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的 212 天(6)

2024-09-12 13:08   澳大利亚  
2024.3 ‍‍‍‍‍‍‍‍‍‍

出地铁站前往武侯祠,还颇有些路,我和曹三贴着墙,一前一后地走着。如果一不小心跨出屋檐下的阴影,就会被正午时分的阳光烫到。不知道被烫到第几次的时候,我会抛弃大人的尊严,恳求曹三让我进隔壁的小店吃碗冰豆花。

成都的天气仿佛是在入春时没刹住车一路冲刺到了夏天。照理说,曹三比我更怕热,但她没有抱怨,表现出难得的成熟,毕竟武侯祠是她此行的主要目的地。

作为杭州的下一站,我给了曹三两个选项:“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在江苏、山东、河北各选一个城市落脚,最后回到北京。或者,既然到过吴国的都城了,不妨再去蜀国的都城看看,然后到重庆,古时候出蜀都是从重庆走水路。”

大运河之旅是我在杭州时萌生的念头,我买了有关运河修建和沿路城市变迁的书,做小册子的心蠢蠢欲动。但曹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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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里的展览不怎么样,但是比孙权墓豪华多了。”当我们坐在武侯祠纪念品商店门口的回廊上、为再次回到太阳底下走路而积蓄能量的时候,曹三总结道。
举着旗子的导游不断从我们面前经过,我总担心他们讲解时飞溅的唾沫星子会落在我的胳膊上。他们在此处的台词大同小异,主要是指出惠陵中刘备落葬的位置。现在,惠陵对游客最大的吸引力是适合出片的红墙。
孙权墓在南京的梅花山。我们去的时候正值梅花节,来来往往的人们很少注意到路边有一块小小的石碑。其实陵墓已经找不到了,不过立块碑示意“大约在此处”,附近修了一座东吴大帝纪念馆,陈设和信息也非常简单。被雪水覆盖的孙权墓碑前什么也没有,而武侯祠里,不太精美的刘关张塑像前摆着好几束精心打理过的鲜花——确切地说,主要是摆在关羽像前。‍‍‍
“妈妈,还有人给关羽供烟。”曹三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供品,“武侯祠不是纪念诸葛亮的吗?为什么供品最多的是关羽?”
多么有趣的发现。之前我做过历史纪录片的用户研究,只有少数人会脱离自身的投射,试图从历史中寻找真相与规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历史不过是比虚构小说更为可靠的、寄托情感的故事,因为故事中的人物真实存在。观察供品,其实就是在观察人们的情感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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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民宿时,曹三跑进水果店,挑了六只耙耙柑。一人三只,是我们每天的消耗量。还没走到住处,曹三已经剥了一个,吃得精光。‍‍‍‍‍‍‍‍‍
民宿的冰箱里还放着她刚到成都时买的西瓜。那天,我们拖着行李走出民宿附近的地铁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迎面是一字排开的小吃摊,不知哪个小摊上的喇叭,一遍一遍地喊着:“香喷喷的小蛋糕,只要五元一个”。曹三立刻扭头问我:“我能买点吃的吗?”生怕我拒绝,又补充道:“我有点饿了。”她的眼睛比路灯还明亮,里面透露的根本不是饥饿,而是按捺不住的凑热闹的兴奋劲。我便让她挑一样,来了成都,很难不凑个热闹。谁知她左思右想,最后选了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西瓜。三月份的西瓜怎么会好吃呢?但我也没说什么。回到住处,只吃了两块西瓜,曹三便说“我吃饱了”,然后把透明盒子放进了冰箱。第二天,我带她去水果店,买了一袋耙耙柑。
如果不是这盒西瓜,我都忘记了,耙耙柑来自四川的盆地,而初春恰好是耙耙柑上市的季节。小时候,我对时间的记忆和水果密不可分——在江南,春天吃荸荠,入夏时有枇杷,梅雨季吃杨梅,然后是瓜和葡萄,大伏天里可以吃水蜜桃,入秋之后有柿子,再冷一点就吃蜜桔和梨。但是曹三熟悉的水果,只是超市里的一种商品,它们和土地、阳光、雨水之间似乎没有什么联系。现在她知道了,耙耙柑是三月的成都最值得买的水果。两周之后,当我们坐长江游轮到湖北境内,她会发现,费劲挑选的耙耙柑一点也不好吃,成筐成筐的橙子随便拿几个都不会令人失望。‍‍‍‍‍‍‍‍‍‍‍‍‍‍‍‍‍‍‍‍‍‍‍‍‍‍‍‍‍‍‍‍‍‍‍‍‍‍‍‍‍‍‍‍‍‍‍‍‍‍‍‍‍‍‍‍‍‍‍‍‍‍‍‍‍‍‍‍‍‍‍‍‍‍‍‍‍‍‍‍‍‍‍‍‍‍‍‍‍‍‍‍‍‍‍‍‍‍‍‍‍‍‍‍‍‍‍‍‍‍‍‍‍‍‍‍‍‍‍‍‍‍‍‍‍‍‍‍‍‍‍‍‍‍‍‍‍‍‍‍‍‍‍‍‍‍‍‍
这时,吃完一个耙耙柑的曹三忽然开口说:“妈妈,你有没有发现,来成都好几天了,还没有人跟你问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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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时,有一位大姐在路上拦住我,问公交车站怎么走。她的运气不错,我刚才恰巧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恰巧看了眼站牌,因此恰巧可以给她指个路。曹三见我胸有成竹的样子,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我问:“妈妈,我们第一次来这里,你确定你能给人家指路?”也许是从那次起,她开始格外注意问路这件事。

