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 | 羅志田:被寫了一百多年的五四,依然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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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30 18:21
中国香港
一塊中國民國初年激變時代中的里程碑,一頁幾乎於當場就被寫進歷史書的篇章,一場百多年來人們不斷記憶的盛況,所有這些定義都指向並只指向一個名字——五四運動。為五四樹碑立傳的書不勝枚舉,但是不斷地回望、反復地書寫,是否代表我們對五四的瞭解已足够深入?五四的形象是更清晰了還是依然朦朧?從狹義而言,五四特指1919年那次以學生為主的運動,然而說到五四,通常指的則是「廣義的五四運動」,略近於通常所說的「新文化運動」。兩種五四不僅運動時間長短不同,就連其象徵性的口號也各異。廣義的五四宣揚「民主」與「科學」,而當年遊行的學生口裏所喊的卻是「內除國賊、外抗強權」。羅志田認為,兩種五四的存在本身就反襯出一個被長久忽略的事實,即五四的內容和意涵不是一元的,甚至不是靜止的。最近,我們出版了羅志田多年來研究五四的集大成之作《複調的五四》。在書中,他為讀者帶來認識五四的新視角,呈現出一個「天下的五四」,同時深入眾聲喧嘩、駁雜繁複的歷史場景,重新發現不為人知的「五四面相」。在羅志田的筆下,天下崩散的時代,各式各樣的人物登台,五花八門的思想生長。由支流匯聚而成的五四波濤,不斷衝撞、激盪、流動,並且和事後的後見之明聲聲相應,形成一個複調的樂章。而五四的影響力和生命力,則早已如水中的鹽,溶解在歷史長河,進入後人的生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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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調的五四》開篇就點明了五四時代為何是近代中國的大變局:但是,作者在書中自始至終都主張把「天下」這個似乎已成為過去式的視角帶回歷史敘述,作為觀察、認識、理解和詮釋五四的概念工具。在作者看來,中國人在實行帝制數千年後又嘗試源自西方的共和體制,國家和社會的概念和關係並未在學理上釐清,其間的緊張曾困擾了五四時代很多中國讀書人,對很多五四的當事人來說,提前使用「國家」「社會」包括標誌性的德先生和賽先生等「早熟」的新名詞,並不稱心如意,而之後五四的研究者,也多是在並未釐清時人認知的基礎上來分析那個真正屬於「過渡時代」的中國現象。使用意涵尚在形成之中的各種新名相去理解五四,本身就是為難的,並且詮釋力也有限,那些名詞遮蔽了當時出現的一些非國家和超國家的思路。因此,作者提出有必要把一個早已耳熟能詳但是隱退的視角帶回歷史敘述,以增進我們對五四運動及其所在時代的理解和認識,也就是「天下」。如何理解「天下」?「天下」和「國家」「社會」有什麼不同?作者在第一章中通過例舉幾個我們最熟悉不過的話語辨析它的屬性。例如,當年梁啟超指責中國人「知有天下而不知有國家」的對應語,就是「知有一己而不知有國家」,從這裡可知,天下本就是一個又世界又個人、而不那麼國家的範疇。而不是論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還是「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都指向一個與個人密切相關的天下,在這樣的天下中,每一個人始終與整體相關,也有其責任——天下就是人人的。因此,在天下的視角下,五四沒有多少國家和社會的緊張,甚至沒有太多個人與世界的衝突,「天下」包羅萬象,涵容了空間、人群、文化等各種範疇,也消解了這些門類的差異。在第一章的最後,作者指出,或許只有帶著「天下」的視角去看五四,才能對其有更深的理解,因為五四不是一場籠統的「思想運動」,雖然它本來只有一個,但進入每個人心中的五四,就可能是萬千河流中的萬千倒影,即是余英時所說的「月映萬川」:「同是 此『月』,映在不同的『川』中,自有不同的面目」。基於這樣的視角,《複調的五四》為讀者呈現的五四是天下的五四,見之於人人的五四,一個各聲部交織而成的複調時空。作者致力於帶領讀者重返眾生喧嘩的歷史現場,考察個體的具體言行和喜怒哀樂,其中不乏一些固有印象的打破和被忽略之處的再發現。以蔡元培為例,這位在1919年5月4日的運動後為了營救被軍警逮捕的學生而四處奔走,在學生獲釋後率領全部師生歡迎的北大校長,一直以來都被視為五四運動的核心人物。
蔡元培等聯名保釋學生的信
事實上,蔡元培並不贊成學生過多參與政治的行為。在1920年五四一週年時,《新教育》推出了「一年來學潮之回顧和希望」的專輯,第一篇文章是蔡元培所寫,他在文章中先充分肯定了學生運動的各種成績,接着筆鋒一轉,說:學生界的運動雖然得了這樣的效果,他們的損失卻也不小。人人都知道罷工、罷市損失很大,但是罷課的損失還要大。全國五十萬中學以上的學生,罷了一日課,減少了將來學術上的效能,當有幾何?要是從一日到十日、到一月,他的損失,還好計算麼?況且有了罷課的話柄,就有懶得用工的學生,常常把這句話作為運動的目的;就是不罷課的時候,除了若干真好學的學生以外, 普通的就都不能安心用工。所以從罷課的問題提出以後,學術上的損失,實已不可限量。在當年9月和10月的對北大同學的講話中,蔡元培一改5月的嚴厲批評,用溫和引導的方式提醒學生回到課堂,有了學問作基礎才能服務社會,「驟用興奮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大家應當做腳踏實地的工夫」。再比如,魯迅是人人皆知的新文學傑出代表,作品備受關注,但他對鄉土中國的矚目並未引起多少注意。作者指出,既存的五四研究,有着與整體近代中國研究同樣的特色,就是關注和書寫的基本都是城裏人的經歷,而對廣大的鄉鎮視而少見,不管那裏是否有類似的活動發生。
雖然所謂「五四的基調」可能真由那時的城市知識青年在彈奏,但那個處於過渡時期的中國,不可能不包括更廣闊的鄉村。而魯迅則是少數關注鄉土中國的五四人,他筆下的中國,更多建立在鄉村和小城鎮的基礎之上。我們時常概括性地引述魯迅對中國和中國人的見解,卻忽略了那個「中國」未必是當時人以及我們自己心目中的「中國」。如果以魯迅所見所述來再現當年的「中國」,恐怕會是很不一樣的圖景。與一般中國近代研究相比,五四研究更多受政治史和思想史傾向的影響,把本來層次豐富的一段歷史表現得異常簡明扼要,《複調的五四》則試圖通過複調的表述恢復它本來的多彩和複雜,就像作者所說,如果史事本身是豐富的,那麼寫出的故事就不必太簡約。讓那些歷史記憶中曾經隱去或為人所「不知」的五四面相進入我們的歷史言說,成為我們心中可以重新思考的「歷史事實」,不僅我們認知中的五四與過去不一樣,我們的「生活與思想」也可能有所不同。
史家羅志田五四研究集大成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