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了一整个春节假期,直到我们出门旅行的那一天。宁波下着雨,打不到车,曹三眼尖,看到家门口的公交车来了,催促我不要犹豫,才勉强在检票前赶到了火车站。我和曹三各排一条检票通道,快排到时,我把身份证递给她。“你自己检票。”我对她说,“以后你都自己排,自己刷。”这次外出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出逃。主要是我出逃。我似乎没有办法在我爸妈家里为这x天建立自己的秩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悬在空中,焦急地寻找土地,没有养分,没有可以生长出去的地方。这份焦虑很快被我放大了两倍——曹三又该怎样获得她生长的养分呢?我迫切地想要把自己和曹三推入更大的世界之中。仔细想想,也许还是为我自己多一些。当曹三拥有足够复杂而丰富的生活,在那个生活里,我会逐渐变小,不再是唯一的、回应她一切需要的人,她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式,走得更远一些。随着彼此独立的发生,我可以换回更多的自由。旅行的目的地是南京。选择南京,纯粹是因为太仓促了——似乎每次来南京都是如此——但是南京就是这样,不用担心来过,来过几次,它永远不会缺少旅行的内容。更何况要吸引刚读完《上下五千年》的曹三,没有几个目的地比得上南京,可以上至三国,下至民国。“六朝古都,到底是哪六朝?”她倒是表现得兴趣十足。我兴奋得当晚就给她做了个小册子。画了简单的地图,主要覆盖我们会去的地方;写了两页南京历史的概述,主要是回应“六朝”的问题;又去翻她读过的古诗词,摘出来和南京有关的,标注了诗词的历史背景。第二天,她说已经看过了,晚上睡不着觉,起来发现了这个小册子,便偷偷翻了。根本不用偷嘛,就是给她的。但她一点评价也没有,只关心一个问题:“你不会想带我去大屠杀纪念馆吧?”“倒是没有这个计划。”我颇有些意外,关于南京大屠杀,我们讨论得不多,“你这么问,是想去还是不想去?”“我担心自己会害怕得睡不着觉。”转头到了下午,她又说:“去吧。我想去看看南京大屠杀的历史。你能不能约一下?”🎒
火车到站之后,我们搭地铁直奔南京博物院。从地铁一出来,雪就落到了头上。我和曹三不约而同地仰起头,让雪飘进嘴里。
“比北京的更柔软一些。”去年年底,北京下了大雪,但曹三还是坚持拖着轮滑鞋去上她的赛前集训课,路上她推荐我尝尝雪的味道,我让她多说一些推荐语,她说:“雾蒙蒙的,很飘渺,大片的雪更好吃。”我停下来,给背包套上防雨罩。这次我特地没有带箱子,而是和曹三各背了一个登山包,我教她怎么把衣服卷好装进包里,怎么利用包的不同空间。回到自己熟悉的旅行方式,我连走路都一蹦一跳的,得意地对曹三说:“你看,不带箱子的话,两只手都解放了。”“就可以摘雪花了呀。”我跑了几步,跳起来往空中拍。“妈妈,你还记得你在华盛顿是怎么摔跤的吗?”曹三担忧地望着我。“你会忘记很多旅行,但一定不会忘记摔跤的那一次。不也很好嘛。”有一年冬天,我和曹博士去吕德斯海姆玩,一出火车站,我就指着对面的大叔对曹博士说,结个冰而已嘛,也不必走得这样慢吧。说话间我一脚踏出去,就滑倒了,屁股咚地一声撞在鹅卵石地面上,对面的大叔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所以,我对吕德斯海姆的记忆,首先是需要小心应付的鹅卵石路面,然后才是莱茵河畔的城堡和画眉巷里的雷司令。也许没有前者,后者的记忆也就变得模糊。按照电影编剧的套路,每个立下的 flag 都是一记伏笔。还好这次的意外不是我摔跤了,而是曹三的靴子破了。当然只是我觉得还好,毕竟不是我的脚趾浸润在渗进鞋子的、融化的冰雪之中。从博物院回到酒店,已经晚上8点多。我一边点了附近超市的雪地靴外卖,一边想办法把这双破损的雪地靴弄干。“要做好明天继续穿这双靴子的准备。”我对曹三说,“下雪天不一定有骑士接单,明天去纪念馆的预约是早上,来不及买一双新鞋子。”曹三点头,拿着手表去上洗手间。我听见她在里面偷偷地用语音做手帐。“今天去了南京博物院,这是我第一次来南京,也是第一次来南京博物院,里面真大,逛到关门也没有逛完。我喜欢南京。”战胜脚趾被雪水浸泡的意外的,是南京博物院的儿童版导览器。