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这次数学可能考了 100 分。”
“你感觉不错?”
“交作业的时候,我偷偷翻了老师桌上的卷子,别人都写了分数,我的上面写着'优'。”
“你自己考试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我检查了 100 遍。”
当然,每次曹三都说自己检查了 100 遍,但最后的成绩却五花八门,有一回连 90 分都没到。
···
把时间往前推移一年,曹三被数学老师留堂是家常便饭。有一天,数学老师加了我的微信,我发消息问有什么事,半晌没有回复,过了好一会才收到一条语音,打开一听,是老师在叹气。“xx 妈妈,我刚才一直在忙。今天 xx 没有做作业,我让她留下来补,但是等我忙完过去一看,她趴在桌子上睡觉!”
我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幸好隔着屏幕,否则可能会把老师气得摔电话。老师的怒火已经不容许在上面浇油了,她一字一顿地说:“xx 不是不会做,是,不,做,作业。”
“好的老师,我会督促她的。”我立即乖巧地回复道。
乖巧,永远是应付老师的正确姿态,我放下手机,开始思考最困难的问题:回家应付小孩的正确方法是什么呢?竟然真的有不做作业的小孩,而且就在我家!做了 8 年妈妈,大部分时候都像这一刻,头痛得只想辞去妈妈的职务。
...
起初我们并不知道曹三不做作业,直到她被留堂次数太多,才迫使我们产生一些家长的觉悟,每天放学之后会问上一句:“今天作业是什么?”既然问了,就不能再假装不知道,只能继续肩负家长的责任,保证她把作业做完。
翻开作业就像按下一个“变身”的开关,快乐的小孩消失不见,一个讨价还价的小鬼上线了。“做完一道题了,玩一会儿再接着做吧。”
做完一道题不是才几分钟吗?我电脑上一行字还没写完呢,怎么就要玩了?这样下去,哪里做得完。我心里的怨言很快就可以攒出一篇八百字作文,说出口的却也只是:“做完三道题再玩。”
“玩五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说定了,妈妈。”
哼!
有一天我忍无可忍,把当天 A4 纸大小的数学卷子拍在桌上,叫曹三不要停,一口气做完,我给她掐表。也许是掐表听起来很新鲜,她竟然没反抗,埋头做起来。结束一看,7 分钟。每天费尽唇舌花上一两个小时才完成的事情原来只需要 7 分钟。曹三的语文作业里曾经有一道填空题,她在“累死”后面填了“自己”,在“击碎”后面填了“妈妈的心”,多么精妙的组词!
心情愉悦的时候,我也会像收到老师微信时一样偷笑,仿佛面前的小孩不是自己的;平淡一点儿的时候,我会讲讲自己的心路历程:“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做作业,但是,与其拖着不做,不如快点做完,给自己留出时间去做喜欢的事情。”但如果曹三运气不好,撞上我截稿的时间,还没有眼色地讨价还价、或者躺在地上假装困得做不了作业,我的怒火便会把自己烧得像《青春变形记》里的妈妈红熊猫,大吼:“不要再让这个无聊的作业浪费我俩的时间了!”
...
“为什么必须要做作业呢?”
在曹三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就已经对曹博士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我是处在想要辞去妈妈职务的悲愤之中,而曹三就像一个参加辩论赛的选手,向我连珠炮式地发问:“你总是说我拥有自由,那为什么我必须要听老师的话、听你们的话?我为什么就没有不做作业的自由呢?”我再度感到头痛,只想原地退赛。
为了缓解我的压力,曹博士一有时间就主动请缨,“陪”曹三做作业。曹三总算也有机会见识一下,人人心里都有一只可怕的红熊猫。有一回,我偷听到曹博士教育曹三“要有点责任感”,爸爸妈妈在工作里也有不愿意做的事情,难道就可以随便不做吗?于是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书,一边咀嚼着这句话。那么,作业是一种任务吗?让曹三完成作业,是为了让她变成一个可以执行老师任务的小孩吗?无论学习也好,工作也好,我们为谁、为什么样的结果而负起责任?
对不起,也许辩论选手的基因是我带给曹三的,我还是继续参加一下比赛吧。
...
