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是中國現代史相當重要的一部分,但關於這段歷史的學術著作大都傾向於關注重大歷史事件和從事政治活動的男性歷史人物,婦女的聲音和經驗往往被忽略。
如果抗戰歷史從女性視角來書寫,會有什麼不同?
專注於研究抗戰時期中國婦女的學者李丹柯,走訪了數十位1938年到1945年期間,生活在國民黨統治下的陪都重慶的婦女,她們都是抗日戰爭的倖存者。李丹柯以口述史的方式記錄她們的生命故事,寫下《女性,戰爭與回憶》,聚焦女性的戰爭體驗和私人經歷,探究戰爭在女性的生命中打下何種烙印,而女性又如何通過抗爭和忍耐來抵抗戰爭的殘酷。本書曾獲第七屆香港書獎。
學生、農家女性、教師、接線員、工廠女工……書中的35位女性有不同的社會、經濟和教育背景,她們的講述既是個體經歷,也是當時社會、經濟、政治面貌的縮影, 同時也揭示出抗日戰爭期間社會性別的差異性:婦女經歷了許多女性特有的苦難。戰時的物資短缺、顛沛流離,使得女性照顧家人的社會性別分工異常沉重,更要承受加倍的生育之苦或因戰爭而無法考慮生育,此外,戰爭造成的混亂使性侵害和性暴力更容易發生在女性身上……
但是,《女性,戰爭與回憶》記錄婦女在抗日戰爭中遭受苦難的目的,並不是要將中國婦女扮演成被動的、可憐的受害者角色,書中婦女的講述也揭示出這樣一個事實:
「抗日戰爭時期,在重慶,婦女有著多面的形象——她們是動員、宣傳、支持抗日戰爭 和戰時生產的積極分子,也是抗日戰爭期間性暴力和經濟困難的受害者,還是生存策略策劃者和家庭社區事務管理者。」
李丹柯說,寫這本書是為了將公開話語權還給婦女,讓她們的經歷滲入公共領域,為中國抗戰史研究提供一個以女性為中心的視角和版本。正值三八國際婦女節,我們從《女性,戰爭與回憶》中選取了三位婦女講述抗戰經歷的片段,一起走入她們的記憶。
最後預告一下,我們將在下半年推出密歇根大學王政教授的經典研究《五四女性:口述與文本的歷史》。書中收錄了五位五四時期女性主義實踐者的珍貴口述,讓人看到這批被淹沒在歷史中的女性群像,她們的自由、突破、視野、障礙,都遠超今人的想象。
以下內容節選自《女性,戰爭與回憶》,略經編輯
抗日戰爭期間重慶地區普通婦女的生存是異常艱難的。生存,有時意味著婦女、尤其是窮困的流亡婦女,不得不作出最壞的選擇。下江婦女劉群英同她母親和弟弟逃離武漢時年僅十七歲。她當時是一位花樣年華的高中女生,有自己的理想,也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希望。可是戰爭打碎了她的理想和希望。為了在混亂的流亡生活中生存下來,逃難途中她被迫同一個男人進行性交易,以此來養活並保護家人。她的身體就成了全家賴以生存的機器。
我們兩個女人(我十七歲,我母親三十八歲)和一個小男孩,在逃難的混亂狀況下,正是強盜和流氓們瞄準的目標。我們只能跟在難民隊伍裡沿著主幹道往前走。因為歹徒們常常會襲擊落單的難民,尤其是婦女和兒童,我們盡力保持跟上難民大隊伍。白天,我們跟著人潮緩慢地朝前移動,靠隨身攜帶的乾糧充飢。晚上,我們就把唯一的一床被子鋪在地上,我和母親輪流在上面各自睡上幾小時。母親睡覺時,我放哨;我睡覺時,母親放哨。我們不敢同時睡覺,一是怕遭壞人的襲擊,二是怕脫離大隊伍。弟弟當時還不能走遠路,我和母親只好輪流背著他和行李走。