从前曹三逛博物馆喜欢“自由地逛”,但是去年在西敏寺,一进门就被塞了一个导览器,曹三想要推回去,结果工作人员误会她不敢拿,热情地补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讲解器,免费的!里面什么语言都有,你可以自己选择。”于是,曹三只好拿着讲解器摆弄起来,也不知怎么就摆弄出兴趣。那天我们在西敏寺足足待了一个下午,参观完之后,她还舍不得还讲解器,又坐下来,把不同语言的导览看了一遍。所以,我们进南京博物院的第一件事,就是租讲解器。“你们要什么版本的?”工作人员问。一听说还有儿童版本可以选,曹三两眼放光。我们便各租了一个。每到一处展品,曹三听完自己的讲解,就要问我:“你的讲解是几分钟,有没有讲xxx?”逛到快要闭馆时,曹三已经累得坐在地上不想起来。这一刻她是快乐多一些,还是疲倦多一些?打卡般的游览可以带来满足吗?就像电影 Inside Out 里面,是什么颜色的记忆球,进入了她的核心记忆区?几个月之后,我问她有什么地方你想再去的,她第一个说了南京博物院。“我们还没逛完呀。我有一些很喜欢的文物,还拍了照片,但没有时间好好看看它们。”原来是遗憾啊。遗憾也会带来期盼。🕊️
大屠杀纪念馆的信息量比我想象的要庞大许多。从大门往展馆的入口走,沿路是讲述遇难者故事的雕像。参观队伍异常地安静。曹三的红色毛线帽在门口被要求摘下来。她捧着领来的白色菊花,神情肃穆。
一进入展厅,顶天立地的墙面上记录着历年收集的幸存者。展出的史料很多,唯一的问题是大部分都在展柜里,必须凑近看。曹三的个子小,几乎是被后面的人群压在展柜边沿上的,她动弹不得,只能盯着里面的文件看,倒是因此看得仔细。展厅里有几处献花点,她把手里的花留在了烈士名录前。从展馆往出口的路上,印着一排脚印,是一部分幸存者的,旁边标注着她们的信息。曹三走过去,低着头,逐个脚印地看,一边计算着南京被占领时她们多大年纪,偶尔还会研究有没有脚是缠过足的。
“你知道为什么找到幸存者、记录他们的故事很重要吗?因为他们是历史本身。他们既是幸存者,也是遇难者的家人、朋友,他们会告诉我们,战争有没有发生过,是什么样的,对人们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见她看得那样认真,忍不住又说教起来。但其实我不说,曹三也能从故事本身得到相同的体会吧?
从纪念馆出来,我们在附近的商场找了家居酒屋吃饭。坐下来才发现,怎么恰巧选了一家日式餐厅,我和曹三同时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人的情绪总是如此,不假思索地冒出来。但我旋即想起展览的结语:记住历史,而不是记住仇恨。于是对曹三说:“你最后选的纪念品,我很喜欢,上面是一圈和平鸽。这是历史教我们的,要珍惜彼此平等下的和平。食物的交流,不就是这样的和平吗?”这句不是说教,是一个大人对盲目冲动的警醒。
🚠
周五晚上,曹博士到酒店跟我们汇合。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一口气补上了音乐日、运动日和写作日,把曹三累得在红山动物园摔了跤,又在音乐厅里睡了一整场演出。
她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周六的这场唐乐表演是她自己选的。“说明这演出适合睡着欣赏。”我说。音乐嘛,在于适合,不必要迎合。
五天的出逃旅程,很快就结束了。回宁波的那天,刚好是北京的学校开学的日子。说起来,这才是休学真正的开始。
到火车站,曹三自觉地接过身份证,进站,过安检,走到大屏幕下找我们的班次信息。我忽然觉得,虽然是仓促之间来到南京,但是在这里我们完成了一个小小的实验。
“如果接着旅行的话,你觉得怎么样?”我问曹三。
“好啊。”曹三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我觉得五天太短了。”
“好。那下次再久一点。”
2024.2 @ 南京下了几日雪,我们爬上紫金山,所有的🌲都结着冰。从山顶看下去,满坡的雾凇。太阳出来之后,树枝上的冰开始融化,就像整座山在蜕壳。曹博士和曹三忙着摘奇形怪状的冰棱子,我在观景台的扶栏上捏了一家小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