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了保持清醒，她用圆规扎自己
我初次见到她时，她已经读高三了。
认识她的老师无不痛心惋惜。
“你知道吗？她原来是个多么优秀的孩子。成绩非常好，写得一手好文章，在钢琴方面很有造诣，一点也不比特长生差。真是太可惜了……”同事这样说。
一个平常的中午，一个女孩来到心理中心门口。
她说：“老师，我觉得很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我可以进来吗？”她倚在门上，瘦弱的身体像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头发黏腻，被随意捏成一把马尾，几绺碎发挂在额前，无精打采。皮肤白皙细嫩，但额头和下巴突兀地冒出几痤疮，犹如尖刺撕裂上好的绢丝布帛。
“哦，当然可以，进来吧。”我请她进了咨询室，让她躺在沙发上，“要不，你就在这里睡一会儿？”
她撑着坐起来：“老师，我又想和你聊聊。不过，我精神很差，可能聊着聊着就会睡过去，你别介意啊。”
状态都差成这样了，还不忘照顾别人的感受。这孩子真是过分懂事了。
“我同学说我越来越邋遢，哎，我自己也知道，真没力气搞这些，我好困呀。我觉得是那个药的副作用，吃了以后，我就很困很困，连走路都能睡着。有一次，我明明好好走着路，结果却撞到树上去了，流了好多鼻血，原来是不小心睡过去了……”她说。
“那是什么药啊，副作用这么大？”我问。
“治疗双向情感障碍的药。这不吃不行，我有时候就会控制不住大喊大叫，不分场合，会吓到老师和同学。你说自己生病就生病吧，也不关别人的事，影响别人总是不好的。”
她费力撑开眼皮，但眼睛还是只能睁开一半，“吃了药，就是自己困，不过可以让我稳定点儿，不会影响别人。就是太困了，上课经常睡过去。这样肯定不行啊，我就用圆规扎自己大腿，让自己清醒。”
她咧嘴一笑，好像在庆幸自己找到了好办法，我却胸口发紧：“那你不疼吗？”
“也没那么疼，我的感觉比较麻木。”她往沙发上一靠，已经昏昏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浓密的睫毛轻颤，宛若蝶翼。眉头微皱，似有无限心事。这个纤弱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二、妈妈恨不得我死
“我妈和我外婆都恨我，她们巴不得我去死。气急败坏的时候，她们就说，当时就该弄死我，别让我活下来祸害她们。”她涩然一笑，“我太像我生父了。可笑的是，我压根儿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那你生父呢？”我问。
“走了，我两三岁时，他就丢下我们走了。”她说。
父亲为什么离开，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没有说。只说，妈妈恨她，外婆也恨她。只有外公爱她。
外公爱看书，会讲故事给她听，还给她买很多书。所以，她爱阅读和写作，这给她的学习带来很大助力。从小到大，她的成绩都很优秀。外公还热爱音乐，送她去学钢琴，陪她练琴。
外公就是她的安全屋，把妈妈和外婆的否定、谩骂、嘲讽都抵挡在外面。只要老公在，她的心就是暖的，生活就是有希望的。
可是，高二的时候，外公得了癌症，短短几个月就去世了，她的天塌了。再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了，再没有人对她嘘寒问暖了，她的世界只剩狂风暴雨，夹杂着过往的枪林雨弹，变本加厉，席卷而来。
妈妈甚至认为，就是因为她，外公才那么操劳，才会得癌症。
“你死了就好了，这个家，没有你才会好！”妈妈这样说。
她自责、痛苦、崩溃、癫狂、自残，心被切成碎片，灵魂七零八落。
伤人，不需要动手，动嘴就好了。语言暴力，有时候比肢体暴力伤害更深。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太清楚彼此的软肋和弱点在哪里，一击即中，见血封喉。
三、视如己出，恰说明不是亲生的
妈妈很多年前就再婚了，继父是个教师，温文尔雅，待她一向不错。她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读小学。
生病后，是继父带她去看医生、买药和做心理咨询。
“现在，外面咨询还有在做吗？”我问。
“没有了。做咨询很贵，我不想再花爸爸的钱了。妈妈把所有的工资都花光，不往家里花一分钱。我买药的钱，她都不愿意付，让我自己出钱。”她说。
“可是，你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钱呢？”
“外公留了一笔钱给我，让我读大学用，可是我不想花。”她双眼泛红，声音颤抖，“钱花了，外公就没了……”我理解，她把这笔钱当成外公的爱，那是她的念想。
