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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签证中心交材料之前,我们在亮马河边散步。曹三又提起“上一次在这里散步”的记忆。
其实我们在这里散步的次数很多,但曹三的“上一次”似乎总是2023年的元旦。冰结得很厚,她裹着羽绒服,像一只小企鹅,从一头滑到另一头。哈出的白气停留在空中,仿佛也会很快结冰。路上没什么人。曹博士刚刚出差两个月回来,也许是解封之前最后一批被拉去隔离的国际旅行者。我和曹三新冠痊愈还不到十天。亮马河结冰的河床上还留着许多新鲜的记忆。
一年多之后的春天,新绿色的柳枝垂在水面上,曹三穿着一件单衣,吃着冰淇淋,我选了一张没有遮阳伞的桌子,坐下来观察斜对面独自喝咖啡却点上了一支雪茄的中年男子,一边偷听邻桌从上海来出差的广告人聊天。很难想象“上一次”有多么寒冷,但是曹三却一直在外面走,一直走,不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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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我带曹三去学校接她的同学们放学。她最要好的朋友提前知道这个消息,一走出教学楼就看见了我们,喊着曹三的名字飞奔过来。其他同学惊呆了,一时之间奔出来好些人,团团围住曹三。曹三披着几个月没剪的头发,扎着彩色的小脏辫,在背着书包的同学里,像个游客。
我带着曹三和她的好朋友们回到小区,有个女孩大哭起来,因为她6点有课,不能继续和她们一起玩。哭了许久,她的妈妈心软了,给她请了假。我给她们留了玩具和零食,自己找了个凉亭工作,等她们玩尽兴了再来找我。
所谓尽兴,其实也是由时间表控制的。晚上七点,短暂的相聚不得不结束。路上,曹三惆怅地说:“如果还在上学的话,我就能一直和朋友们玩了。”
如果还在上学的话,她的朋友们每周也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和她玩。不过这也不是重点。“如果还在上学的话,你每天还有做不完的作业。”我说,“你选哪个?”
“那还是没有作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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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和曹三就争吵起来。起因我已经忘了,只记得最后引爆我的导火索,是曹三背对着我,说:“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像妈妈一样。你有不开心的事,总是不说。随着时间过去,有一天你会突然生气,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停顿了好一会,她说:“我就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这样,有什么不开心的,要坦诚地说出来。”
如果说小孩出生之后,妈妈这个角色也是从零岁开始成长的话,那么我的前八年,是被曹三哄着长大的。所以,“绝对不要像妈妈一样”的话从她嘴里“坦诚地说出来”,对我犹如晴天霹雳。我甚至感到自己那一刻被林黛玉附体,心痛得想要扶墙。于是,我开始喋喋不休地控诉她伤害了我,直到她开始哭起来,我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仿佛只有她哭了,我才能确认她理解了自己对我的伤害并为此感到愧疚。不得不说,当妈妈的心眼也太坏了。
我们俩抱在一起哭了一会儿,其实我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主要是想到我心眼怎么那么坏,所以又忍不住流下眼泪。等这些忧伤的情绪都过去,我开始思考曹三后面那句:“你有不开心的事总是不说”。
“一个人的情绪不是开心和不开心这么简单的划分。有时候我会感到一种不好的情绪,但是我不确定它到底是什么,对我是不是重要。我不是故意不说,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认识它。
“如果我在不太清楚的时候去表达,好像只是为了发泄情绪。你只会感觉到我不开心,但这不开心可能跟你没关系,我不了解它的原因,你也帮不了我。这样我们不是在沟通,只是带来伤害。就像我刚才一样。”
曹三一直没有吭声,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过了片刻,她忽然说:“两个人相爱,比如一个粉色的小人,和一个绿色的小人,有一天,绿色的小人叫粉色的小人'笨蛋',粉色的小人就会受伤害。”
“嗯……那你是绿色的小人还是粉色的小人?”