在数学老师爆发的这天,我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清醒的认识:如果不能就“为什么要做作业”进行充分的解释,就别指望曹三会突然变得自觉。唯一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追究过这个答案。作业就好比门口的马路,你每天出门走过这条路却绝不会问为什么这儿有条马路。但这是个好问题。
晚上回到家,我请曹三拿出当天的数学作业。“我们一道题、一道题地讨论,你告诉我每道题在考察你学过的什么知识,你有没有掌握这个知识。”
曹三仔细观察着我,对我没有发火却非常严厉的神情感到一丝陌生,一时拿捏不好拒绝我的结果,便坐下来,乖乖配合。
我们把每道题进行分类、记录。梳理完之后,我提出三个目标:发现不会做的,学会它;会做的题,保证不要错;不会错的,试着做得更快,为自己节省时间。“为什么要做作业”的答案似乎也在这个过程里破土而出。作为巩固所学知识的一个方法,它是有用的。
“作业是为了检查自己的学习情况,不是为了老师、为了妈妈。不会做、做错了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通过做作业,知道自己下一步要怎么学。”
曹三应当为自己的学习——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人生里——负责,做作业是学习的一部分,我们应该帮助她化被动为主动,学会善用这个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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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道理毕竟不是咒语,就像作业不会一夜之间变得全对,曹三也不会一夜之间变得乖巧,我也无法一夜之间就能在任何时候克制怒火。接踵而来的封控、越来越频繁的网课,使得任何问题都像放在灼热的阳光下透过放大镜观看的物品,迅速升温、变得令人煎熬。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我和曹三坐下来,一边做出负气的样子,一边都心怀愧疚。曹三在便利贴上写下:“目标:妈妈和我如何不发火。”她要是天天给我写这样的便利贴,我才不发火呢。便利贴有好几张,下面一张写着:“如果妈妈能理解我的话,不必要发火。我的缺点是控制不住自己。”还画了一个生气的妈妈,和一个哭着跑开的小女孩。我的心里片刻之间全是摇晃的水波,一丝半点火焰都没了。
“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是'你'的缺点。你看妈妈发火,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所以,这是我们所有人、不管到多少岁,都还要学习的。”过了一会儿,我对曹三说,“你在理解你自己,并且把你的想法告诉我,是很了不起的。其实,你慢慢会发现,要求别人理解自己很难。”
一个人的学习和改变是漫长而反复的过程,要理解这一点,理解之后要谅解,谅解之后还要能够鼓励改变的发生——如果不是父母和小孩,哪一段关系容得下这样为难自己的努力?
...
结束封控、返回校园之后,作业变多了,据说是因为网课落下的进度太多。神奇的是,我却没有再因为曹三不做作业而被老师批评。我也习惯了每天问完“今天作业是什么”之后再接一句“你打算怎么安排时间?”
有时候我会想,根本不是我做了什么,只是因为曹三长大了。做父母最可贵(却也是最稀缺)的品质是耐心。
当时间来到今年暑假,每门主课都发下至少 30 天的每日作业,再加上额外的练习卷、阅读清单、实践清单,而我和曹三早就计划了长达一个多月的旅行。作为永远要把旅行箱减到最少的收纳小能手,我看着这一堆作业苦恼不已。真希望它们立刻被人偷走,或者被狗吃掉。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作业是曹三自己的责任,顿时心头轻快许多,用一种平日里无法掌握的“温柔而坚定的语气”问道:“曹三,暑假作业怎么带?”
“作业、书和玩具,我都会打包在这里。”曹三爽快地拖出她心爱的美人鱼书包。
“这个包你自己背吗?”
“当然。”
“全程都自己背吗?转机的时候也自己背?”