我到哪里都会遇到陌生人的求助,大概是长着一张好人的面孔吧。有一次甚至被两个中学生叫住,问我能不能帮她们修自行车。还有一次,一个阿姨骑着电动车,从我身后追上来,问附近的公园怎么走——想不到我连背影看起来都充满善意。但是,曹三说得没错,在成都还没有人跟我问过路。
“说明我在这儿不像个本地人。”
“怎么样可以像个本地人?”
“首先,我们不能说普通话。”我改用四川口音说道,“要讲四川话。”
曹三旋即和我拉开两尺的距离,一脸嫌弃,说:“你讲得不标准,更加被当作外地人了。”
“可以慢慢练习嘛。”我仍然津津有味地模仿着电影里听来的四川话。
两年前,我在苏州出差,因为嘴馋,打车去一家社区小店吃生煎,结果在小区门口被拦下来盘问。虽然有绿码,但为了不给司机添麻烦,我便学着司机的苏州话回答,假装自己是本地人,竟蒙混了过去。来成都之前,我向曹三吹嘘,四川话属于北方语系,不难学。结果第一天兴冲冲地带着曹三去楼下的油条摊吃早饭,摊主老太太对着我连问三句,简直就是灵魂三击,让我立刻收起了假装本地人的心,老老实实地用普通话对老太太说:“阿姨,我没听懂。我要两根油条,两碗豆浆。多少钱?”
这种无法游刃有余的陌生感,在曹三的追问下再次浮出水面。我喜欢这种感觉,它不正是旅行的意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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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民宿小区门口买了鸡爪、冰粉和凉面。来了许多天,“凑热闹”还没有结束。
这里的小吃摊比地铁站旁边更加密集,因为小区正对面就是一家大医院。面前的马路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刻,但是你很少能听见引擎的呼啸声,因为汽车在这里提不起速度,它们有的要排队进停车场,有的停在路边买猪蹄,有的掉头,有的加塞……原本平直的路面被车流分割得七扭八歪。住在这里,渐渐习惯的声音是高峰期焦急的汽车喇叭声,和忽然贯穿整条街道的救护车的鸣笛声。
这个老小区的大门是开放式的,我们住的楼虽然有门禁,却很少关门。有一天晚上回来,看见门厅里架着一台梯子,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梯子上,对着破了一个洞的天花板喊:“喵喵,喵喵”。原来一只野猫误闯了进去,但里面有电线管道,太危险,必须想办法把它救出来。连野猫都被这个门厅的“野外感”给迷惑了——地面上的灰尘似乎一年没有清扫过,空气里的烟味也总是散不尽。搭电梯时,曹三经常扯着我的袖子,偷偷问我:“这个人怎么了?”和我们一起进出的,有的坐着轮椅,帽子底下很明显已经掉光了头发;有的身形消瘦,进出都需要家人搀扶。这栋楼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家庭的烦恼。
“他们应该是从外地来成都看病。”我告诉曹三,“比如你奶奶做定期检查,必须到宁波最好的医院。镇子上的医院,是没有检查设备的,医生也没有能力看她的病。成都是四川的省会,医院的条件比其他地方好,所以大家有严重的病,只能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看。”
民宿的窗帘很薄,半夜,医院的灯光会透进来,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摇晃。曹三说,这些光影像一群水母,“让我想起和同学们一起玩的时候,铺着桌垫,阳光照在桌垫上,也是这样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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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我们在小区的健身区比赛踩滚轮,有个女孩走过来,问曹三:“姐姐,你愿意和我一起打篮球吗?”她看起来和曹三年龄相仿,戴着一副眼镜,穿着运动衣,手里抱着一只篮球。第一次在这个小区看见学龄儿童,也是第一次被同龄人叫“姐姐”,曹三的激动溢于言表。
“你们每天都这个时间下来玩吗?”想到这个女孩也许是曹三找到玩伴的希望,我留下来,和女孩的妈妈攀谈。原来这个小区属于老破小学区房,他们只有工作日住在这里,周五晚上就回到自己在新城区的家。小区的住户有一半和他们一样,另一半则会把房子出租。因为租客鱼龙混杂,自住的业主和当房东的业主矛盾很大。
“哪能天天下来玩。今天正好做完作业了,所以下来玩。”女孩妈妈说,“转了一圈,找不到人一起打篮球,好不容易看到你们。”
这也许是我们在成都感到最熟悉的一刻:无法拥有时间的小孩,慨叹着“小孩太苦了”却仍然只能允许她做完作业再下楼玩耍的家长。
两个小孩打了篮球,又开始各自的歌舞表演。女孩问曹三上几年级,又问她在哪里上学。我听见曹三说:“我这星期请假了。”
“小孩几岁、怎么不上学”是我们旅途中的必答题。几乎每天都会冒出一个“考官”,出租车司机、小卖部阿姨、一起等地铁的老太太,突然向我们发问。去三星堆那天,碰到中小学生春游,穿着迷彩服的领队冲到曹三面前,问她:“你哪个班的?怎么没穿校服?”惊得曹三拔腿就跑。如今,她已经能不动声色地重复我的答案——如果是出租车司机,“今天请假了”;如果是小卖部阿姨,“这星期请假了”,毕竟第二天还可能会见面。
为什么要掩饰我们的无所事事呢?我们还没来得及讨论,曹三就迅速掌握了我这套边缘人的社交行为——悄悄地做自己,不要给别人品头论足的机会。但这是曹三自己的行为吗?小孩如此轻易就受到身边大人的影响,我却更愿意她长出自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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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博士到成都和我们会合的那天晚上,我们终于凑齐足够的食量,可以放开了去吃顿火锅。曹三并不能吃辣,却一心要在成都吃鸳鸯锅,看看这里的辣锅长什么样。她说:“在南京和杭州,我没感觉有太大的差异,但是成都和它们很不一样。”具体不一样在哪里,她也没法准确地描述,只能在平常的聊天里寻找蛛丝马迹。

