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 5 个关键词来形容你的 2023,你会选择什么呢?”不出十分钟,曹三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和她回顾每个关键词的过程,犹如放映电影一般,故事的细节依次浮现出来。我不禁懊恼这一年结成文字的记录太少,只好在一年一度的总结里用更长的篇幅来留住记忆。当曹三毫不犹豫地说出第一个关键词“练琴”时,我十分意外。从五月份报了15节的小提琴课,断断续续到十二月的最后一周才学完。对我来讲,它似乎处于随时可能被放弃的状态。“你能再跟我说说为什么想要学小提琴吗?”我不禁问她。四月,曹三忽然提出暂停画画课,一来想要无拘无束地画画,二来想腾出时间去学小提琴。至于为什么是小提琴,她的解释颇为简短:因为帅。我吃不准她的兴趣,便带她去上了不同乐器的体验课。每堂课她都兴致盎然,但回到家问她要学什么,仍然答小提琴。小提琴老师听说她没有任何乐器的学习经验,反复解释这是最难入门的乐器之一,她认真地点头、表示理解,但再问她学什么,还是小提琴。就这样开启了学琴之旅。起初一切顺利,曹三总被老师称赞学得快。直到第五节课,老师突然在中途把我叫进琴房,请我带曹三回去。“如果不练习就来上课的话,上课就只能用来练习。这样不是浪费钱吗?今天先回去吧,我不收这节课的钱,等她把之前的曲子练熟,再来上课。”向来温和的老师努力板起脸,望着我的眼睛,说道,“也许你们只想把小提琴作为业余爱好,但是学习小提琴没有业余的方法。只是学会它,就需要反复的练习,不存在捷径。”我真心实意地感谢她。这位年轻的兼职老师,一心要把“专业”教给面前的小孩。她尚未掌握太多的教学方法,只能依照自己的人生经验要求家长不遗余力地付出和控制,但能坚持做对的事情已是难得的老师。曹三坐在琴房外,一声不吭。原本她练琴就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当时临近期末,又赶上端午假期,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摸琴。我也没说什么,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叫她一起回家。一路上,她出奇得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思索:如果枯燥的练习是必须的,还能坚持下去吗?跳下出租车的时候,我打破了沉默,对她说:“就按照15节课之后不再继续,但尽全力上完这15节课,怎么样?”她侧过头,似乎在消化我的提议。我解释道:“不努力一下,就永远不知道努力可以实现什么。”“可是我有努力练习轮滑。为什么一定要在所有事情上都努力呢?”真是一个锐利的问题。“当然,我们不必在所有事情上努力。”我回答道,但我们的讨论不能止步于此,“你喜欢轮滑,愿意花时间练习,不断地进阶,是很棒的。但你也是喜欢小提琴的吧?”更为准确的讨论应当是:所有喜欢的事情,都需要去努力吗?“而且你学得很快,说明你是擅长的。只是小提琴取得进步的时间比轮滑要长,也许你应该给自己一点时间。”“而且小提琴课也很贵。”她补充道,似乎要为自己的坚持增加一些分量。“如果你真的中途退出,我会想办法把余款退回来的,这件事可以交给我。现在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给自己的喜欢留下一个结果。尽过力,即使最后放弃了,也不会感到遗憾。”自从曹三开始学琴,我便多了一个实验课题:如何在不成为可怕的家长的前提下帮助她练琴。比如,为了给她提供一个(水平糟糕的)学习伙伴,我曾经请她教我,每次支付一元钱学费给她。也许是我太抠门了,小老师的兴奋劲并没有持续太久。被老师赶回来后的一周,我尝试了一个新方法:每天都练习,但只练15分钟,借助“容易实现”的感受来建立习惯。先养成习惯,而不是在一次练习中追求完美。这方法还有个好处:我陪伴她练习也更容易实现。因此我有机会一次次地观察她。有时她练到一半,会摆烂似地躺倒在地,看起来很懈怠。但我逐渐意识到她是在生气——为什么无法拉出令自己满意的琴声呢?她拥有比我更加强烈的愿望想把小提琴拉好。而我能做些什么帮助她克服眼下的困难呢?进入暑假,我们踏上漫长的旅途。挣扎良久之后,我决定不带小提琴,因为要经历五趟不同航空公司的飞行,实在太麻烦。于是,练琴再度中断。明明说着要付出努力的话,自己却没有在行动上支持她付出努力,我们大人就是这样虚伪。只有小孩子信守承诺。回到北京、倒完时差,曹三便恢复了每日练琴。将近两个月没有练习,几乎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两周之后,我忽然发现听到的琴声变得富有弹性。“再练一周吧。”