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健行教授1937年生於香港,1962年從新亞書院中文系畢業,曾在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浸會大學等校中文系任教。除了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這一領域成就斐然,著有《詩賦與律調》《杜甫論議彙稿》《韓國詩話探珍錄》等,鄺教授還有另一重身分:古希臘經典的中文譯者。
求學期間,鄺教授受到錢穆、唐君毅等學者談中西文化交流的影響,覺得既然讀過中文系,算是接觸了中國文化,而要接觸西洋文化,不如到它的根源地走走,於是負笈希臘,留學8年,並於1971年獲得雅典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我們在1987年出版了鄺教授翻譯的色諾芬(又譯「克舍挪方」)回憶老師蘇格拉底的作品《追思錄》,2023年我們將《追思錄》與鄺教授近年新譯的《治家之道》《會飲》《蘇格拉底辯護詞》合併為《蘇格拉底對話錄》出版,這是第一個將色諾芬關於蘇格拉底的全部四種記述從古希臘文直接翻譯為中文的譯本。
鄺教授的譯稿全部為手寫,常常幾易其稿,譯稿上寫有「初譯、二改、三改」,他自言翻譯必須詳實無誤,盡量達到信、達、雅的要求,由此可以他嚴謹的治學之道。
今天是鄺教授逝世一週年,我們特轉載楊健思女士的回憶文章〈「乘化自在,新歳輝光」——敬悼恩師鄺健行教授〉,以表紀念。
楊女士是新亞書院中文系1978屆畢業生,親炙鄺教授近五十年之久。在她筆下,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勤於鑽研學問的鄺教授,還能看到他那擅寫對聯和古文的才華,更有鍾情攝影(還自己沖洗相片!)、喜好土耳其咖啡這些有趣又可愛,甚至俏皮的側面。從楊女士動人的筆觸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鄺教授治學和為人的獨特風采。
鄺健行教授(1937—2023)
每年歲暮,都會收到鄺老師的春聯。今年收到他寫來的十六字「自壽」:
惟健惟康,既老且強;
乘化自在,新歲輝光。
我回他:「我只寫前兩句」。狹隘的我,又怎會明白老師的豁達灑脫?老師坦然說「現在要與病共存,離大去不遠了」。活在當下,守法自然從容的態度,令我欽佩。
五月六日,距六月六日生日前一個月,老師果然「乘化自在」,睡夢中血壓指數顯示,仙遊去了。
鄺健行教授攝於家中,董就雄教授攝
01
我一九七四年入讀中大新亞書院中文系。當時有導師制度,記得我們視鄺老師為班主任,往來甚多。他結婚、弄瓦、弄璋,我們都奔走相告,連番祝賀。
至二年級必修詩選,我才正式受教於他。那時中文系課程常用普通話講授,一貫受楊勇老師、梅應運老師,蒙傳銘老師等各地口音普通話磨鍊慣的我,聽到鄺老師授課用的普通話,真是暢爽極了。他授課不著重詳細講解,作者生平、背景、時代、詩派等等,都要求我們自己找資料探究,導修時報告。但他堅決要求我們背詩、作詩,這應該也是當年師公曾履川先生的教法。不過我既沒鄺師的天資,也不像他中學時期已經背熟數百首杜甫、李賀詩了。一年詩選匆匆,皮毛也抓不住,也就得趕修其他科目去了。
中文系的同學有個好的習慣,就是新春多會結伴向老師拜年。老師們也殷勤招呼我們。我記得由中大第三苑宿舍,至窩打老道山至元朗,隨著老師搬家,我們也隨址探訪。有一年,鄺師到了美國,我是從三藩市致電問候他的。