“我不能再花爸爸的钱了，毕竟，我不是他亲生的。所有人都告诉我，他对我有恩，我也知道我欠他，不想给他添负担了。他本来不需要做这些……”
“你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感情也很深的，或许，他也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没什么欠不欠的。”我说。
“视如己出。”她喃喃这几个字，神色落寞，“这恰恰说明我不是他亲生的。”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安慰她。连自己亲妈都不爱她，她怎么敢相信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会爱她呢？所以，她用恩，用债，去隔绝了这份亲情。
四、妈妈非说，那是吻痕
她有阵子没来，班主任说她情况挺稳定的，学习也渐渐进入状态，我很替她高兴。她说过，她一定要考上大学，这是爷爷的心愿。另外，也只有考上大学，她才能远离妈妈。
可是有一天，她又精神萎靡地过来了。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脸色惨白，下巴布满颜色深浅不一的痘痘，整个人在宽大的校服里晃荡，样子骇人。
我赶忙拉着她坐下，问她怎么了。
“我皮肤容易过敏，有时候抓一下就会留下一道红印子。我不记得哪天抓了脖子，有一小片红印子。我妈……我妈……”她气愤不平，啜泣不止，“她……她非说那是吻痕。质问我是不是和别人乱搞了……”
哎，这是什么妈呀？先抛开道德品性，就冲孩子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别说性欲，连食欲也没有吧。
“还有更过分的。她说未婚生子也不是不行，别是找个穷鬼，贴了身子还贴钱。”她的双眼迸射出怒火，精神倒是振奋起来，“真恶心，真是太恶心了。她脑子里除了男女间那些破事，就不装别的。她背着我爸管其他男人要钱，她以为我不知道吗？她以为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吗……”她不停控诉，直至精疲力竭。
“没事没事，很快会过去的。你会长大，她会老。你会越来越强大，她会越来越衰弱，你们的力量会发生逆转。你快读大学了，就要18岁了……”我仅仅握住她干瘦的手，想给她力量。
五、爱你的人，无论在哪个时空都爱你
最爱她的外公去世了，她就像一朵失去水分的花，日渐枯萎。她陷在痛苦绝望当中，也忽视了身边的温暖。
我发现她每次来心理中心，都有一个女孩送她过来，临走前，还不忘低声嘱咐她几句。
“我发现你每次过来，都有同学陪你，她是你的好朋友吗？”我问。
“嗯，她说她不放心。”她说。
“高三的时间很珍贵，我看有些同学为了节省时间，连饭都不去食堂吃，就在教室里啃面包。她每天陪着你，你对她而言一定很特别，很珍贵。”
“哎呀，我真迟钝，怎么耽误她时间呢？这太麻烦了。”
“朋友之间，就是互相麻烦，感情才变深啊。愿意为一个人做麻烦的事，那是关心，愿意去麻烦一个人，那是信任。你说是不是？你倒是和老师说说，还有谁不怕被你麻烦？”
“班主任其实人挺好的。我看她每个课间都要跑来看我一眼，其实也挺麻烦的。她也在担心我。她是个直女，很搞笑的，关心你，只会一句，你今天心情好吗？”说起班主任，她脸上有了笑容。
接下来，我问了她不同时期都有哪些好朋友，有哪些趣事，她说了很多，人也轻松了
“外公走了，你很伤心。那我问你，你还爱他吗？”我问。
“当然，这还用说吗？他是外公啊。”她的眼圈又开始泛红。
“所以，他也爱你。虽然你们不在同一个时空了，但爱一直都在。爱你的人，无论在哪个时空都爱你。如果有一个神奇的魔法，可以让外公回来再和你说一句话，你觉得他会说什么呢？”我说。
“好好活下去，我在天上看着呢。”她笑了，又哭了，“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前面，任何安慰都是浅薄无力的。唯一的良药，是允许悲伤在时间的长河里流淌。
她后来还来过几次，我不确定我的咨询是否有帮助到她。一直到高考前夕，她都一边服药，一边学习，辛苦挣扎。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应该一切都好起来了吧。毕竟，她是个很有韧性的女孩。
平日里，我们都是带着滤镜去看“母亲”这个身份的，温暖、包容、奉献、伟大……感受过母爱的人，巴不得用最华美的词章去赞美母亲，然而，一个无爱的人，不会因为当了母亲瞬间光芒万丈。
不是所有的母亲都爱孩子。有些母亲，会变成扎向孩子心口最锋利的刀，会成为孩子成长路上最大的羁绊。
所幸，时光慈悲，你终会长大，它会赋予你力量和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