“我不知道。”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时候是粉色的小人,有时候是绿色的小人。”
后来我们再谈论这次争吵的时候,她又跟我提起两个小人,她说:“妈妈,伤害总是会发生。不开心的时候,我们可以试着重新开始。”也要到那时候,我的思考才回到“绝对不要像妈妈一样”这句话,并且认识到:这不正是我所期盼的、她会长出自己的样子吗?有时候,我们太在意自己,愤怒、羞恼、自我辩解、防御和反击,首先涌上来,占据了我们的大脑。大人们很少承认这一点,承认自己和小孩的矛盾是出于不太光彩的自我的介入。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俩都哭累了,没多久就睡着了。睡着永远是重新开始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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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我们提前买票的只有两处,一处是秦始皇陵,另一处是考古探索中心。前者证明了,西安的旅游没有淡季。后者则证明了,考古体验是大人给小孩安排的旅游,而小孩的旅游是有淡季的。
下午四点,考古探索中心的展厅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俩和讲解的老师。也许是因为不需要应付一群小孩,也不需要在嘈杂声里提高音量,这位化着淡妆、有一双美丽眼睛的女老师显得十分从容,从考古如何一步步进行,到现场的每样工具如何使用,讲解得很细致,对我提出的问题,也会在回答时确保曹三能够听懂,丝毫不敷衍小孩。讲解结束之后是模拟探方的体验。在展厅外的一片空地,挖了四个正方形的土坑,模拟考古的探方。土坑里埋了一些“文物”碎片,小孩们可以拿铲子和刷子,在土坑里挖掘“文物”。有一些只是瓦砾的碎片,不值钱,小考古工作者们还要学会分辨。听工作人员说,暑假的时候,这四个土坑要挤130个人。而我们竟然可以奢侈地挖完一个坑接着挖下一个,挖出的宝贝摆了一排。当然,埋回去也费了不少功夫。
考古探索中心就在大明宫的旁边。所以,去体验考古之前,我们先“随意”地逛了逛大明宫。结果去得太早,逛完之后还有许多时间。四月份的西安,可比三月份的成都要更接近夏天,我们在太阳底下踌躇着,这时曹三说:“再去坐游览车吧,坐车的时候很凉快。”她果真掌握了“随意”的精髓。于是,我们再次坐上游览车,在公园里一圈一圈地兜风,一遍一遍地经过那些被标示出来、以巨大的占地面积显示着它的恢弘的遗迹。也确实如曹三所说,很凉快。游览车的顶篷可以遮阳,而两侧是空的,车子往前行驶的时候,空气在身旁流动起来,就像拧开了一排风扇。
“原来坐游览车也挺好玩的。”我对曹三说。我们俩都开始发呆,四周的空间变得模糊,疾驰的游览车好像一架时光机。并不是真的要到达某处,而是它带着你脱离了时间,身处漫游之中。那种遗忘现实的恍惚感,在这个遗址公园里才是恰如其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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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玩得随意,但是吃却不能很随意。从成都回来之后,曹三对于“西安才有的好吃食物”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为此,我特地请朋友 Tiantong 推荐一些吃的,而 Tiantong 用心到为我们写了一个文档!