同學關心老師,和老師一直保持聯絡,是和老師處處關心同學離不開的。記得鄺老師曾告訴我教導兒女之道:幼年即讓他們背誦三字經,以開拓腦筋;又讓其學習一中一西樂器以陶冶性情,我都一一照做了,效果極佳。鄺師知道我不是學術研究的材料,從來沒有督促我讀詩寫詩或繼續深造,反而更關心我的生活。
直到鄺師在中大提早退休前參與的武俠小說研討會(陳永明教授主辦),我才再與他有更深入的來往。後來鄺師在浸會大學申請了若干經費進行武俠小說研究,剛巧我也在任教的中學申請了若干經費,和學生們作武俠小說閲讀計劃,經黃耀堃教授提醒,忙找鄺師出山坐鎮。當年的中學生得到金庸、梁羽生兩大武俠小說家題字鼓勵,又獲金庸親自接見頒獎,成為一時佳話。
緣份就是這樣奇妙的東西。原來鄺師在澳門時期的中學同學是武俠小說家梁羽生的妻舅,份屬老友,我外子的舅父楊振權是梁羽生嶺南大學的室友,也份屬老友。鄺師邀請梁公從澳洲悉尼回港主持講座,成就盛事。
梁公後來對我說,久困悉尼,生活雖澹泊適意,總欠了些色彩,此番回港,看見座無虛席,同學們熱情提問,甚覺得意。其後他二〇〇六年取道香港往廣西師範大學講學,又在浸大辦了一場講座,仍是座無虛設。鄺老師贈梁公對聯:
舉世陳言始著新文開俠統,
一園生意爭鳴翠羽繞雕梁。
梁羽生公園對聯
梁公認為這是他受贈的所有嵌名聯中的最佳,選作蒙山梁羽生公園大門的對聯。此聯將梁公原名陳文統及筆名梁羽生一併嵌入,並且說明當時舊派(陳言)武俠小說開始式微,新派武俠小說(梁羽生的《龍虎鬥京華》)一出,繼之而來各家武俠小說陸續登場,百家爭鳴。怪不得梁公盛讚此聯為「巧聯」,梁公回贈鄺師:
健筆撰鴻文,開篇說劍;
行雲抒妙思,出岫觀濤。
惺惺相惜之情,溢於言表。
有一次我隨鄺師往尖沙咀青年會拜會梁公,梁公得知我是鄺老師學生,翌日立即致電詢問鄺師可否借調我為他整理所有的詩詞對聯。梁公特意邀請鄺師和我再到青年會酒店用餐,說要正式請鄺師批准,因為「拜二師門不合禮數」看見兩位老人家執禮相待,我當時是心裡暗中發笑:「以為是武當、峨嵋嗎?」現在想來,梁公之信任我,全因我是鄺師弟子,而且一定是鄺師力薦的。
鄺師為人隨和是公認的。於我而言,幾乎是「有求必應」。梁公家鄉蒙山梁羽生公園的「巧聯」固然是鄺師所撰,很多人不知道公園內的「蒙山梁羽生公園碑賦」也是鄺師為其撰寫的。
二〇一九年五月,我和鄺老師及其千金再遊梁羽生公園,當地政府正準備在太平天國紀念公園門外立碑,請鄺老師撰〈蒙山賦〉。
鄺師認真處事真是無人能及,除了原賦外,他還縷述了文意脈絡一共三十二點。又逐句提供語譯及用事出處共三十二項,舉一例:
誠知中州淑氣,已過衡山;自是上宰至仁,早濡桂嶺。
語譯:完全知道中原清淑之氣已過了南嶽衡山;自然因為上天最仁慈,老早沾溉桂嶺一帶。
用事:韓愈〈送廖道士序〉:「五嶽於中州,衡山最遠。郴之為州在嶺之上,…中州清淑之氣於是窮焉。」
將該賦細讀一遍,已經上了寶貴的一課古文。
02
對於古典文學,鄺師的學養不用說了。對於現代白話文,也絕不排斥,甚至推崇。他常常說,學習要相容並蓄,切勿隨波逐流。他之所以往希臘留學,而不選大家喜歡去的英、美、加,皆因他願接受挑戰,想另闢蹊徑。讀他的留希日記(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清楚知道他初抵埗時的艱辛。由完全不懂希臘文,至可以翻譯希臘原文名著,當中下過多少苦功,不足為外人道。