食物当然是其一。“我每天都吃不饱,这里大多数吃的都太辣了。”

交通环境也截然不同。“市区里好像没有自行车道,骑车只能到专门的绿道骑。”从未骑过那么多上下坡的曹三,直接在绿道的一个下坡处栽了个跟头,抱着自己被压在自行车下的脚哇哇乱叫。

古蜀国的太阳神鸟和金面具,甚至三星堆新馆的建筑,都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想象,也是曹三最念念不忘的部分。

而金沙地铁站华丽的壁画,以及“连刷卡闸机上都是太阳神鸟”的细节,都极力张扬着成都人的文化自豪感。太古里的乐高旗舰店,巨大的模型展示了几乎所有成都引以为傲的元素:火锅、变脸、蜀绣、大熊猫、三星堆……“虽然伦敦和纽约的乐高店更大,但是成都的乐高模型更厉害。”

一个神奇的城市,虽然总是吃不饱、却依然觉得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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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成都前,我决定为曹三的历史之旅加入一支小小的现代插曲——去一趟音乐节。她当然举双手赞成。乐夏2结束时,我带她去 live house 看了周迅组织的乐队义演,那时候她还小,全场在大波浪的音乐声里蹦迪时,我还能抱起她,举过头顶。去年乐夏3结束时,我们一起去工体看了“再见 Summer 演唱会”,她几乎整场都站着,而且被二手玫瑰洗脑了一般喜欢上他们的歌。现在,她可以在户外的音乐节上蹦迪了,压轴出场的乐队正是二手玫瑰。