她的态度异常谨慎,“我想拉得更熟练一些再去。”她点点头。尊重专业,即使对我们业余爱好者来说也是必要的习得。十一假期的旅行,我加入行李清单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小提琴。虽然只有短短七天,但这次我决心做个不拖后腿的大人。我们住在悉尼的一座小房子里,每天吃完早饭,我和曹博士便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等待曹三为我们演奏,扮演她忠实、热情的听众。就像一起完成一个旅途中的游戏。在游戏的结尾,我们听到了一首简短、却十分流畅的曲子,不由鼓起掌来。每天晚上,她举着魔法棒当作话筒,走遍家里的角角落落——尽管我们所有人都在客厅——宣布“音乐家”即将开始表演。随后,她在客厅围出一个舞台,站在中央,开始从琴谱里挑选喜欢的练习曲。有时,她会大声问我们想听什么,我便扮作狂热粉丝,高喊老师那一周布置的曲子。她听到之后,优雅地向我颔首示意,然后端起小提琴,吱吱嘎嘎地拉起来,像一个不熟练的船夫,摇着橹,左摇右晃地穿行在湖面。她甚至为每个人制作了一本签名簿。当她收好琴、缓步离开舞台时,我们要举着签名簿,追上她索要签名。这是从中网学来的剧情。当时,我带她去看萨巴伦卡和莱巴金娜的赛前训练。她捧着签名球,攥着签字笔,每一场都苦苦等待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却被一涌而上的人群挤得贴在栏杆上,萨巴伦卡只顾着斥责她身后的大人们,却忘了给她签名,而莱巴金娜压根没看见她,把她急得嚎啕大哭。但是,在她自己的游戏里,她是个慷慨的音乐家,签名时还会问我们:“你想签几个?”有一日下课,曹三眉眼都带着笑,说她和老师合奏了暑假布置的练习曲《旅行》。“老师拉着优美的《旅行》,我拉着吱嘎吱嘎的《旅行》。”
我忽然灵机一动,说:“你们老师工作的乐团,在北京也有演出,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
“真的?”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那我会在舞台上看见老师吗?”
“你可以问问你们老师。”
当重复的练习和缓慢的进步消磨着她的热情时,我终于想起来,小提琴最初打动她的东西是什么呢?
下堂课一结束,曹三就对我说:“妈妈,老师说她们乐团最近在演贝多芬,她每一场都会在。你可以带我去看吗?”
随后的一个多月,我们看了三场演出。第一次我买了最便宜的票,因为担心被曹三放鸽子。但是一进音乐厅,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坐在我们的位置,即使身高一米八,也只能在人头和栏杆的缝隙里寻找舞台,更不用说只有一米二的曹三,真正成了“听”音乐会。却没想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曹三就从演出介绍单里选好了下一场想看的演出。
等到她要求去看第三场演出时,我为她买了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
当天,我们提前将近一个小时到了音乐厅附近,原计划找个地方玩一会儿,曹三却迫不及待地要去音乐厅。她坐在视线没有遮挡的座位上,仔细观察着四周:“老师说这里的音效很好,是因为墙面的设计吗?......我们离舞台的音箱这么近,会不会反而听起来很吵?......今天打击乐器的人还会不会忙得跑来跑去?......”
乐团上场时,她的老师随着小提琴手的队伍一起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我们,原先严肃的表情顿时活跃起来。曹三把放在腿上的小手立起来,悄悄地向老师摆了摆。
“有一次学校音乐课,老师给我们听了同一首曲子、用不同的乐器演奏,有钢琴、小提琴、单簧管,等等。我最喜欢小提琴的声音。”
“所以你才想学小提琴的?”
“是的。我也想拉出那样的声音。”曹三顿了下,又笑起来说,“没想到自己拉出来是吱嘎吱嘎的。”
2023年的最后一周,我终于知道了曹三当初想要学小提琴的原因,15节课也终于上完了。按照约定,她可以在此刻放弃小提琴。
“那你现在还想继续拉小提琴吗?”
“想。”
“即使拉得吱嘎吱嘎也想拉吗?”
“想。就像我拉《旅行》,会拉得越来越好的。”
“为什么第一个关键词是'练琴',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练琴'在 2023 对你的意义,你会用什么词?”
“努力。”
如果不努力一下,我们真的不知道努力可以实现什么。愿曹三能一直记得努力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