我們原定的計劃是想先到沙市,希望能從那裡坐汽車到恩施去。但是從武漢去沙市的隊伍走得實在太慢了,等我們到那的時候,所有車票都賣完了。先到達這裡的那些恐慌的難民們訂走了所有能夠離開湖北的交通工具。我們既累又焦急,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在來沙市的路上,我們遇到了兩個二十多歲的兄弟,他們是從安徽省逃難過來的。當他們看到我們又要背弟弟,又要搬行李,苦不堪言時,他們向我們伸出了援助之手,幫我們背弟弟和行李。得知我們要去恩施時,他們也決定和我們一起去。由於當時已經完全無法找到任何交通工具,我們只能靠步行走到恩施去。在從沙市去恩施的路上,逃難的人們只能在白天趕路。一到夜幕降臨,土匪們就會出來襲擊路人。那兩個兄弟說要和我們一起上路,讓我們心裡踏實了許多。就這樣我們一行五人加入了同去恩施方向的難民隊伍,一走就是幾個星期。快要抵達恩施的時候,我們還得爬八十里山路上山,然後又得走八十里山路下山。如果沒有那兩個兄弟幫我們搬行李、背弟弟,我們一家三口絕對無法平安到達恩施。
自從重慶成為戰時陪都以後,一些新式的職業也逐漸向女性開放。在烏淑群的案例裡,由於她在成為電話接線員後,有能力靠自己的工作來賺錢過上獨立的生活,她的個人眼界得到了極大拓寬。她覺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思,而且能為抗戰作貢獻。在工作中,她建立了朋友圈子,與同事們的關係也很好,過著一種相對較滿意的生活。然而,正是她的經濟獨立和相對的人身獨立使她的未婚夫感受到威脅和不安,很快他就哄騙她放棄了這份工作。顯然,婦女們參加抗戰生產的確對當時的社會性別關係和勞動力劃分格局構成了威脅和影響。
在親戚的幫助下,我很幸運地在江北電信局找到一個電話接線員的工作。抗戰期間,重慶成了全國的戰時陪都,這裡的電話通訊系統得到了極大發展。一些新型職業應運而生,女生也可以報考。因為我受過一些教育,再加上有親戚的推薦,就和其他幾個年輕女性一起被僱為接線員。
我們的工作就是把通過我們局的電話接通,其中大部分都是政府官方的業務。有時候我們還要為江北當地的官方送信,有時政府官方會把給下屬的通知用電話傳達到電信局,然後由我們把通知送下去。我很喜歡這個工作。這份工作給了我一份不錯的穩定收入,工作量 也比之前教書的工作輕鬆了不少。大多數同事 都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女性,我們不僅在工 作中有很多樂趣,而且還在下班以後一起打麻 將,一起逛街,一起玩。那真是我生命中的一 段快樂時光啊!但是,這樣的幸福沒有持續多久,在我快過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我的家人們決定我應該出嫁了。
在抗戰中,我們家的經濟一直處於危機的狀況。我母親一直想我能嫁給一個有能力養家糊口的男人。我滿二十一歲以後,很多人開始為我安排婚事。親戚、鄰居還有些同事們都想當我的媒人,而我卻對自己的婚姻一點發言權都沒有。
……最後,有人把一個姓劉的先生介紹給了我。劉先生沒有受過多少教育,但卻是個在一家銀行的郵件收發室裡工作的老實人……我本來並不怎麼在乎劉先生,但是他老是來看我,弄得大家都以為他就是我的未婚夫了。在那個時候,一個年輕女人一旦定了親事就不敢再和其他人見面了。我感到在電話局上班的時候與劉先生一起外出很有壓力。我工作得很愉快,從來沒有想過要為了結婚而辭掉工作。然而1944年的一個周末,在沒有經過我同意的情況下,劉先生比以往提前來到了我的工作地點,他把我的東西都打包起來,告訴我,我母親已經同意讓他把我帶回家去了。我根本不想搬回家去,不想丟掉我的工作,但我也不能當著我所有同事的面和他大吵大鬧。很顯然,他覺得我在工作、能賺到錢、有獨立的經濟能力,感到很不安。他想斷掉我的經濟獨立,好讓我別無選擇地成為他的妻子,對他產生依賴。我氣壞了,為失去我的工作和自由痛哭不已。但是我卻無能為力。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告訴我,工作對一個未婚年輕女人來說只是暫時的,而找到一個好丈夫才是一輩子的大事,一個女人的最好歸宿就是找到一個好丈夫。我想拒絕這樁婚姻,但家裡卻沒有一個人支持我。在巨大的壓力下,我很快就和劉先生完婚了。