当天,风和日丽的天气到下午五点多就结束了。来给太阳替班的居然是乌云,它可能把风惹怒了,一时间草地上的纸巾、帽子、空塑料杯、甚至墨镜,都被吹得四处跑。等到 Mandarin 演出完,天色阴沉,接着开始落下零星的雨滴。二手玫瑰的出场被延迟,广播通知大家去领雨衣。正当我犹豫是不是该提前离开的时候,曹三自告奋勇说:“妈妈,你在这儿看东西,我去领雨衣。”

我就在越来越暗、开始密布雨丝的夜色里张望着,随时准备举起手,大喊大叫,方便她回来时找到我。她回来得比其他人快,据说是因为她在排队时,有位年轻女士说:“这儿有小孩。”前面的人就自动地让出一条路给曹三,让她先领了两件。

雨比想象中更猛烈和持久。等到二手玫瑰出场时,曹三的雨衣在胸口破了一大片,我的那件在头顶裂了缝,我们像两株植物,雨衣不是用来挡雨,而是给我们引水浇灌的。不一会儿,姚澜的吉他弹不出声了,梁龙投在大屏幕上的脸淌着水,但他们丝毫不受影响地卖力表演。曹三也没有一点离开的意思,她挥舞着刚刚买的二手玫瑰的丝巾,又唱又跳,有一刹那我觉得她在雨水里长个了。

直到二手玫瑰演完最后一支曲子,全场等待李宇春出场的时候,我们才浑身滴着水,去搭地铁。我在出口领了四件雨衣,两件用来替换身上的,两件用来在地铁上接水。在室内,浇透水的植物是需要托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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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曹三在可汗学院上完成了四年级数学的学习。之前觉得四月底学完都不可思议,结果三月还没结束就学完了。我们计划到重庆之后吃个冰淇淋庆祝一下。我妈将在那儿和我们会合,一起坐长江游轮。

当曹三在大运河和蜀国都城之间选择了后者时,我立刻把大运河的小册子抛在脑后,开始向曹三兜售后者的亮点:“成都在一片四面环山的平原上,而重庆就位于成都东面的山脉,是一座山城,在那里走路,就是在爬山。从重庆,再坐长江游轮去宜昌。夷陵之战的主战场就在宜昌。”

最后一句划了重点,因为曹三是陆逊的迷妹。在《白话孙子兵法》的补充案例里,她翻来覆去看的就是作为“九变篇”示例的夷陵之战。然而,这位小迷妹的注意力却停在倒数第二句——坐长江游轮。她在饭桌上欢呼起来。我看出来了,现在她是“新鲜事”的迷妹。

夷陵之战,长江游轮,都是我在饭桌上临时编的。但说着说着,我开始在内心连连鼓掌——长江是吴蜀交战的主要通道。宜昌分割了它的上游和中游,上游穿行于崇山峻岭,是蜀国的地界;进入中游,就一路奔流在开阔的平原,直达南京,是吴国的地界。而夷陵之战在吴蜀交战中尤为关键,因为蜀军战败之后,刘备死在了白帝城。长江游轮的路线,恰巧经过白帝城、进入巫峡,之后从巴东到秭归正是刘备率军攻打吴国的路线,而陆逊火烧连营烧的就是刘备从秭归到猇亭沿岸的营地。这简直就是为曹三量身定制的路线。

不论真实的路途上是历史更有趣还是游轮更有趣,这都是一条从心里长出去的路,它会在曹三的人生里留下一个闪亮的记号:在这里,曾经有一个痴迷历史的小女孩。

2024.3 @ 宜昌,滨江公园

在长江边散步,遇见一个打气枪的小摊,68元就可以打300发。因为曹三打得太准,她一边打,店主便在一边吹新的气球,等她打完一面,再换上新的气球。我们坐在江边等她,看着太阳落下去,霞光铺满江面。结束时,店主送了她一支竹蜻蜓,于是我们又玩竹蜻蜓,直到晚霞也落进夜色里。

下雨天去郊游
约定好去郊游的日子,下着雨也要出发。这就是生活的趣味之处吧。如果你愿意,跟着这个6岁的孩子一起去郊游吧,看看目的地会不会出现彩虹。