“对。自己的东西,自己负责。”
哪里来这样好的小孩,还在我家,让我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向她提了个建议:“阅读清单就不做了,怎么样?你选两本自己喜欢的书带在身边。不是非得读老师布置的。如果老师说你,我可以帮你跟她解释。”
“你的建议很好。”曹三满意地选出三本书,装进自己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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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的第 21 天,我们在华盛顿。傍晚,我和曹三围着酒店的小圆桌,她写作业,我抱着电脑工作,一边等着忙到天黑的工作人员打扫完我们的房间,再出去野餐。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又游了泳,曹三却丝毫没有困意。她哼着歌,得意地说:“我看,在这儿我就能做完语文作业。”想必前半程就做完英语作业大大鼓舞了她的士气。
对我而言,这也是全新的体验。我习惯了把时间用满:把作业或者工作挤压在足够短的时间里完成,然后在其他时间里尽可能地填入想要体验的事物。如今在旅途中,为了等待曹三做完作业再出门,我需要让时间变得富有弹性,打卡完多邻国的练习,如果她还没有做完,那就再看一会儿书。我们每天出门只干一件事,骑电动滑板车去一个博物馆,或者坐火车去临近的城镇,有时候只是步行到超市,买菜回来做饭,一起看曹三着迷的历史纪录片。每一件事在拥有充足的时间预算之后,似乎总是能轻易地尽兴。玩痛快了,做作业这件事反而不会附着那么多戏剧化的不甘、对抗,甚至展现出一种令人感到安心的好处——每天都在做成一些事,而且积累多一点,作业量就减下去一点。
“明年暑假作业会不会更多?那我就得带着作业去看奥运会了。一到比赛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就在看台上拼命写作业。”做完作业,曹三夸张地拍着脑门叹气。还有些许掩饰不住的兴奋。
从前我做设计冲刺工作坊,最常用的发散思维的案例是“爸爸独自带熊孩子坐飞机遭遇晚点”,我们尝试创造性地提出问题,其中一个示范问题就是:“如何让孩子对机场充满期待?”谁敢想做作业也可以把问题设置成“如何让孩子对做作业充满期待”呢?就像我们到任何一个城市都会去当地的户外游乐场,让曹三混迹在不同肤色的同龄人里玩耍,做作业也可以是一个固定的场景,出现在形形色色的体验之中,仿佛被涂上不同的颜色,显得生动、可爱、甚至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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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曹三可能考了 100分 的周五晚上,我问她周末怎么安排时间。相比于同龄人,她拥有多到奢侈的闲暇,“安排时间”也因此成为她不得不学习的生活技能。曹三瞪着前方,好像那里印着一张时间表,然后开始计算,做作业穿插在打游戏、轮滑、练琴、做手工、看电影......之间。一般来说,这个版本和实际发生的出入十分巨大。
“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需要。但是有一张卷子,你得帮我定个时,40 分钟,按照考试来做。”
按照考试来做,是暑假回来之后我教她的方法。当时,我们发现漏带了两叠测试卷,语文数学各有 8 张。补了两天,曹三便开始晃荡着不愿意做下去。“妈妈,每一张卷子都是一模一样的!”我一翻,果然是一模一样的题型。作为身经百战的大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应试练习。即将升入三年级的曹三,马上会迎来数不清的考试。
我抽出期中和期末两张练习卷,对她说:“如果时间不够的话,各练两张卷子,其他就不做了。”
“会不会被老师批评?”
“你可以把这个责任推给妈妈,我来应付老师。”
我让曹三用模拟考试的方式做卷子。她独自在房间里做,40 分钟之后收卷。我和她一起复盘做题和检查的方法。休息 15 分钟再做第二张卷子,试着改进方法。结束时,我只叮嘱了一句:“学习考试的方法也是一种学习。先不要在意成绩,要注意方法的运用。学会方法,成绩总会提高的。”
开学以后,我们俩就解除了做作业的合作关系,除了签字,我很少看她的作业。平时她会邀请外婆陪她,因为可以时不时“教教外婆”。有一天我妈告诉我,曹三分享了考试的诀窍给她:仔细审题,多检查。
可不是,每次检查 100 遍起。
...
“外公,我数学考了 100 分。”发回卷子的晚上,曹三迫不及待在视频里向我爸分享这个好消息。
“是不是这次考试很简单啊。”我爸立刻问。我就是这样被泼着冷水长大的。我爸真是三十几年都没有变化。
然而,曹三两手一摊,满不在乎地回道:“反正我觉得很简单。”
我想到有一天和曹三玩“你的 xx 里面是什么”的文字游戏,我问她:“我的女儿里面是什么?”她一边扇动着双臂往前跑,一边喊:“你的女儿里面,全部都是快乐。”我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就是如此:身体里全部都是快乐。
考试满分只是生活里一小部分被看见的结果,一朵摘下的鲜花。但是曹三对她自己的肯定,却是生活里所有一切的源泉。真羡慕她,拥有这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