美國記者哈里森·福爾曼(Harrison Forman)鏡頭下的1940年代重慶婦女
任再一
為新運婦指會工作的女共產黨員 1920年生於四川永川
書中記錄的幾位積極參與抗戰宣傳動員或在抗戰期間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年輕女性,那時都只有十幾歲。她們都多多少少目睹和經歷了社會性別帶來的不平等,對衝破男性統治下的家庭和社會束縛有極大的渴望。抗戰宣傳動員工作,使她們有機會投身進抗戰時期的政治活動之中,為她們提供了社會和政治大背景,使她們能夠將探索個人自由解放,並把個人的解放與國家及民族的自由解放聯繫在一起。
為抗戰做宣傳,給了我們表現自己、公開為國家出力的機會。在「正常」情況下,一群女孩子走上街頭去唱歌演講,會引來眾人非議。然而,在我們為拯救國家的抗戰支援活動做宣傳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敢出來指責我們。我們充滿活力,熱情洋溢,滿懷愛國熱情,想實實在在地為抗日戰爭作出自己的貢獻。我們都是十多歲的未婚少女,沒有丈夫和孩子的羈絆,對投身於抗戰動員活動有可能遇到的麻煩,沒有絲毫畏懼。
參與抗戰宣傳活動還提高了我們的社會性別意識,使我們更加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女性身份,認識到參與抗戰支援不僅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公開參加活動和改變自己命運的途徑,還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討論婦女問題的平台。於是我們決定辦一份婦女雜誌。為此,我們走訪了很多當地知名上層紳士的太太們,向她們陳述了我們的想法,告訴她們,辦這份婦女雜誌是為了做當地婦女的抗戰動員工作,還會為豐都贏來積極進步的好名聲。後來我們最終說服了一個太太,讓她首先拿出錢來,其餘的太太們就都覺得有義務跟隨這股浪潮,也紛紛捐錢給我們了。一拿到錢,我們學校那兩個地下黨老師就幫我們聯繫了《新華日報》的印刷室,安排印刷出版。
《新華日報》是中共報紙,在國共雙方達成的第二次統一戰線協議中被允許在重慶出版發行。1938年9月8日我們的雜誌《豐都婦女》的第一期出版了。我們充滿熱情地在卷首語裡陳述了發行雜誌的目的:「我們希望這份雜誌能夠幫助豐都的婦女同胞們檢驗她們的生活,瞭解當地社會以及中國和世界的關係,搞明白我們擁有哪些機會,又肩負著哪些責任義務。我們希望能通過發行這份雜誌揭露出生活中的陰暗面,研究清楚衝出這種黑暗的途經,支持抗戰,並展現出中國婦女最強大的力量」。由於資金不夠,首刊我們只能印製30份。也許因為我們在首刊文章中使用的語言太過激進,雜誌的贊助者們很不滿意,決定不再提供資助。就這樣,我們雜誌的首刊就成了末刊。後來我在一些學者的研究中瞭解到,我們的雜誌是重慶地區抗戰時期唯一一份縣級婦女出版物。
日期:2月23日至3月18日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大學書店 (康本國際學術園,101室)
🕣大學書店營業時間:
星期一至五:上午十時至下午八時
星期六:上午十時至下午五時
星期日及公眾假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