多年來他始終未脫離希臘,無論是生活品味,或故友回憶,多有希臘痕跡。最近出版的《摘藝西東》(天地圖書,2022),「西」就是指希臘,是他在希臘的記錄。其中處處散發著對希臘的留戀。〈土耳其咖啡的浮想〉寫的雖是土耳其咖啡,但實如結句寫:「我忘不了土耳其咖啡,也忘不了小館子和裏面喝咖啡的人。」(《摘藝西東》),又有詩〈罷飲希臘咖啡近三周年二首〉(《光希詩文存稿》,鄺老師字光希),其中有句:「濃香西海解牢愁,四十年來斟不休」,「肺病少陵同罷飲,予懷渺渺倐三秋」。
後來又再寫〈土耳其咖啡再詠六首〉。第六首注:「土耳其咖啡罷飲已數載,前曾爲詩紀其事。」「惟舊好難忘,今似恢復。」(《光希詩文存稿》)。
我曾覓得香港銅鑼灣有土耳其咖啡店,笑言日後帶老師前往「懷舊」一番。老師說:「肯定不同味道。」
味道不同的原因,是其中少了希臘的人和風景吧。
鄺健行《摘藝西東:希臘中國》,天地圖書,2022。圖片來自「璞社」
讀此,大家可以稍稍明白鄺老師的心事。七十年代西方有一首流行曲「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我有時不禁遐想,老師是把心留在希臘了。
老師近年整理他的日記,有系統的包括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二十六日的留希日記,是初到希臘的種種記錄。一九八三年九至十一月,有重返希臘日記。重返主要是找尋色諾芬(鄺譯克舍挪方)的原始資料,要把《追思錄》的注釋部份弄好。自言翻譯必須詳實無誤,盡量達到信、達、雅的要求。他最早翻譯的《希臘短篇小說》選,文字即非常優雅。老師在前言說:「在那塊古老的土地上度過一段悠長的,但是值得回味的時光。......我不否認,對於希臘,我有著至厚的溫情、至深的懷念。」時為一九七五年。到了二〇〇一年,老師再回希臘,亦寫下日記,他說:「想綜合我三次到希臘的見聞觀感,寫些單篇文章。我敢說要通過文字去透露希臘人的真正樣子,沒有多少人可以比得上我的。」
他是一個極有條理的人,每到一個地方,都記錄得清清楚楚。一九六五年有土耳其、伊朗、敘利亞、約旦旅遊日記,另有清楚列明旅遊中東行程表;一九六六年有賽普勒斯、埃及旅遊日記;一九九〇年有韓國日本遊學日記等。包括旅遊拍的照片、購買的明信片,一一保存妥當。我曾笑說,他可以整理出一本旅遊指南了。
他亦曾答應帶我們一些同學作希臘遊,可惜始終未能成行。二〇一八年,我們本已訂好了遊程,心想可以沿途聽他講希臘哲學、歷史、掌故,又可以聽他講當年馳騁各小島間的趣事, 印證他拍下及親自沖曬的風景人物照片了——鄺老師愛好攝影多年,早在留學希臘時期就喜歡攝影和自拍,他的家裡甚至還有專門用於沖曬相片的暗房。有一張自拍的背影照他甚為喜愛,掛在自家客廳多年。
可惜我臨時因家事不能離港,只好取消計劃。想老師壯健,來日方長。誰料二〇一九社會發生大變,接著疫情席捲全球,出門無望。而老師病中更兩番受疫情侵襲,身體急劇衰弱。每每想到錯過與老師希臘行,懊恨異常。
不過最後悔的,是沒有好好地向老師學一些希臘語。據說老師在大學教授希臘語只開了一年,因太艱深而極少人修讀。老師的精力,只好全放在中文系了。其間他繼續翻譯《柏拉圖三書》、《追思錄》,都先後出版了。除了色諾芬的《追思錄》外,他又翻譯其《治家之道》、《會飲》、《蘇格拉底辯詞》等。鄺老師也精研亞里士多德學說,直到人生的最後階段,他還在用顫抖但有力的筆跡寫下亞氏《詩學》的中譯文字,可惜的是他沒能完成全書的翻譯。
03
雖然他不時說有負師公曾履川先生的厚望,未能做到如曾師策勵的「玄奘、義淨、嚴復、辜鴻銘等先代」(《頌橘廬詩文》前言),不過鄺師著作翻譯等身,應該無憾了。
