夫婦幫她把細軟安頓好後,「臨別時,她很含蓄地向他們表示,儘管她也搬到洛杉磯來了,但最好還是把她當成是住在老鼠洞裏,她的言外之意就是『謝絕來往』」。
她雖然有跟世人「謝絕來往」的打算,但遇到「感冒、積食不消化、眼鏡找不到、搬家、書籍丟失」等現實生活問題時,幸得各路知音及時施以援手。近讀陳子善等「張迷」編成的資料,發覺在「才女」生命各階段幫過她忙的,除胡適、宋淇(林以亮)和夏志清外,還有不少古道熱腸的晚輩。這些義行,正好是文人惺惺相惜的寫照。他們對張愛玲無所求,有時還得「逆來順受」,熱心幫她忙,只為了憐才。
讀〈離騷〉,可以猜想自稱「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的屈子,也是一個不好服侍的人物。張愛玲在這方面倒可愛,沒有自吹自擂的習慣。她的怪癖,生來如此,你喜歡她的文字,其他方面就不好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