曹三读完里面对本地美食的描述,发表了许多看法:“这个我很想试试”,“这个我应该会爱吃”,“这个我恐怕不会喜欢”,“这个妈妈很想吃吧”......总之,优先级很容易就排了出来,也不必再费尽唇舌解释我想吃什么。有时候走在路上,曹三会突然指着文档里见过的食物,表示自己“饿了”。青少年的探索精神,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说来就来了。
Tiantong 的文档让曹三的探索卓有成效,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有一天她甚至提议去吃隔壁的三姐妹饺子馆。身为北京人的曹三却从来不爱吃饺子。但这家饺子馆太醒目了,招牌上画了三个古代女性的头像,曹三每次经过都忍不住说:“这哪是三姐妹,应该叫三胞胎饺子馆。”可能是为了省钱,三个头像做得一模一样。那天,曹三第一次独自吃掉了一盘饺子。后来,我们又去吃了附近的青海面馆,因为每天午餐时间都能看见店里聚着带白色帽子的叔叔阿姨,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和店主聊天,听起来像是同乡。“既然有那么多青海人在这里吃,那他们的青海面应该很好吃。”曹三用一种老练的口吻说道,“看看青海的面和西安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她的美食历险记正在拉开序幕,惊喜将接踵而至。却忘记了,历险记还需要历经挫折,险象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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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安阳第一天,我们只是闲逛。在一所小学附近的小卖部,曹三问店主阿姨有没有绿舌头,阿姨说“有有有”,随后拿出一支“摇一摇”。其实在西安买的绿舌头也不叫绿舌头,但安阳的这一支,有点奇怪,都快吃完了也摇不起来,舌头上却沾满绿色的果汁水。不甘心的曹三,又去了学校边的一家文具店,小学生们都把头埋在文具店的冰柜里,她也过去瞧,发现竟然有旺旺碎冰冰,买了一支她最喜欢的口味。吃着吃着,她忽然把冰棍递给我,说味道不对劲,让我尝尝。我一瞧,她刚才还是绿色的舌头已经变成了橙色。思来想去,大概是用真包装灌了假冰棍。后来,曹三在自己画的绘本里写了这段经历,说:“在安阳当小学生太不容易了。”
这是曹三第一次来到历史意义上的中原。从西安到安阳的火车上,我给曹三看地图软件,告诉她战国时秦军攻打魏国也是差不多的路线。安阳前一站是鹤壁,3100多年前这里叫朝歌。不过,她到中原关心的第一件事是:“为什么要打车,我们不坐地铁吗?”
这一天,我们去了古建筑边的公园,看老头老太太在那里晒太阳,穿着开裆裤的小孩骑着滑板车;也去了新城区里的万达广场,在商场中央的充气游乐场,花120块买了三次入场券,我还给别人指了路;放学的时间,我们站在一所小学的外面,观察家长们接小孩,然后跟着这些小孩到附近的文具店里买零食,也就是在这里,曹三买到了味道不对劲的碎冰冰。“安阳不是古都吗?它成为都城的时间比南京还早,为什么没有地铁,城市还很破旧呢?”曹三问我。
这个问题可以引出一堂课的内容。但我没有再讲解更多的知识。留下这种真切的体验,看到时间不是在封存历史、而是在更新历史,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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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陵气派十足,甚至规划了露营帐篷区、热气球体验区,可见做文旅的人对它多么有信心。听说清明节还开放夜场,脑洞大得有点吓人。实际上,这里位置偏僻,公共交通基本行不通,游客稀少到如果要回城,用打车软件必须扩大范围到10公里以外叫车。即便如此,都无法阻挡曹三到此一游的热情。
前一天晚上,她就叮嘱我去药店买了一盒布洛芬。逛完博物馆,她第一时间找到可以放供品的地方。上面有几束鲜花,墙面上贴了几封写给主公的情真意切的信,万万没想到还立着一张三国杀里的“酒”牌——补一滴血、同时杀人效果加倍,果然适合你们的主公。曹三把每封信都仔细读了一遍,然后从自己的盖章本里扯下一张白纸,开始奋笔疾书,写完之后,把布洛芬和纸条一起放在了“酒”牌旁边。我说要拍照留念,她才允许我看。纸条上写着:
曹公:
运动能医假病, 醉酒不解真愁。
曹公,头痛有药,医了!
头一句话有点耳熟,我回忆了半天,是成都地铁上公益广告的标语。最离谱的是,盖章本恰好是在武侯祠的纪念品商店里买的,纸条的角落赫然印着:成都武侯祠。
去药店买药的时候,店员问我要什么样的布洛芬,我说“最便宜的”。希望我买的便宜货不会害了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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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4 @ 北京
在北京逗留的其中一天,曹三回到之前的画画工作室上了一堂课。工作室小区外的花都开了。曹三常说这条由树荫搭出来的“隧道”就像千寻进入汤屋那一条。我们每一次都会一口气跑过去,这次也不例外。曹三在前面对我喊:“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