「無憾」一說,出自二〇二二年四月初他在中文大學醫院和中大出版社正式簽約出版克舍挪方四書後寫給我的一句話。
鄺師為人嚴肅,當年的我,確是有點怕他,後來接觸多了,才知老師非常和藹風趣。他寫了不少打油詩,曾經笑說可以出一本「南音方言」集子。寫春聯,他也笑說喜歡不依俗例,要自創新意。例如今年新春對聯:
吾儕早改中途睡
春色正宜四面看。
越玄龜,達終點,身無倦意,
效靈兔,浴春風,眼望長途。
聯語緊扣癸卯兔年,又肖皮靈動。
和他閒談,如沐春風。日常黃耀堃教授,我及鄺師經常相約茶聚,天南地北,家事國事大學事,一「吹」數小時;孫述宇老師或陳紹棠老師回港,我們必定約聚,相談甚歡。自去年開始,我們不復茶館之約,經常說「待新冠歇後」。怎料提早奪走鄺師的,即為「新冠」。雖說人生無常,如燭上光,但心中懊恨,不能自已。
鄺師十分重情。去年整理散文篇章,有〈他.楚至大〉一文。回憶他在廣州中山大學暫讀一年時的室友楚至大。鄺師在一九五七年回澳門,接楚來信,「文字流露一片使我無法忘卻的友情」。二人書信來往,一九五八年八月的最後一封信:「假如你有空,回來一趟吧,你從前不是說要登衡山望洞庭嗎?我是言猶在耳,不知道你忘記了沒有?」老師當然沒有忘記,至二〇二三年,他仍記掛著當年這位苦難的朋友。讀著那封「最後的信」,「讀後一片惘然,唉,只怕再見不到他了。」
二〇一三年路經長沙橘子頭公園,寫〈橘子洲頭三首〉,有句:「平生感與蜩螗起……秋深仍欲訪湘沅」,(《光希詩文存稿》)「當時寫詩意在論世。現在我想:假如現在我向楚至大送上詩篇,同時作為未能到他故鄉參仰的補償,也還說得過去嗎?只是他人在哪裏?詩怎樣送給他看?」
鄺師的古文修養好,大家應絶無異議,而他白話散文,用他自己的說話:「很不錯「架」」。最近他翻出當年投稿的短文〈那一天〉(《星島日報.學生園地》一九六〇年二月二十二日),說當年文字模仿沈從文,現在看來,「笑到碌地」。鄺師白話文澹雅清新,他在新亞生活寫的師友文章,記事寫人,娓娓道來,讀來如見其人,如臨其境,非常吸引。他也答應結集出版了(《學藝多方》,香港三聯,2023)。鄺師在序言說:「拙著散文,我選了十六篇,都算是『帶情韻以行』」。
希臘短篇小說〈一個青年之死〉是他很喜歡的譯作,寫景部分譯得太優美了:
自朝至暮,太陽每一個金黃色的熱吻,能使它轉換千百種色彩,就像千百個夢。早上是一片緋紅和淺藍;中午泛著銀光和金光,稍後略顯青墨;夕陽西下時,卻又變成紫色了。有時各種色彩混合起來,閃爍動盪,像一個含有種種意識和感觸的世界。(《希臘短篇小說選》)。
鄺師人如其文,無論是翻譯、創作、還是與人交,都是「帶情韻以行」。
作為鄺老師頗前期的學生,而今一事無成,辜負老師期望,明知去日苦多,來日未可追,卻一再拖延老師的囑咐。二〇一七年鄺師打電話給我,說他在書局閒逛,看見新書《我的師傅xxx》,想起我,特打電話提醒我快快行動。歲暮,送我一對親筆寫的對聯:
雞既鳴兮身且健
書當著矣子其思
現在拿出來看,心中愧疚,無以名之。幸好鄺師眾多弟子,各有所成。高等院校都有他的弟子繼承其志;各行各業,亦多有他的弟子各展其才。老師在內地,亦享有聲名,從一九九八年至二〇一八年二十年間,他曾參加過七屆四川杜甫研究所舉辧的杜甫研討會。「二十年來,論學以外,還能跟學會及四方人才相鳴風雅,可說莫大福緣。」(《杜甫研究學刊》一四六期,二〇二〇年)
四十多年來,受教以外,還能受老師耳提面命,督促提點,可說莫大福緣。
樊善標教授囑寫悼文一篇,思緒雜亂,未能成章。
楊健思於香港柏麗園二〇二三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